第77章
悠悠咯咯的笑聲引得紹珩兄弟二人都回頭去看,虞紹桢想起之前晏晏的話:“她是我的孩子”、 “我要帶她走”……她怎麽會不喜歡悠悠呢?
“你說——”他遲疑着道:“會不會是因為悠悠像我?”
紹珩在他臂上用力拍了一記:“廢話,她不像你還能像誰?”
紹桢敷衍地笑了笑,道:“承翊和弟弟呢?”
“小家夥沒帶過來,承翊在樓上,父親查考他功課呢。”
紹桢這才從心裏笑了出來,忍不住奉上一個同情的眼神。
紹珩笑道:“你不用替他擔心,他比我們待遇可好多了,還有巧克力蛋糕吃。”
紹桢撫今追昔地嘆了口氣,忽然低聲道:“霍攸寧最近很閑嗎?”
紹珩懶懶一笑:“大概是因為惜月在這這兒才肯給他點好臉色。”
“那姐姐是什麽意思?”
紹珩眼中罕見地露出一絲無奈:“這種事月月不講,我也不好問太多。”說着,深看了看虞紹桢,道:“你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霍攸寧都知道拿你女兒當幌子親近月月,你就不懂?”
紹桢面上的笑意頓時落了:“大哥,我現在不敢想讓晏晏原諒我,我只想讓她過得開心點。”
虞紹珩不以為然地瞟了他一眼:“要是她覺得抛夫棄女,跟人私奔才開心,你也随她去?”
“那也是我活該。”
“好吧。”紹珩十分敬佩地點了點頭:“你活該,那悠悠呢?”
“家裏有這麽多人疼她呢。”紹桢輕聲道。
紹珩搖頭:“不一樣的。”
兩人正說話間,忽聽外頭有傭人道:“少奶奶,三少爺也回來了。”
虞紹桢聽着,呼吸一促,比聽見長官駕到更加緊張。
紹珩不由皺眉一笑:“這點兒出息。”
紹桢把忐忑的目光移到門口,果然聽見了晏晏的聲音:“我上去換衣服。”
他肩膀微微一沉,是解脫亦是失落。
他回來了?
晏晏猝不及防地停住腳步。
半牆之隔,偏廳裏衆人逗弄悠悠的聲音飄進晏晏耳中,虞紹桢笑如春夜的面容徑直撞到了她眼前。
她被功課和工作填滿的日子,連留給悠悠的時間都只是縫隙,再沒有多餘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愛恨糾纏。
阿澈離開之後,虞紹桢仿佛也在她心裏死了一遍。
她幾乎已經要忘記他了,就差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
可是,“三少爺回來了。”
傭人的話像一句卸去封印的咒語,讓她心裏震蕩如海浪拍打懸崖,她詫異自己仍然這樣清楚地記得他,他的眼,他的臉……同時躍出水面的,還有那個仿佛永遠在等他消息,盼他回來的天真少女,那個讓她覺得恐懼的自己。
好在她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上去換衣服。”
如今,她也可以信手拈來一個恰如其分的借口,來替換令人不快的真相。
直到開晚飯,晏晏才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墨綠色的絲絨裙子像冬日林間一株秀挺的小樹。
紹桢看着她神色如常地和家裏人打招呼,不敢去捕捉她的視線,也不敢躲避,甚至擔心晏晏不肯坐他身旁留出的空位。沒想到晏晏雖然未和他搭話,卻也沒給他難堪。她願意在他身旁落座,着實讓他松了口氣。他遞給她喜歡的果醬,卻只敢用眼尾的餘光去看一看她的手,仿佛她是曾被驚走又不期而遇的一只小鹿,虞紹桢怕自己表現得太過歡欣讓她起了反感,又怕太過冷淡讓她興味索然。
他再也猜不出她的心事,不能問詢,不可觸碰。
她就在他身邊,像懸崖上的花朵和海上的星光,他能看到搖曳的影和閃爍的芒,卻無法捧在手上。
飯桌上,對他感興趣的只有正在上幼稚園的小侄子承翊,一句接着一句和他交換關于驅逐艦的看法。雖然小家夥煞有介事的态度讓他覺得好笑,但心裏也着實感激這些不着邊際的古怪問題,解脫了他被父親冷落、被晏晏無視的尴尬。
忽然,虞夫人喚了他一聲:“紹桢,你這次回來休幾天假?”
虞紹桢剛要開口,立時察覺晏晏手裏的餐刀停住了,他連忙笑道:“我沒有休假,上面調我去浦澳,我回來打個招呼,晚上就走。” 他是回答母親,亦是說給晏晏,他想讓她放心,不必為他的突然出現而介懷,他很快就會再一次離開她的生活。
“你不是有兩天假嗎?”低頭切着羊排的紹珩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
“呃……”紹桢赧然看了母親一眼,道:“其實我昨天就到了,有點別的事情。”
虞夫人無視他一臉不情願被追問的神色,訝然道:“什麽事情比回家還要緊?”
母親發話,父親也掃了他一眼,紹桢只好含混地敷衍:“我去見些朋友。”
他這般态度,恐怕連小侄子都能看出來他在說謊,偏虞紹珩一本正經地皺眉道:“紹桢,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好再像以前一樣跟外面亂七八糟的‘朋友’瞎混。”
餐巾系得有木有樣的虞承翊放下手裏的勺子,仰起臉道:“爸爸,亂七八糟的朋友是什麽朋友?你是想說女朋友嗎?”
“承翊!”紹桢的大嫂輕聲警告兒子:“大人說話的時候,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小家夥不太滿意地抱怨道:“又是你們大人說不懂的事情要問的。”說罷,又轉過頭對虞紹桢道:“三叔的女朋友不是都很漂亮嗎,怎麽會亂七八糟呢?”
餐桌上一瞬間安靜下來,虞紹桢對着廚房特意給他準備的鴨肝松茸餃也沒了胃口。他明白大哥是杆子給他爬,想讓他和晏晏多一點近的機會,可是他語焉不詳地搪塞和種種前塵過往,說不定真會讓晏晏以為他去見了什麽“女朋友”。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在意,但即便她真的毫不在意了,他也不願意讓她這麽想。
“你爸爸不是這個意思。”虞紹桢笑眯眯地對承翊道:“三叔沒有女朋友。”
承翊一邊低頭跟盤子裏的滑來滑去的梅子作鬥争,一邊滿不在乎地答道:“我知道,大家在家裏都要這麽說,我們幼兒園小孩也懂。”
小家夥此言一出,連虞紹珩也謹慎地看了兒子一眼,不好輕易接話。
虞紹桢只覺得腹背各中一箭,越辯解越糟糕,恰在此時,他身旁一直沒開口的晏晏輕聲抛過一句:“大哥說得對,你有空不如多陪陪悠悠。”
虞紹桢萬沒想到晏晏會講出這樣一句,趕忙道:“是,我知道。” 驚訝之餘,頰邊的笑靥不知不覺浮了出來。
晏晏卻只是專心致志地吃飯,并不應他。
饒是如此,虞紹桢亦覺得一身枷鎖輕盈了許多,然而他心底飛出的這只蝴蝶無人可以分享,只好和小侄子頑笑:“承翊,你剛才說的是你爸爸教你的嗎?”
虞承翊搖搖頭,十分嚴肅地道:“我們班唐宋元就是個傻子,他回家說嚴菲菲是他女朋友……”
雖然紹桢的大嫂提醒了一句“不可以這麽說小朋友”,但其他人都欣欣然地想知道後事如何,虞承翊見大人們都安安靜靜地聽他說話, 愈發來了精神:“結果唐宋元他媽媽是個大傻子,跑到學校來看嚴菲菲,還送給她一盒巧克力。”
聽衆們對這個結局頗有點失望,連紹桢的父親亦忍不住追問:“這有什麽不好嗎?”
“好什麽呀?”承翊遞給他一個“怎麽連你也不懂?”的眼神:“嚴菲菲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把唐宋元打了,小馄饨潑了他一身。” 虞承翊說着,搖了搖頭,似乎很為那一碗小馄饨惋惜。
衆人皆聽得一笑,虞紹珩尤其松了口氣,感覺有必要對兒子加強管理。
吃過晚飯,紹桢跟在晏晏身後上樓,正思量什麽話題最溫和自然不會被她厭棄,晏晏忽然站住了,微微偏過臉道:“你去看悠悠吧,不用費心應酬我了。”
虞紹桢剛想尋一句恰當的辯解,晏晏接着又道:“我也沒空應酬你。我只是不想讓悠悠覺得,她的爸爸媽媽都不愛她。”
虞紹桢在走廊裏呆了片刻,剛才在飯桌上還竊喜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晏晏并不是替他解圍,而是當真覺得他不在意女兒。
悠悠還不會說話,但叫起來的時候聲音大得不像個嬰兒。她很快習慣了虞紹桢的存在,沾着口水的手指頭在他制服每一個銅紐扣上都認真戳了一遍。虞紹桢想要把她抱在懷裏睡覺,保姆們都不答應,他只好把睡着的悠悠放回小床。
打發走了保姆,他一個人伏在床欄上看着女兒。悠悠的确很像他,眉眼,睫毛,鼻子……大約只有嘴巴像晏晏?
他想起當初在青琅的時候,他跟晏晏說過的話:“要是我們有個女兒,像你也漂亮,像我也漂亮。”
現在他們當真有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兒,可是他們卻不能一起全心全意地去愛她。
他胸口有些悶,壁燈柔和的暖光在悠悠身上照出一圈光環,床裏的小人越是完美得像一個安琪兒,他越是想要落淚。他遮在眼睛上的手指漸漸濡濕,肩膀上卻被人輕輕一按:“哭了?”
虞紹桢甩開來人的手,悄聲道:“你來幹嘛?”
“我來安慰你一下。”霍攸寧湊到他耳邊說。
虞紹桢口中說着“多謝啊”,眼中卻毫無感激:“你借我女兒讨好我姐,我已經不跟你計較了,你就不要來打擾我們父女難得的親子時間了吧?”
霍攸寧笑道:“我不吵你,你繼續。”說着,走到旁邊的沙發上,輕輕一靠。
虞紹桢端詳了他一遍,輕聲道:“你是不是快把我們家的沙發睡遍了?”
一如彷徨一如年少時模樣
尋幾處好景破星光
一如原諒一如年少時模樣
覓幾句愛人留綿長
多少涼薄世态可動蕩
還有孤獨要頑抗
多少遺憾自負存念想
唯有時間不可擋
——《一如年少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