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蘭堂把酒留嘉客(1)

晏晏也沒想到一樁并不算曲折的刑事案,竟成了傳媒關注的熱點。開庭這日,連法院也特意安排了最寬敞的一間法庭,好容納申請旁聽的記者和市民。

死者的致命傷是頭部的硬物撞擊,除此之外還有兩處抓傷,而左瑛當庭展示的被告驗傷照片則更加駭人,舊傷新痕多種多樣,她不僅念了案發翌日的驗傷報告,還念了被告之前幾次受傷就醫的診斷,語氣抑揚頓挫,節奏感極。晏晏坐在她身邊,只覺得自己即便是庭下的普通聽衆,聽到這裏也會覺得被告受的傷害遠比死者嚴重。

不過,這并不是庭審辯論的焦點。

如果只有外傷,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引到正當防衛過失致死的思路上去,但死者還出現了中毒反應,案件的性質就可能有了變化:如果死者沒有毒發症狀,在懸殊的體力差距之下,被告很難一擊就打中對方的頭部要害。

而她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削弱檢方提出的這個邏輯鏈條,畢竟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确認死者攝入的甲醇究竟來自哪裏。她們找出了三年來國內數十個中毒案例,從喝到無良商家勾兌的假酒,到退燒降溫誤擦工業酒精……力求讓人們相信,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容易接觸到的有機溶劑,甚至死者兩年前曾經打過工的油漆廠也會使用。

雖然每一個辯論步驟事先都演練過,但左瑛在法庭上的犀利果決還是出乎了晏晏的預料,有兩次她感覺對面那個精心修了胡須的檢察官已經有點惱火了——如果是她,肯定不行。就算她能抓住對方的漏洞,闡明觀點,也會近乎本能地選擇最委婉溫和的表達。

庭審臨近尾聲,左瑛忽然對耳語晏晏道:“等一下結案陳詞你來說。”

“啊?”晏晏一驚:“為什麽?”

“我的态度比較強硬,适合辯論。你可以換一種方式,感動一下大家。”

“我不行,我沒有準備。”

“怎麽會沒準備?”左瑛低聲反問:“你不是也背下來了?”

“那是怕萬一有什麽狀況……”

“你就當現在是萬一。”左瑛聲量雖低,态度仍是一如繼往地篤定:“相信我,這樣對案子好。”她停了停,又道:“放慢速度,別忘了看看記者。”

檢控的話仿佛剎那間就說完了,晏晏站起身時,忐忑地幾乎要屏住呼吸,好在“法官”兩個字一出口,動蕩的心跳突然便慢了下來。她正慶幸自己可以平穩地背出早已背熟的陳詞,她牢記着左瑛的叮囑,朝旁聽席轉身之際,卻突然看見後排坐着一個熟悉又生疏的人。

虞紹桢也沒有料到晏晏會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原以為晏晏第一次上庭,又是這樣備受傳媒關注的案子,律所多半不會讓她在庭上說話,自己臨開庭時掐着表進來,一結束就溜出去,應該不會被晏晏發現。可沒想到,左瑛居然會讓她來講結案陳詞。他不知道晏晏如果看見自己會有什麽反應,他只是想看一看她在法庭上是什麽樣子。

如果他們還像以前那樣要好,她第一次上庭,是會耳提面命地逼着他來“捧場”,還是會兇巴巴地嚴禁他出現?不過,不管官司是輸是贏,他都會想節目替她慶祝,她會牽着他的手,笑得像悠悠吃到水蜜桃一樣甜。

他想起她剛讀大學的那一年,要在迎新晚會上跳小天鵝,先是逼着他去看,然後又口是心非地不許他去看。

他原打算上臺送花哄她高興,卻臨陣當了逃兵,叫阿澈去收拾殘局,還累她扭傷了腳。

原來,他一直都有把好事辦成壞事的惡習。

這一次呢?

或許她不會注意到他?她要全神貫注地講話,應該不會留意旁聽席後排的人。他一廂情願地想着,大概是被她漠視了太久,他也快忘了自己是個多麽容易被看到的人。

他怎麽會在這裏?

晏晏驚訝之餘,立刻便警醒自己不要分心,此時此刻,他為什麽來不重要,她們的案子才最重要。

她想起之前自己在家裏學着左瑛的樣子背辯護詞,卻讓躲在衣帽間的虞紹桢聽了去,他說,律師的對手是法官,“有時候溫柔的态度可能更容易打動人”。這建議和左瑛說的“換一種方式,感動一下大家”倒是不謀而合。她愈發放松下來,相信他們的話并非單純地安慰和鼓勵。

她說到最後,見被告席上一直面無表情的女子竟也流出了眼淚,旁聽席上亦微有唏噓,終于放了心。轉身回座時,不自覺地又朝旁聽席的角落望了一眼。

虞紹桢見狀,知道她是看見自己,這一回卻不敢再不告而出。

案子沒有當庭宣判,左瑛卻心情不錯,晏晏也如釋重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只能靜候法官的決斷了。

虞紹桢趁着左瑛和來旁聽的同行聊天的空,趕上來跟晏晏打招呼:“想不到你第一次上庭,表現這麽好。”說着,便去拿晏晏的提包。

晏晏卻不肯給他:“不用了。你怎麽來了?”

“我……”他歉然笑道:“我想看看你在法庭上什麽樣子。” 他心底總覺得她第一次上庭,就像她幼時第一次登臺跳舞,他應該來到現場表示一下支持,可現在她恐怕只嫌多餘。

晏晏只把目光放在左瑛那邊:“我還要回律所……”

虞紹桢忙道:“我不耽誤你,我也只請了半天假。”

晏晏默然點了點頭。

虞紹桢只好道:“那我先走了。你……忙完了,好好休息。”

他正要轉身,一旁的左瑛忽然轉過頭來,打量了他一眼,笑問晏晏:“這位是?”

晏晏猶豫了一瞬,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只是聲音低了又低:“這是我先生。”

虞紹桢連忙打點出一臉的笑容可掬:“左律師您好,我叫虞紹桢。”

左瑛看了看他,笑道:“原來是晏晏的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虞紹桢聞言,不由去看晏晏,卻聽左瑛又打趣道:“就算晏晏不說,虞先生的事我還是聽過一些的。”

虞紹桢知道她并不是聽晏晏提起過自己,不免有些失望:“但願不是什麽讓您見笑的事。”

左瑛莞爾一笑:“你來接晏晏啊?”

不等虞紹桢答話,晏晏已搶道:“不是的,他只是對這個案子感興趣,來聽一聽。”

左瑛聽了,頓時失笑:“到底是年輕人,夫妻倆還像是中學生偷偷交往,我可不是你們班主任。”

晏晏面色微微泛紅,虞紹桢怕她更加遷怒自己,趕緊接過話頭:“我确實是對這個案子很有興趣,之前也看了一些報道。”他這句話倒沒說謊,因為晏晏的緣故,和這個案子有關的新聞,他幾乎都看過。

“很少有先生這麽關心太太的工作啊。”左瑛笑眯眯看了晏晏一眼,轉而對虞紹桢道:“正好月底有個派對,慶祝我們律所成立十二周年,不知道虞先生有沒有空陪晏晏一起來?”

晏晏急忙替虞紹桢答道:“他大概沒時間。”

左瑛了然地點點頭:“貴人事忙。”

虞紹桢明白,律所的人并不知道他和晏晏現如今只比外頭馬路上的陌生人熟絡那麽一點,雖然不了解晏晏給他安排了怎樣的角色,但表現得熱情一點總不會出錯,便歉然笑道:“不是的,晏晏的意思是說我人在軍中,時間不大自由。不知道你們派對的時間定了沒有?”

“27號。”

虞紹桢點頭道:“好,我盡量到。”

他和左瑛應酬,晏晏在一旁已經替他想好了不在派對上出現的理由。

虞紹桢識趣地和她二人告了別,晏晏和左瑛一路閑談着從法院的辦公樓裏出來,等司機去取車的工夫,晏晏忽見方才庭上的法官和一個穿深灰色條紋西服的老者,正站在臺階的另一側聊天。那老者今天也在旁聽席上,正是為她們這個案子寫過文章的法學院元老陸仲仁。

左瑛自然也看到了那兩人,像是為晏晏的解疑似地說道:“法官大人也是我們的校友。”

“哦。”晏晏點點頭,陵江大學的法學院在國內首屈一指,在司法界遇到校友算是工作的日常。

案子告一段落,晏晏總算得了幾日空閑。

她拿着前些時候列好的書單去圖書館借書,裏頭有一本正是那位陸教授主編的。她從架上取下翻看,卻發現陸仲仁的名字後面還跟着一位,恰是那日主審法官的名字。

這麽巧?

她細看書封裏的作者介紹,原來那位陸教授是主審法官的博士導師。

這件事左律師知道嗎?以她在法律界的資歷和人脈,她一定知道。是因為這個,她才讓自己借接受采訪的機會,請記者去跟陸教授約稿?

請法官的恩師在雜志上寫文章,對她們的案子會有影響嗎?

不過,左瑛怎麽知道陸教授的觀點一定對她們有利呢?

晏晏想到這兒,忍不住用手裏的筆敲了下自己的腦袋:她一定知道,就算以前不知道,也會去查一查。

所以打官司要這麽複雜的嗎?

她說不出這做法有什麽于法不合之處,可又總覺得左瑛和她之前想得有點不太一樣了。

注:

我國當下的庭審沒有所謂的“結案陳詞”,在法庭辯論結束後,只有一個被告人本人的“最後陳述”,律師的辯護意見是在控辯雙方辯論之前說的。在陪審團判案的海洋法系,才會有“結案陳詞”這個環節,主要是為了強化“洗腦”陪審團:)

本文架空,業界精英請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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