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蘭堂把酒留嘉客(2)
這個周末就是27號了,虞紹桢的目光在月歷上多停了一秒。晏晏還沒同他提起律所派對的事。他知道,晏晏十有八九已經替他找好了不出現的理由。
但,萬一沒有呢?
上一回他自作主張去法庭旁聽她的案子,晏晏也并沒生氣,或許她如今已經沒那麽厭棄他了?
就算晏晏無謂帶他去抛頭露面,但她律所的同事一定有人對他感興趣,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否則,左瑛不會初次見面就抛出了邀約。晏晏會不會因為別人的盛情難卻,勉為其難地把他帶去遛一遛呢?如果是這樣,他要不要告訴她27號那天自己非常有空?可如果他表現得太積極,又容易讓晏晏反感……
他已經服役七年了,還有一個快一歲半的女兒,可現在卻宛如一個青春期的小女生,對能否參加一場即将到來的舞會患得患失。
自從前年她把虞紹桢送的生日禮物丢還給他之後,他就再也沒幹過這種蠢事。可今天為什麽又突然叫人拿了塊表給她?晏晏打開米灰色的表盒更覺詫異:小表盤上的兩排鑽石不算耀眼,精鋼表帶也很低調——完全不像虞紹桢從前給她選禮物的風格。
晏晏進到兒童房的時候,虞紹桢正在悠悠的“指點”下給一個鱷魚玩偶搭房子,悠悠一邊把自己選好的積木篤塞進爸爸手裏,一邊發出篤定又含混的指示:“大的,最大的,上面。”
保姆在一旁幫忙揣測小姑娘的指示:“是把這個放在上面吧?但是放不上去呀……”
晏晏先吩咐保姆去給悠悠準備點心,又順手搭了兩塊積木,才輕聲對虞紹桢道:“表怎麽回事?”
虞紹桢這半日都在等她來問,此時卻不動聲色,面上十分坦然地道:“這周末你們律所不是有個派對嗎?我想你今年才入職,手邊不一定有合适的表配衣裳。這只比較像新律師用的,搭套裝或者小禮服都還好。”
晏晏心道,虞紹桢對“新律師”的收入恐怕有什麽誤解。
虞紹桢不見她答話,便道:“你不喜歡?”
晏晏剛要開口,忽然心中一動:他說到律所派對的事,是有意的嗎?他是因為之前當着她的面應承了左瑛,現在不好意思食言說不去,所以要送自己一塊表?那他大可不必,她本來也沒打算請他。雖然她也有過一點猶豫,因為律所裏很有幾個同事萬分熱情地要她帶虞紹桢一起來,連左瑛也提了兩次。她明白別人看重的是什麽,但如果她這樣做了,她和他就愈發變成了那種“互惠互利”的夫妻——她見過很多,聽說過的更多,可她不想這麽做。
她不知道事到如今他們這場婚姻該如何定義,可她仍然不想把它變成一種交易。
“ 不是,不過我們律所沒有新律師會戴這麽貴的表。”晏晏說罷,便牽起笑容去哄女兒。
虞紹桢得了這麽一句不疼不癢的答複,不甘心地又補了一句:“平時不會,不過律所成立的紀念派對,會隆重點吧?”
晏晏擡眼看了看他,略有些疑惑地道:“你對這個派對很感興趣嗎?”
這一問,實在很危險。他絕不敢說他感興趣的不是派對,而是一點點能接近她的機會。他沒有立刻答話,而是膩着嗓子哄女兒去翻房間的另一頭玩具籃:“寶貝,鱷魚的房子搭好了,我們再給小猴子搭一個吧,去把你的小猴子拿來,小猴子也想要新房子呢。”
等女兒搖搖晃晃走出了幾步,他才對晏晏道:“我對律所的事确實有興趣,還有就是……我想讓大家覺得我們兩個人之間……沒有那麽不好。” 言罷,更加專心致志地把面前的積木塔越搭越高。
晏晏的目光一直都在女兒身上,悠悠還不會像大人那樣在籃子裏翻找看不到的玩具,而是把籃子整個掀翻在地上,直接從散落的玩具裏抓出想要的那一個。
她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待她和虞紹桢的關系。即便他們的婚姻毫無芥蒂,在許多人眼裏,她也不過是又心機又幸運,靠着女兒和父親“套牢”了虞紹桢。可是她在意越來越懂事的悠悠,會如何看待爸爸媽媽的關系,她想起虞紹桢曾經的話:“如果悠悠長大了,看到她的爸爸媽媽是朋友,應該也不算太壞。”
那只紅毛猴子被悠悠毫不憐惜地拽着尾巴,一路拖了回來,晏晏不由好笑。
或許,她的可以試試和他做朋友?
“所以,27號你有空?”
虞紹桢聞言,心中一喜,手上的積木塊不覺失了準頭,一對積木塌下來,連那鱷魚的房子也翻倒了大半。剛把猴子拽回來的悠悠呆了一呆,旋即大叫起來,虞紹桢趕忙抱起女兒,一邊忙不疊地跟悠悠道歉,一邊又唯恐自己回話慢了晏晏再改主意:“有的,有的。”
虞紹桢還是第一次見晏晏參加派對打扮得這樣敷衍:一字領A形擺的黑緞子小禮服,是最不出錯也最不起眼的萬用款,鉑金鑲鑽的珍珠耳環亦是最安全穩妥的搭配。她還公事公辦地問他觀感如何,他當然嚴肅之至地表示非常合适——她在無名指上套了戒指,還戴了他送的那塊表,他真地只有感激,不敢再有任何挑剔。
她以前總擔心自己還不夠美,可如今卻越來越厭煩這美麗。初次見面的同行往往會送上驚訝地贊美:“你這麽漂亮何必做律師啊?”而被分派給她的當事人也常常滿心疑慮,仿佛她的資格證書是自己畫出來的。所以其他人有多想在這場派對上脫穎而出,她就有多想不被人注意——至少不因為她的外表而被注意。她只想貓在角落裏學一學像左瑛這樣的律師,是怎麽和人打交道的。
可是,她忘了一件事。
她身邊這個人比任何一塊表、一條項鏈、一件禮服……都更引人矚目。
她原以為只有律所的同事才對虞紹桢有許多好奇,卻忘了虞家慣用的律師也會在左瑛的邀請名單上。
那位彭律師少不了要和他們寒暄,老調重彈地“抱怨”晏晏怎麽不到他的律所去實習。
上一回,還沒畢業的晏晏只會歉然微笑,這一回,她索性打趣道:“我當然不能到您那邊去了。您和紹桢這麽熟,萬一将來我要跟他打離婚官司,您是幫他還是幫我?”
那彭律師微微一怔,連忙哈哈笑道:“少夫人已經是內行了,我當然是要幫着三少爺少吃虧一點。”
左瑛也引薦了律所的合夥人和一個朋友同虞紹桢認識,雖然話題總是從晏晏開始,但歸根結底,旁人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她這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律師,哪怕她剛剛為一個備受關注的案子上過庭。
她想起過去他們也常常一起去舞會和派對,她從來不會覺得他比她更受關注、更被人重視有什麽問題。她甚至還會覺得開心,她相信許多人會因為她在他身邊而豔羨,甚至嫉妒。月亮也是因為折射了太陽的光芒才擁有被人們詠嘆的美。
可現在不同了,她站在這裏,是因為她很努力才得到一份有意義的工作,她有時候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她從來沒做錯過一份文件,不管是內容還是格式……可是,他的出現可以輕而易舉地掩蓋掉所有這一切。別人對她最大的贊美,不是她多麽用心多麽刻苦,而是虞家的少夫人居然從低做起,去接法援的小案子,“真是難得”。
晏晏的手從虞紹桢臂上滑了下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宴會廳外的大露臺上做了一片竹林造景,燭光般的射燈在人工鋪架的山石和溪流間,妝點出一簇簇光暈。晏晏撿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把雙腳從9公分的細跟鞋子裏解脫出來。其實這種派對她沒必要穿這麽高的鞋子,但是虞紹桢太高了。就像婚禮那天一樣,如果想要照片拍出來好看,她就要穿這麽高的鞋子。
看着那纖細的鞋跟,她愈發後悔今晚和虞紹桢一起來。
晏晏正看着鞋子出神,忽聽身後有聊天的聲音由遠而近。
一個略細的女聲在提問:“……你怎麽知道是她?”
“他們結婚的照片那麽多雜志都發了,我當然也看到過。” 答話的女聲沉穩而篤定,正是左瑛:“做我們這行,這點記性總要有的。”
“你真是有想法,叫人家少奶奶去法援打工。”
“這種養尊處優的女孩子,就是要找一些能發揮她同情心的機會。難道你讓她去跟幾百萬标的的商事案?她做不來,也未必有興趣。”
“難道律所請這種人,不是為了拉大客戶嗎?”
“她在這裏,就是很好的招牌了,不需要她真的去做。”
……
兩人很快走過,後面的話晏晏沒有聽到,也不必再聽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哭的感覺了,那種久違的酸澀和壓抑一湧上來,她立刻警醒地想要壓住:她今天化了妝,如果她真的哭了,臉上的妝會花的。
可是她越想壓住眼裏的潮意,胸腔裏的委屈就越洶湧。
她忍不住用兩手在眼前輕輕扇動,仿佛這樣可以幫助淚意快點蒸發。
就在她和淚意鬥争的緊要關頭,虞紹桢的聲音突然在她頭頂響起:
“怎麽了?鞋子不合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