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挽斷羅衣留不住(1)
“你明天早上要回基地,也只有這點時間了。”
晏晏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她的口吻也平靜無波,然而她這般态度反比糾纏質問更讓人難以釋懷。虞紹桢相信,今時今日,晏晏的态度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淡漠;但假如她尚有一點點疑慮,他也很應該解釋清楚。
虞紹桢躊躇了一瞬,剛要開口,晏晏已道:“你沒有必要和我交待你的事。”
原本想說的話被堵回口中,虞紹桢連忙換了個話頭:“是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晏晏微感詫異,猶疑地看着他:“法律意見?”
“不止是這個。”他三言兩語說了瑞秋的事,低頭注視晏晏的目光,虛心和心虛兼而有之:“我勸她不要急着離婚,你說呢?”
晏晏沒有立刻答話,想了一想,才道:“你的建議已經很為她着想了,而且我沒有你了解她的情況,所以不敢說有什麽更好的意見。不過,她繼續做範太太固然有很多好處,但也一定會有不自由的地方,比如——“ 晏晏擡起頭,淡黃光暈下的眸子深碧近墨,“她就沒辦法和你在一起。”
虞紹桢聞言幾乎要倒抽一口冷氣:“不是的,我絕沒有……”
“我只是打個比方。”晏晏的聲音又輕又快,旋即用濃密的長睫遮住了眼眸:“如果她已經不愛那位範先生了,經常看到不會覺得尴尬嗎?況且,她也許會遇到又愛她,又不介意她在外面做事,又沒有結婚的人呢?” 虞紹桢受驚似的神色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但一想起瑞秋臨水芙蕖般溫婉袅娜的影子,心底終究像被擠上了一滴檸檬汁:“我覺得……她很容易被別人喜歡的。”
她言辭間隐約的失意,像密林間的細碎螢光,落在虞紹桢眼中。他不敢深想,怕那一絲不合時宜的歡喜唐突了她的心意;轉而卻又疑心她的話是有感而發,他的存在也讓她覺得尴尬,覺得不夠自由嗎?
“等真的遇到了,再談離婚也不遲。” 虞紹桢輕聲道。
“那不會有點自私嗎?對那位範先生也不公平。”
“男人在很多事上都占便宜,這時候吃一點虧也很應當的。”虞紹桢盡量挂起一抹輕松的笑容,恍然間,他們在說的仿佛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知道晏晏可曾遇見一個“更”好的人,他連試探一下也不想。
“其實……”晏晏像是下了點決心,才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如果她沒有遇見你,可能會覺得那位範先生已經很好了。” 她不知道瑞秋的想法,但她卻是那個很難不把別人和他放在一起比較的人。如果她沒有遇見虞紹桢,那麽也許阿澈就很好,幫她借教室給她寫情書的學長就很好,律所裏對她格外關心可知道她身份之後眼裏有鮮明失望的前輩就很好……可是,她不能控制地會把其他所有人跟虞紹桢做比較。
他的人,就像他為她定做的那尊冠冕,哪怕她不愛了,丢開了,明明白白地知道不夠相稱……可是再沒有另外一件,能閃耀出那樣的光彩。
她見過了,她不能假裝沒有。
她心裏牽痛,虞紹桢亦像被刺了一針:“晏晏……”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她急急把呼之欲出的回憶按上封條,她不敢讓自己再品嘗到久違的痛楚。
如今他偶爾回來,住的是晏晏曾經的房間,家具和擺設換了許多。他坐在床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樹影和星光。也許晏晏說的不是瑞秋,而是她自己。
如果沒有遇見他,她一定會比現在開心許多。說不定會在大學裏交上兩三個男朋友,畢業的時候淚流滿面分了手,不到半年又喜歡上律所裏斯斯文文戴着細框眼鏡的前輩師兄。他想起母親說過,晏晏的繼母不喜歡他,他那時不以為然,現在想來這位岳母大人倒是對的。溫夫人和母親一樣,都喜歡小四。小四的确比他好,又乖又聽話,大學都畢業了,一個女朋友也沒有。如果将來悠悠長大了要戀愛,他也寧願是小四這樣的男孩子。
所以,晏晏是後悔遇見他嗎?
可是前塵種種,誰也無法改變。而他的存在,讓她的人生滿是缺憾。
他遲疑了很久,終于還是給晏晏打了電話:“你要不要帶悠悠來玩?”
他上次回江寧已經是七個多月之前了。海軍節的閱兵是這半年裏整個基地的頭等大事,不僅防長和幾位次長要親臨現場,連閣揆和幾位政府要員也大駕光臨。海軍部上上下下枕戈待旦了大半年,終于把這個節過得體體面面。等下周的慶祝酒會結束,基地的官兵就要恢複正常休假。不少有家眷的軍官,會趁着暑假把太太和孩子接到青琅來消夏,北方港城比南方涼爽,在海邊玩沙玩水又幾乎是每個小朋友都喜歡的事。
晏晏的答複比他預料地快了許多:“好,我安排一下。”
虞紹桢驚喜之餘,忍不住想擴大一下戰果:“那下周的酒會,你可以來嗎?很多新的同事還沒有見過你……不過你要是沒空,也不用勉強。”
這個問題讓晏晏遲疑了片刻:“應該可以。”
“好。等你們來了,我帶悠悠去看看我們的新船。”
隔着聽筒,她亦能看見他喜不自勝的笑容。她心頭一顫,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做這個決定。
雖然一年到頭悠悠和虞紹桢見面的次數寥寥,但全家人都常常拿着相冊指給她:“看,你爸爸最帥了!”“嗯,悠悠也去看大船,以後讓爸爸帶你去。”“你找找,哪個是爸爸?” 以至于小姑娘不管在哪裏看到艦船的圖畫模型,都會很認真地說一遍:“是爸爸的船。”
虞紹桢給她拼的那艘模型船,被她擺弄掉了許多小零件,家裏人少不得替她修補。最近一個月,小姑娘突然知道愛惜了,放在小櫃子上只看不摸。晏晏每每看見她專注的神情,又是好笑又有些難過。這次聽說要去青琅看船看海看爸爸,小姑娘每天眼睛還沒整睜開就念叨:“爸爸的船呢?今天去嗎?” 保姆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跟她保證,媽媽一定會帶她去,很快就去。
虞紹桢在電話裏聽到女兒急切的聲音,一邊柔聲安慰一邊忙不疊地許下各種承諾。誰知等悠悠下了飛機,挂在他身上“爸爸”長“爸爸”短的時間還不到十分鐘,小姑娘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豔陽高照的海灘吸引了。和初次見面的小朋友一挖起沙坑,立刻就把爸爸忘在了腦後。
晏晏看着虞紹桢心有不甘的樣子,輕輕笑道:“她這幾天真的總是念叨你。”
虞紹桢搖頭嘆道:“看來她不是想我,只是想過來玩。”
晏晏沒有穿平日上班的套裝,一件小翻領的奶油色連身裙,樣式和顏色都清簡到了極致,卻愈發襯托出她櫻唇翠眸的殊豔绮麗。虞紹桢凝眸看她,不由感慨難怪人們總喜歡在海上看月升日落,惟有眼前這海天一色做幕布,才最能讓人領略月輝霞光的絕世之美。
他正出神,忽然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抱着塑料水槍嬉鬧追打着跑了過來,沾滿沙粒的脊背手臂曬得黝黑,活像一群小猴子。“哎,小心。”虞紹桢怕他們撞到晏晏,伸手拎住近前的一個,不防他手裏的水槍長長一道水線正朝掃過來,晏晏避了一半,裙擺卻濕了一痕,還被另一個小猴子蹭了片濕沙粒在身上。
“Sorry!” “漂亮姐姐,Sorry。”小孩子們口裏笑嘻嘻叫着,腳步卻不停,唯恐自己輸了游戲。
虞紹桢忍不住皺眉:“什麽孩子!”
晏晏理了理耳邊的碎發,笑道:“我去換件衣服。” 說着,轉身便走。
虞紹桢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陣不舍,脫口叫道:“晏晏!”
晏晏聞聲,回過頭來:“怎麽了?”
虞紹桢亦覺得自己好笑,只好道:“沒什麽,你多穿一點,晚上涼。”
晚間的酒會,女賓們穿得都不多。
一進到宴會廳,虞紹桢便低了頭悄聲對晏晏道:“雖然我是今天到場的所有軍官裏,級別最低的;但你是所有的女客人裏,最漂亮的。”
晏晏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他這般調笑,訝然間沒有沉住臉色,不由展顏一笑,四下環顧了一遍,道:“因為別人的年紀都比我大,據說在男人眼裏,女人只要年輕,就總會好看一些。”
虞紹桢正色道:“不不不,你看黎總長把孫女也帶來玩了,我看她比你年輕十歲不止,可是也沒你好看。”
在這樣的場合,不便談私事,他夫妻二人即便是見了晏晏的父親,也不過是比別人多寒暄兩句而已。海軍部的總長、次長,晏晏自幼都見過,其他人看肩章領花,她也能猜出大概的職位資歷。大廳裏高階的将官她和虞紹桢幾乎都應酬了一遍,唯獨一個生面孔的少将碰到了幾次,卻都不大和他們搭話。除了正式介紹晏晏的時候,那人客套地招呼了一句,此後即便虞紹桢特意和他談天,那人也只是敷衍。
晏晏縱然并不擔心虞紹桢的仕途前程,也忍不住問道:“你是在泰寧艦嗎?”
“是啊。”
“你剛才說他是你們艦長。” 晏晏聽了,更是詫異:“那他不是你的頂頭上司?”
“是啊。”
“你得罪他了?”
“沒有。”
“那他怎麽……很讨厭你似的?”
“泰寧艦上的軍官大部分都是他選的。”虞紹桢苦笑道:“我呢?是駱次長親自批示調過去的。”
“有什麽關系嗎?”
“就是‘有關系’啊。他知道我是我爸爸的兒子,你爸爸的女婿。”
“所以他故意不給你好臉色?”
“有點這個意思。”虞紹桢笑道:“這個世界上雖然很多很多人都會給我父親面子,但也會有一些人格外讨厭我這種事,而且這些人還往往是真的有本事——要不然,他也當不了泰寧艦的艦長。“
“我看你對他倒很尊重。”
“他雖然不喜歡我,但他是個君子;只要我不犯錯,他也不會為難我。”虞紹桢挽着晏晏,邊走邊道:“今天你來了,他還算給我面子,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他就會問我:‘你來幹什麽?’ 你以後見的法官和檢控多了,恐怕也會有這樣的事。“
說話間,落地窗外突然閃過一片亮紫色的光芒,原來是海灘上放起了煙火,衆人都談笑着往窗邊觀望,虞紹桢卻牽了牽晏晏的手:“跳支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