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爛柯人◎

她很久沒有睡過這樣沉的一覺了。

夢中有紅磚洋房,洋房圍牆外總是溢出來灼豔開不敗的夾竹桃。鄰居家新買的二六自行車,輪毂在院子裏滴溜溜地轉,叮鈴聲、炝鍋聲、水流在外牆的白色塑料下水管裏不斷碰撞下注,破碎的陽光穿透香樟葉子,開了窗,沸暑的氣息騰地一下撲打在她身上。

站在二樓的窗子前,她的臉被熱氣蒸紅了。

樓下有人跺着腳催促她:“繁繁,起來了沒有?今天不許賴床,你爸爸媽媽都要來這裏給你過生日的。”

說話的人是家裏的保姆曹阿姨,那是初二下學期的早晨,她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

父母雖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但在兩個月前他們已經正式分居,各自搬去自己名下的房産,他們所謂的嘗試開放式婚姻,也只不過是為了維持這段婚姻最後體面的可笑借口。

曹阿姨前一晚給她熨好了一套母親上月就從法國郵回來的時裝,亞麻和真絲混拼的料子,比乳黃色還淡一點,上衣是無袖的窄肩背心,下身是同款料子裁出來的一條過膝裙,樸實無華、落落大方的款式,卻因為匠心別具的剪裁,筋骨分明,讓人一眼便知價格不菲。

那是祝之繁有生以來最期盼的一個生日。

一個在經濟上蒸蒸日上的家庭,很難因為共同的利益而輕易徹底分崩離析,那時祝平凡夫婦的律所積累了十餘年的經驗,正在前灘慢慢打出名氣,夫妻店最初的創業地點,也從青浦一間老式商鋪,搬到了前灘新蓋的高檔寫字樓裏。

經濟上的解放,一定程度催化了情感上的困頓貧乏,父母名存實亡的婚姻無疑是窮途末路了,但他們卻沒有選擇離婚,彼時年少的祝之繁,還曾因此而暗喜,甚至心存一絲幻想,這個四分五裂的家,或許在不久的将來,就能迎來短暫“冷卻期”後的破鏡重圓。

自從父母搬出去後,祝之繁每天都在等待十四歲生日這一天的到來,期待父母的“回心轉意”,期待他們分居後的第一次家庭大團圓,能勾起他們對圓滿家庭的留戀。

曹阿姨從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菜場早市買來的土雞、甲魚、各式鹵味、海鮮,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擺滿了廚房的流理臺。泥爐上慢煨着祝家男主人最愛吃的清炖江鳗,飄着一股祝之繁兒時起就讨厭的當歸、黨參味,自男女主人搬離老房後的廚房老态龍鐘,終于在少主人生日這一天重新迸發了昔日的活力與熱鬧。

她很久沒夢見這一天了,在離開滬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曾經頻繁困在這個夢境裏走不出去。像電影《恐怖游輪》、《忌日快樂》,這夢魇如同心魔一般,叫人閉上眼、一入夢,腦中全是俶亂的昔年舊事。

無論是否靠着藥物進入睡眠,這一天都會避無可避地出現在祝之繁的夢中。

離開故土已有三年之久,只有祝之繁知道,那些頻繁夢見這一天的日子,不是她有多思念家、思念父母,而是因為那個人多年前絕情又冷漠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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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的糾葛,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始于十四歲生日的這一天。

她的夢裏,漂亮的洋房門外,總是站着一個灰暗陰怨的少年。

不管屋內的慶生氣氛有多熱鬧,燈光有多暖意融融,畫面只要一到屋外,便是兩個世界,褪色、昏暗、苦悶、壓抑,一如初見他時,對他身上無與倫比光芒之下狠戾一面的評判。

枕巾濕漉漉一片,長睫零星黏着晶瑩,如果不是床頭櫃上的手機一通狂震,祝之繁篤定,枕上淚意漫延,或許會就這麽淌出一片海來。

陌生的號碼,接起來是一個脆爽的男音,“祝之繁,不夠意思啊你,回來也不說一聲,加你微信也不通過好友,還是班長神通廣大,要來了你的電話,什麽時候我們聚聚?”

祝之繁一下沒有想起來對方是誰,聲音很熟悉,北方腔調簡直就是一股天津狗不理包子。

天津人……祝之繁想起來了,何曉輝!當年在T大她一幫狐朋狗友裏最能海喝的一位。

祝之繁沒來得及開口,何曉輝就一串車轱辘話:“出來聚聚啊!在美帝呆了這麽多年,別是瞧不上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土鼈了吧?別介呀,一幫人裏就數我們倆最能喝,這些年開同學會,沒了你一起搭臺,這獨角戲我一個人幹唱都沒勁兒極了!”

如果不是何曉輝自亮有婦之夫的身份,祝之繁都快以為前兩天在派出所辦戶口碰上的本科班長在亂點鴛鴦譜,一個是攢夠積分去派出所遷戶口,一個是失蹤人口回歸,兩人在派出所匆匆一面、互相留下聯系方式。

何曉輝熱情異常,電話裏一直邀請祝之繁前去一聚,兩人以前雖然也沒心沒肺地混過一陣酒搭子,但多年未見,男未婚女未嫁,又有牽線人給了聯系方式,難免祝之繁想多,覺得自己是被班長賣給了何曉輝,這是在為他們保大媒。

好在何曉輝很快自報家門,前年結了婚,找了個心地善良的陝北姑娘在滬城一起打拼,兩家父母拼拼湊湊在遠郊買了一套八十平的小房子,日子就這麽像樣地過了起來。大學時期那麽貧嘴、癞心肝的一個人,女朋友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如今有了家中小女子的牽絆,言辭間,多多少少也吐露着靠岸的溫柔與缱绻。

何曉輝想起來什麽,在電話裏吞吐一陣,頓了頓氣息才說:“我們那時候都以為,你和江與舟會成……”

祝之繁只是安靜地笑着,躺在酒店純白、質地略微粗粝的床單上,望着從窗簾縫裏刺透進來的陽光怔忡發呆。

原來心底裏最忌諱的那個名字,多年後再次聽到有人提起,沒有想象中的驚濤拍岸,也沒有想象中的抵死糾纏不放,有的只是心頭一塊懸而不墜的巨石終于踏實落地,背後居然還沁出一層薄薄的涼汗,是緊張過後釋然的鎮定。

不知何曉輝是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祝之繁只是淡漠地輕描兩句過往:“嗯,我和他五年前就結束了,我回滬城,他留紐約。”

透露出來的信息很簡明,在旁人聽來,兩人完全是因為對人生規劃的不同,結束了這段橫跨大學四年、畢業兩年,堪比跑馬的六年苦戀。好比畢業分手季,可有可無的懵懂學生時代愛情在人生目标前不值一提,鹹菜就糠到底雞肋,最終抉擇時的地域問題,成為此生命運的分水嶺。

何曉輝卻驚愕地道:“你不知道江與舟這幾年一直在國內發展嗎?倒是你,我們聽到的版本,你一直留在了美國。”

祝之繁微微訝然,随後失神一笑,“是嗎?我跟他很久不聯系了。曉輝,合格的前任應該像死了一樣安靜,有關他的消息,我權當他的墓志銘了。說說別的好嗎?我剛回來,除了那天見過班長,還沒見過任何一個老朋友,讓我想想啊,這幾年餐飲行業那麽不景氣,不知道我們之前老去的那家燒烤店還在不在,要不我們約那兒見?”

何曉輝張口,欲言又止,本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把話全吞進了肚子裏。

他主動聯系祝之繁其實是有目的的,不過不急于這一時,辦事情得徐徐圖之,總不好這麽多年沒聯系,剛聯絡上,就沒頭沒腦地請托人家辦事。這樣職場上世故圓滑又工于心計的手段,不該用來對待祝之繁這樣心直口快又仗義磊落的姑娘。

何曉輝提議道:“老店哪兒那麽容易倒啊!周五吧?後天,下班我多叫幾個人,當年我們班有挺多人都咬牙留在了滬城,你也叫上你朋友吧?陳詩酒,藥學院那個。”

祝之繁一如當年那樣賤兮兮的語氣數落他:“不怕回家跪搓衣板哦?天鵝肉那麽多年前沒吃上,現在還惦記呢?大美女不好約,行了,我看着辦吧。”

陳詩酒是祝之繁多年閨蜜,這趟回滬城,她沒有提前知會陳詩酒,陳詩酒要是知道她隔了這麽多年終于肯回滬城了,少不得喧天鑼鼓一通排場。兩人平時在微信上就是話痨,隔兩個小時沒聯系都橫跨生死離別一般,不過祝之繁這回打定了主意,灰溜溜地來,悄沒聲地去,權當她沒回來過好了,根本也無需驚動任何一個這片土地上還牽挂她的人。

周六是父親的冥誕,祝之繁想趁這兩天去置辦一些金銀紙紮,順便去靜安寺燒幾柱香,小時候經常看大人這樣祭奠亡人。那時孩子心性,只覺得這樣的又燒紙又跪拜的儀式無趣、迷信,孩子式的倔強與忌憚,跪拜先人時從不曾有過幾分真心與虔誠,而今沒想到自己也成了局中人。

在手機導航裏搜索了附近一家白事紙紮店,店面很小很舊,一副明碼标價等待拆遷的饑渴之相,滿滿當當塞爆了各式花圈、蠟燭、金銀紙紮。店裏還養了一只貍花貓,得意洋洋地逡巡在狹長擁擠的店面裏,目光很是犀利,釋放出來一種超出牲畜的智慧。

祝之繁一腳踩進店面,一眼看中擺放在門口的兩個年輕漂亮紙紮小人兒,父親生前那些女伴素來容貌不俗,想來燒兩位美女下去作伴,父親一定老懷安慰。

沒想到掏錢準備付定金的時候,老板卻問亡人葬在哪個陵園。

祝之繁掏出手機,翻找以前陳詩酒發給自己的陵園地址,在半明半暗的手機顯示屏裏看見自己那張迷茫的臉,忽覺可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心中痛罵自己簡直無可救藥。

這是做什麽?還嫌這個家不夠雞飛狗跳麽?!再燒兩個狐貍精下去,老頭子吃得消麽?日後她管這兩個紙糊的小人兒叫什麽?

小媽?大姐?阿姨?荒唐!

祝之繁被自己逗樂了,當即改口說:“老板,這兩個漂亮的紙人我不要了,幫我找兩個年長、姿貌一般,看起來老實可靠的老保姆,我燒下去給我爸。”

老板擡頭看了她一眼,覺得她不得問題要領,繼續問了一遍:“您父親葬在什麽陵園?”

祝之繁低頭翻看自己和陳詩酒的聊天記錄:“我找找啊~稍等。”

饒是老板歷經千帆,看盡了白事前的不孝子孫有多光怪陸離,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碰上缺德到連自己父親陵園名字都不知道的主兒。

老板皺着眉,卻還是厚道地說:“這樣吧小姑娘,你也別找了,我的本意是問問你家裏葬在什麽陵園,有的陵園現在塞紅包遞煙都不讓燒金銀紙了,你買了說不定也是白買。要不你就買個電子金銀紙紮之類的吧,可以循環利用。你往墓碑前這麽一擺,充電二十分鐘能管十二小時,今年用、明年用,年年都能用,綠色環保。”

祝之繁大為驚奇,現在喪葬行業都這麽先進了,金銀紙紮都電子化替代?

離開滬城三年而已,卻恍如隔世,如同入山砍柴的樵夫,只不過走神看了一局棋的功夫,低頭,手中居然斧柯盡爛,時間已然無情冷漠地移轉了百年。

微微斂眉,她好比爛柯人,垂目蒼涼拒絕道:“還是給我紙糊的吧,只用一次就夠了,以後……我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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