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華美卻寒涼◎
祝之繁有很清晰的記憶,那一天是這樣的。
小學四年級放學的某一天,應該接近夏季,那一陣學校女孩中間流行穿耐克鞋,好像一夕之間,街上和商場裏的耐克店開始了狂轟濫炸似的門店營銷模式,那個夏天,女同學們的腳上不再穿着透氣的塑料涼鞋,而是穿起了捂得嚴嚴實實的耐克球鞋。
她的媽媽于靜梅女士,腳上蹬着一雙皮質尖頭高跟鞋,破天荒出現在傍晚的校門口,如果不是邊上的同學提醒她媽來了,祝之繁可能會和往常一樣,一放學就一頭鑽進校門口的流動小吃攤裏。
但凡是祝之繁的同學,如果見過靜梅那張精妙絕倫有如雕琢的臉,便很難忘記自己的同學家長裏,有這樣一位容貌堪比電視明星的靓麗女士。
校門口總有修不完的路,城市一再擴張,路面上的車越來越多,馬路一再翻修拓寬,于靜梅的尖頭高跟皮鞋很快就染上了施工地的泥灰,路邊的男攤販偶爾在得閑之餘,會偷瞄一眼這個長發蓬卷、氣質卓絕的女人。
祝之繁收斂了往日的頑皮,背着書包老老實實沖到于靜梅,仰頭就問:“媽,你今天怎麽有空來接我?”
“媽媽來接你很意外嗎?”
當然意外!祝之繁睜大眼,小學一到四年級,媽媽來接自己的次數五個手指頭數的過來。
于靜梅把腋下的皮包夾緊,點手指數了數女兒身邊小毛頭的數量,一共五個,都是祝之繁在班上玩得來的幾個同學,男女都有,轉身就領着一群小屁孩上校門口的文具店裏喝汽水。
祝之繁出生的時候趕上于靜梅下海創業,從小純奶粉喂養,落下了奶瓶齲,好不容易挨到換牙期,于靜梅平時就三令五申不許女兒喝汽水,免得把新換的恒牙也蛀了。
但今天例外,是祝之繁最後一天在這所小學上學了,于靜梅難得縱容女兒一把,為的就是一會兒宣布這個消息,希望女兒能好心情接受。
于靜梅知道女兒平常人緣不錯,周末經常有小毛頭在自家樓下佯裝貓叫、狗叫喊門,她和祝平凡夫婦倆忙于事業,周末很少在家,管不到孩子,想着孩子還小,才小學而已,也就由着孩子在外面瘋玩瘋野。
事業上升期,有時候難得晚上沒有加班和應酬,回去得早,碰上過幾回女兒在外面瘋大王的形狀,簡直不成樣子,那哪兒是女孩子家家該有的行為舉止?祝之繁在其間一副頭頭的模樣,孩子堆裏吆五喝六,弄了三五個跟班,俨然太皇太後的尊容發號施令,頑劣的皮猴樣,遠超長子祝之宇小時候,這讓于靜梅一度懷疑女兒身上的基因是否缺少一根Y染色體。
于靜梅自己和丈夫都是滬城政法大學的高材生,小時候家裏兄弟姐妹多,全靠自律,一路學習名列前茅考上大學。她和祝平凡大學期間自由戀愛,畢業後雙雙進了公家單位,開工資、吃公糧,如果不是意外懷上老二,可能這輩子就在體制裏老老實實等退休了。
不小心懷上二胎,于靜梅本來打算跟單位申請一個流産假,沒想到去醫院的時候檢查出來特殊體質,不适合流産,如果執意流産的話,很可能宮腔內大出血,到時候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于靜梅想不通,自己二十三歲懷老大的時候什麽問題都沒有,怎麽才隔了五六年,懷老二身體就變得這麽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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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那會兒祝平凡在單位跟直屬領導鬧了矛盾,眼看三年五載被壓着沒什麽升遷的大機會,掙的死工資平時管吃管喝是夠了,但是要想生活得像那些自己開律所的同學一樣體面,住豪宅、開豪車,這輩子繼續在單位上班,是絕無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的。
二胎來得巧,成了夫妻倆選擇下海創業決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七月的天,滬城剛出梅不久就迎來了酷熱,于靜梅挺着大肚子,在滬城的大街小巷相看店面,幾個出租店面的房東也不知道是不是專揀好話說,反正見了于靜梅都說肚子裏這個是帶財的,哪兒有孕婦像她這樣容光煥發,一副印堂透亮要發的樣子。
借房東大姐吉言,也不知是不是肚子裏這個真有財運,反正律所開業那天,祝平凡夫婦就接到滬城一個算得上規模企業的三年法律顧問合作,合同一簽,直接掙到了律所鋪面兩整年的租金。
對方公司的老總曾經和祝平凡有過幾面之緣,當時的老總只是個人微言輕又厚臉皮的硬茬,想在滬城拓展業務少不得要跑衙門裏混個臉熟,可又經常碰一鼻子灰,這裏頭的門道太多了,祝平凡見他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帶口在滬城不易,曾經好心指點一二,也算是種因得果。
夫妻倆創業後就更沒功夫管孩子了,請了兩邊的親戚輪流來看孩子,每個月付親戚一點錢,平時親戚有什麽需要再幫襯一把,一雙兒女就這麽東一筷子、西一筷子拉扯大了。
等到祝之繁上小學四年級,班主任和各科老師頻頻往于靜梅的辦公室打電話,聊天內容無非是祝之繁在學校如何淘氣、作業如何糊弄了事、這次考試又“勇奪”倒數……饒是于靜梅再醉心于開公司掙錢,這回也坐不住了!
祝之繁印象深刻的那次媽媽來接自己,正是于靜梅給祝之繁辦好轉學所需各種手續的那天。
那會兒還沒有菜小之說,何況祝之繁讀的小學是之前沒下海,于靜梅從單位那兒分到的房子,學區還算不錯,但女兒由于自己太過疏于教導的原因,成績門門亮紅燈,于靜梅左思右想,還是下定決心将女兒轉學,不能一直任由女兒在泥窩裏打轉,或許有了新開始,女兒的成績也能日新月異、蒸蒸向上。
她和祝平凡看中了市中心的一幢洋房,豪宅片區,地段、學區兼優,而且于靜梅打聽了一番,洋房所對口的小學,裏頭家長非富即貴,檔次比之前單位公房對口的小學,家長圈層更純粹得多。
而且老公房的平方小,最多不過百來平,很多人拿到房子就轉手租出去,是以自己家現在住的公寓樓裏,樓上樓下不少是來滬沒有根基的租戶。租戶沒有戶口,孩子只能在附近幾所口碑較差的外來務工子女學校上學。于靜梅不太喜歡孩子跟那些學校的學生一起玩,那些學生過于早熟地抽煙、打耳洞、紋身、談戀愛,大兒子祝之宇小時候就是這樣被樓裏那些過于早熟的孩子帶岔了,以至于現在難服管教,成天穿着流裏流氣,瞞着父母燙發、紋身,還會偷偷把香煙、避孕套藏在席夢思墊子下面。
在祝平凡夫婦看來,男孩流裏流氣至少将來不愁娶兒媳婦,長子之宇雖然學習成績不行,但很有幾分油嘴滑舌的腔調,情商比他們夫妻兩個都高,他們夫妻一路中規中矩地長大,人生按部就班讀書、就業、結婚、生子,有時候是想要孩子在人情世故上圓滑出格一點的。
但女孩如果也混成了一個流氓頭子,将來可如何覓佳婿?恐怕稍微有底蘊一點的男孩子,都會覺得這樣粗俗的女孩簡直俗不可耐,不可與之相交。
是以祝平凡夫婦這次下了狠決心,從公司的賬上劃了一大筆錢出來,火速下定洋房、過戶、轉戶口,人還沒搬過去,已經替祝之繁辦理好了轉學手續。
小女兒天生性子剛烈,平時看着大大咧咧,是個大馬哈,但骨子裏卻是個十足十的犟種,犯起脾氣來,就算是祝平凡梗脖子暴怒地揮起皮帶,恐怕都不足以令小女兒屈服。
于靜梅想過孩子會一時半會難以接受自己突然轉學,想過孩子可能當場耍脾氣鬧性子跟自己對着幹,但于靜梅沒想到女兒對于轉學的事情,居然接受得如此平靜。
就在她宣布完明天女兒要去另外一所全新的小學上學後,女兒丁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于靜梅內心犯嘀咕:這孩子平時挺能鬧,怎麽這會兒愣是三棍子沒個屁了?
祝之繁吸溜完手裏的北冰洋,瓶底和吸管發出嗚嗚的空鳴,看似沒心沒肺地問:“媽媽,我們是不是要搬新家了?”
于靜梅心裏咯噔一下,孩子哪裏聽說的?她不是讓祝平凡別多嘴和女兒說嗎?這下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新房子是二手的次新房,美式風格的紅磚洋房,裝修豪華,原房東移民去加拿大了,屋裏的新家具一并折算在了售價裏,拎包就能入住,于靜梅這幾天往新房子裏簡單添置了點鍋碗、洗浴用品、床單之類的,今天打算正式把女兒接去新家入住,洋房二樓朝北的一間女孩房,裝修風格正是女兒夢寐以求的公主房。
祝之繁繼續平靜道:“我們班原來的何麗麗就是這樣,她爸媽炒股掙了大錢,去年買了大別墅,全家搬到別墅去了,何麗麗也轉去了新學校。”
“哦……這樣啊……”于靜梅有點印象,之前孩子跟自己要了一筆“小巨款”,就是買禮物送給這個轉學的何麗麗。
原來是孩子在舉一反三瞎猜呢,小機靈鬼,猜得還挺準,于靜梅不由笑了起來,“是這樣,我們也要搬到新房子去,媽媽今天接你放學,我們一起去新家。新房子很漂亮,新學校也很氣派的!”
“可是媽媽,你知道嗎?何麗麗上周哭着給我打電話,她爸爸媽媽離婚了,何叔叔陳阿姨讓何麗麗自己選,是跟着爸爸還是跟着媽媽。她最後選了陳阿姨,因為陳阿姨跟她說,是何叔叔有了錢慢慢變壞,在外面搞七撚三……”
于靜梅臉色微微一變,斥責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什麽!?”
祝之繁睜着兩只烏溜溜的大眼,感同身受,難過地嗫嚅道:“何麗麗說,如果時間能倒流一次,她會選擇不去住新家那個大別墅,也不要轉去漂亮的新學校。老房子雖然小,但她的小床和爸媽的大床拼到一起睡,是一塊堅固不摧的鐵板,他們永遠都是分不開的一家人……”
正如每個故事都有一個開始,祝之繁人生的第一次起承轉合點,恰恰是一個看似無比美好、充滿希望的搬家、轉學。而後來呢,也恰如當初的一語成谶,華麗無比的新家,成了她成長軌跡裏一座冰冷寒涼的城堡。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不過最近幾個月身體不好一直在吃藥調理,沒法保持日更了,打算慢慢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