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1)
◎另一種圓滿◎
曾窈年專心應付面前的中年男人, 此時并沒有心思顧及周圍的人或事,和年幼時所遭受的難堪相比,那會的處境, 遠比現在的羞辱來得更加肆無忌憚。
祝之繁和曹敏自銀行門口出來,直到兩人緩緩消失在長街盡頭,曾窈年都始終垂着頭, 并沒發現有人在頻頻回頭朝她這邊觀望。
祝之繁回頭的次數太多了,以致于曹敏皺着鼻子篤定她撒了謊,啧聲說:“那女孩其實你認識吧?挺可憐的,男的估計是她爸。我媽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是農村出來的,但他一點重男輕女的思想都沒有, 把我視作掌上明珠。”
她看了祝之繁一眼, 不知道祝之繁為什麽沒說話,便繼續往下說:“但是之繁姐,你知道嗎,聽說農村,就像霧城這種小地方,重男輕女思想還是挺嚴重的。據說很多女生初中義務制教育畢業,成績不好的話, 家裏就不讓她們接着上學了, 或者外出進廠打工, 或者去餐館和酒店端盤子,因為未滿十八歲, 用的都是假身.份.證.打.黑.工。剛剛那個中年男人一直罵罵咧咧, 說女生是賠錢貨, 連女孩的學費都不願意出,這種父親真的好糟糕啊!”
祝之繁遲緩地點點頭,心思仍吊在曾窈年那邊,心不在焉地說:“嗯……是這樣,我爸祖上就是霧城人,其實也有點這種思想。不過大城市也沒好到哪裏去,我媽是土生土長的滬城人,但她一直偏心我哥,而且還不讓我用犀利的語言戳穿她。社會風氣就是這樣,你看政府部門那麽多領導,有幾個是女的?而且女性對女性的惡意很大,她們深陷泥淖,卻似乎對男性的包容度總是很高,反而對女性要求非常嚴苛。”
曹敏聞言,連連點頭稱是,思路一下就被祝之繁帶到了男女性別的問題上。
她沒有再繼續深究曾窈年和祝之繁之間到底有什麽關系,而是被滿腔的正義與憤懑點燃,開始連珠炮語抨擊剛剛那名中年男子的行為有多腐朽不堪。
回去的路上,路過賣煙酒零食的小店,祝之繁買了點冰鎮的飲料和零食回去,剛好裝作出來采買東西。
回到林雪家中,院子裏土竈的煙囪已經炊煙袅袅,除了林雪在大鍋前忙碌,其餘衆人都撲在風力極大的工業風扇前面吃西瓜。
齊遠坐在臺球桌上,翹着二郎腿,剛抽完一根煙,詢問她們去哪了。
“溜出去幹嘛呢?連個招呼都不打。”
祝之繁費力擡高手裏的兩大袋零食和飲料,笑着說:“買東西去了,晚飯還沒呢,我們先吃點零食,也可以看電視、打牌。”
齊遠跳下桌子,走過來幫她拎東西。
曹敏沒什麽心機,還在為剛剛的事不平,她平時就是個話痨,見了齊遠,自然也把這事也說給他聽。
好在她還知道替祝之繁取錢的事打掩護,稍微把說辭“加工”了一番,将地點轉化成了賣零食飲料的小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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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長得白淨文氣,挺漂亮的,不知道為什麽那樣的敗類,能生出這麽好的苗子。”
祝之繁在邊上一直沉默,并且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齊遠瞧出不對勁,平時她和曹敏簡直一個鼻孔出氣,好比穿同一條褲衩長大的姐妹,曹敏表現出如此憤怒不平,祝之繁又如何憋得住自己,将悶成一個鋸了嘴的葫蘆。
“人你認識?”齊遠問道。
祝之繁的視線在他臉上停頓了一會,淡淡地說:“看見的人是曾窈年。”
齊遠倒抽了一口氣,愣了幾秒,然後瘋了一樣,兇狠痛罵道:“姓曾的是不是他媽找死?活膩味了,還敢在霧城出現!”
祝之繁見他如此這番,眼睛裏的光芒劇烈閃爍,表情十分驚愕。
然後她明白了,齊遠好像什麽都知道……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曾窈年不是什麽公主,但他一直在衆人面前,替曾窈年默默保守着這個秘密。
齊遠只要一想起曾詠那個垃圾,整個人就像一匹被激怒的野獸,兇猛異常,恨不得撲上去将曾詠撕咬成碎片。
曹敏從沒見過齊遠這副失态的模樣,平時在工作室,他對所有人都兇,就算在曹漢青面前,也是一副寧死不屈的狂放樣子,完全不知收斂與畏懼。她也被他兇過,可是就算齊遠之前再怎麽兇她,她并不真正感到害怕。
因為通過了解,她漸漸知道,齊遠是一個別扭的人,愛恨在他身上沒有泾渭。別人對他好,他是那副無所謂的表情;別人對他壞,他還是那般玩世不恭的輕狂。
曹敏在曹漢青書房翻找書來看,偶爾間看見書案上,擺着一方刺猬造型陶瓷鎮紙,呆愣住了,然後腦瓜突然開了竅。
她沖刺猬鎮紙笑得傻乎乎,看得邊上打掃書房衛生的阿姨不明所以。
她覺得那個鎮紙就是齊遠,一只缺愛的刺猬,尖刺與淩厲不是他的本意,棘手紮人的性格,只是他被成長環境所逼迫出來的一層保護殼。褪掉那層殼,他只是一個無比真摯,又害怕與人親近的少年,這種別扭令人心疼不已。
曹敏以為自己很懂齊遠,所以當齊遠在工作室專心學習,她像鬼影一樣纏在他身邊,并且毫不畏懼他的惡語相向以及不耐煩的神情。
她有信心,自己熱燙天真的情感,終将能融化掉他這塊長滿銳刺的寒冰。
但是這一刻,齊遠不管天不管地動怒的樣子,卻讓曹敏的心湖漸漸起凍,甚至有一絲失落的心寒。
她好像不太認識他了,更失望與沮喪的是,他居然為了一個女孩,怒發沖冠到令旁人恐懼的地步。
曹敏酸澀地想:那個人該對他有多重要,齊遠才會替這女孩如此生氣?那個女孩長得那樣好看,身上又有一種超脫年齡的成熟與溫柔,他是不是只喜歡那款?
她突然變得不自信極了。
齊遠不顧一切、殺氣騰騰地走出院子大門,始料不及的曹敏,看着他孤獸一般的背影,甚至絕望到想哭。
祝之繁臉色大變,追上去攔住他,問道:“你去哪?”
齊遠面色陰沉,眉宇狠戾,“姓曾的敢對曾窈年做出什麽畜生行為,老子當場剁了那個人渣!”
祝之繁死命抱住他的胳膊,又有所顧忌地往身後瞄了一眼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曹敏,壓低聲音對他說:“你要不要這麽沖動?你跟曾窈年很熟嗎?清官難斷家務事,你這麽摻和,人家未必見得會領你的情,可能還會覺得你把事情鬧大,讓她在大庭廣衆之下羞辱難堪。”
齊遠似乎被她的話勸動,橫在胸前的胳膊微微放了下來。
感受到他身上消退的沖動,祝之繁接着說道:“她不在小店門口,我們回來比較晚了,估計人早就走了。她在跟那個男的要錢,男的口氣差了點,但也沒說不給她錢。”
她嚴肅地盯着齊遠,好奇道:“你究竟喜歡她什麽?她看着不太誠實的樣子,至少在我看來,她并不像表面裝的那樣出身富貴,一邊伸手要錢,一邊卻從頭到腳名牌傍身。這行為不太光明磊落,甚至有點虛榮。如果是我,我見不得她這樣把衆人當傻子蒙騙,出身如何又不是每個人能選擇的,這世界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都是平凡的普通人,難道平凡和普通就不配活在陽光下嗎?這一點都不是什麽羞恥、需要隐藏的事情。”
齊遠臉上的肌肉微微抖動,張嘴想替曾窈年反駁祝之繁,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辯駁什麽。
他從小學起,就認識曾窈年,他們甚至做過一段時間的同桌。愚蠢的小學班主任,為了迎合學校的教學趣味,搞什麽好生差生幫扶對子,曾窈年作為“好生”,接手了他這顆誰都不想要的燙山芋。
那段時間,他經常發現她的手臂上有傷,盡管她隐藏得很好,可他還是發現了。
而他們做同桌的那段日子,恰是齊軍生意失敗,打他最兇的那段時間。兩個傷痕累累的小人兒,猶如荒野上偶然相遇的兩匹孤獸,互相暗中打量對方,警惕、疑惑、試探對方究竟是敵是友。
曾窈年的書包裏經常會有紅藥水和創可貼,那是她媽媽往她書包裏放的。曾詠是個變态,打了妻女,還不讓她們擦藥,他從不關心女兒的學習,曾窈年的媽媽就把紅藥水和創可貼藏在曾窈年的書包裏。
班主任抽風臨時起意,要抽查班上學生有沒有偷帶違禁的物品或者小說來學校,曾窈年身為班長需要做出表率貢獻書包。
她沉重地把書包裏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拿,紅藥水和創可貼,在一堆課本和作業本裏尤其紮眼。
老師和同學的臉色已經紛紛變幻,看着她不知所措且羞憤到死的表情,齊遠站出來,在班級衆人面前,特地伸手把齊軍新打出來的條痕,似有若無地亮出來給大家看,并且吊兒郎當地罵曾窈年假惺惺,誰需要她帶紅藥水和創可貼來給他上藥了?
曾窈年瞳孔閃爍着劇烈變化的光芒,盯着他,困惑又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最終選擇沉默地接受了這個借口。
再後來,曾窈年經常會把作業借給他抄,又或者老師派班長檢查作業的時候,曾窈年就幫他隐瞞作業沒做,總之她對他繼續保持着冷淡,卻又時不時偷偷替他打掩護。
但在齊遠看來,她還是沒有真心要和自己做朋友的意思。她看他的目光,依舊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凝視,不過這凝視,自從那次抽查書包過後,時常摻雜着一絲心虛與慌亂。
齊遠很有自知之明,她是老師眼中聽話的好學生,平時也只跟班上學習成績好的同學走得近,她是班長,又接了班主任布置的結對子幫扶任務,對自己這樣頑劣不堪的差生,只是在恩威并施,幫助老師管教着學生。
他一邊受不了她虛假的“報恩”,卻又一邊暗暗渴盼這樣“捆綁”在一起的日子能長久一點,覺得那是一種被命運眷顧後,偷來的幸福。
因為曾窈年,齊遠喜歡學習成績好的女生,她們優秀又傲慢,在老師和同學面前虛僞又順服。他無一不把她們看作曾窈年,可每每貼近之後,又發現那根本不是曾窈年。
世界上只有一個曾窈年,她是他一直不曾宣洩出口的秘密。
齊遠窺觑了光鮮之後的懦弱與陰暗,一眼看穿曾窈年身上欲蓋彌彰的反差,而他又克制隐忍地背負這暗格裏的秘密,一路與她成長同行。
這些年,他從一個窗外得窺秘密的人,默默變成了一名守護她的騎士。
曾窈年的母親慢慢脫離曾詠,去到別人家裏做保姆工作,又因得到男主人的賞識,兩個年齡懸殊的成年男女,保持着無法捅破天窗的暧昧關系。男人把曾窈年接到家中,對外給予這對母女體面。
一路走來,曾窈年完成了一名大小姐的蛻變,而齊遠因為家庭關系破裂,依舊還是不學無術的老樣子。兩人漸行漸遠,之間慢慢隔起天壤懸殊。
至少在齊遠看來,他們相差很大。她是成績優異的天之驕女,而他抽煙、打架、喝酒、偷盜無惡不作,連職高都沒念完,徹底變成了配不上曾窈年的模樣。
關于曾窈年的秘密,即使是對着祝之繁,這個齊遠唯一認可的女性朋友,他也無法做到完全坦白。
冷靜下來後,齊遠的雙肩慢慢頹垂下來,整理了情緒,開口道:“回去吧,是我太沖動了。”
祝之繁再次跟他确認:“你真沒事了?剛剛發那麽大的火,我真是被你吓死了。”
齊遠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了沒事就沒事。就像你說的,我摻和進去,人家未必領情,反而還把事情弄得更糟,何必呢?”
祝之繁把他拉到一邊的夾竹桃樹下,特地用眼睛餘光掃了一下院子裏面,确定院子裏的人,特別是曹敏看不到他們倆。
“你跟曾窈年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她是我的同學。”
見祝之繁對這個答案不滿意,齊遠補充道:“同學關系裏面比較近的那種,同桌。我們以前是同學,以後……也會是,放心吧,我們之間不會有其他關系的。”
祝之繁讷讷地品味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似乎在齊遠剛毅冷硬的眼睛裏,看出了少年倔強背後的自卑與難過。
作為朋友,她有些心疼,但也不好繼續多說什麽。
因為曾窈年這個不美妙的小插曲,直接導致曹敏一下午都黑着臉。
不過因為跟祝之繁關系鐵,她倒也很給面子地沒有中途拂袖離去,而是完完整整地全程參與祝之繁的高考慶功宴。
直到半夜時分,院子裏的蟬鳴與蟲叫蓋過了歡聲笑語,少年們在酒桌前醉得一塌糊塗,東倒西歪唱抱在一起,曹敏才攙着醉醺醺的齊遠,不滿地輕哼了一聲:“醉鬼,嗓子大酒量小,七八紮的啤酒就放倒了。”
齊遠醉意朦胧地望着曹敏,眼神不再像往日那樣兇冷,反而嬉皮笑臉地跟她開玩笑:“敏敏啊,算哥哥我求你了,放過哥哥我吧?你知不知道你爸,老曹他一天天盯我盯得有多緊?給我布置那麽多的泥胚作業,高矮胖瘦的花瓶輪番來,整死老子了,就差他媽的要給他拉出一個尿壺的胚子。他這是怕我閑下來,一不留神,就把他的寶貝閨女給禍害了!”
曹敏沉着一張臉不說話,齊遠沒大沒小,居然連老曹都叫上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誤解了爸爸的苦心。
曹漢青說過,苦難成就文學和藝術,富貴廟堂裏多半無病呻吟。
齊遠雖然叛逆且桀骜難馴,但他同時又在繪畫和手工方面很有天賦,且一點不畏懼吃苦。
曹漢青是頗欣賞齊遠的,因為他自己年輕時候,生活裏只有苦、沒有傲。他時常感嘆自己的作品缺了點傲氣,那種藝術家天生孤芳自賞、自成一格的傲,不屈不折,即使身處逆境也絕不低頭服輸的韌,他在少年齊遠身上看見了,未嘗不是一種功成名就後,為了彌補流失歲月裏的遺憾所尋找的自我圓滿。
這些話,是曹漢青私下裏對曹敏說的,他知道女兒情窦初開看上了齊遠,但作為開明的家長,他并不一味反對女兒戀愛,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女兒一起分析齊遠身上的閃光點。
他不是在鼓勵女兒去早戀,而是在教女兒尋找愛的路上,一定要辨清對方身上的品質是否值得自己去愛。
愛值得愛的人,在慢慢時光裏,才能互相成就。
正因為父親承認齊遠身上的才氣,他才對齊遠格外用心栽培,可這份苦心卻被齊遠曲解,曹敏感到一陣失望,頗為父親鳴冤不平。
祝之繁拎來一壺晾好的醒酒湯,風卷殘雲般掃開酒桌上的酒杯,給衆人倒起一碗碗醒酒甜湯。
她看見曹敏對齊遠無可奈何的樣子,忍不住勸道:“他醉了,你別在這時候跟他講道理,對牛彈琴。他這段時間确實累了,也很用功,你爸布置下來的作業他都拼命用心完成。小郭他們幾個也說從來沒見過齊遠這麽認真地做一件事,有時候他們半夜在他家樓下學狗叫喊他出去玩,喊了半天都沒人應,結果轉頭看見齊遠摸黑踩着自行車剛從山上回來。他們還笑話他呢,說他早些時候用這用功勁頭去讀書,沒準今年霧城的高考狀元得姓齊。”
曹敏不知為何,聽了祝之繁的話更加傷感了。
她确實好像不是那麽了解齊遠,也總是在誤解他,像剛剛她以為他說那些話很輕浮,代表他根本對陶瓷藝術不感興趣,也不想用心學,而實際上,通過祝之繁了解到真相,齊遠卻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她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麽是好。
祝之繁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別氣餒:“齊遠這人啊,嘴巴硬得要命,心腸卻很軟很軟。你們再多處一段時間,他肯定會把你當做更重要的朋友,慢慢來嘛。”
他們男生都醉了,就剩兩個女孩還清醒着,曹敏畢竟年輕氣盛,便忍不住向祝之繁打聽道:“那個姓曾的女孩,齊遠是不是很喜歡她?”
祝之繁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很輕聲地回道:“也許吧,我也不是很清楚,齊遠沒跟我說太多,只說他們以前是同學,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同桌。”
然後她想起了什麽,臉色略略慘白,突然苦笑一下。
曾窈年這個女孩子是厲害的,齊遠和江與舟兩兄弟,似乎都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她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手裏攥着兩個魅力很大的男生。江與舟看起來那麽冷漠的一個人,似乎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出現,但他會單獨出來和曾窈年一起在小餐館吃飯。
祝之繁有點體會到曹敏今天下午的心情了,現在她的心情也變得不是很好,甚至可以稱得上糟糕。
從小到大,她從沒嫉妒過誰,對于長得好看又成績優秀的女孩,多用欣賞的目光去對待,可在曾窈年身上,祝之繁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她覺得自己好邪惡,好陰暗,人家明明沒對自己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但她的心頭,就是湧動着幾分難以壓制的嫉妒。
她又在想,昨晚舟上那個溫柔又親近的江與舟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主動跟她說了好些話,眼睛會專注地盯在她臉上看。他們被周圍黑暗的水系環繞,并排坐在船頭,好像彼此的世界裏只剩對方,他們是彼此生命中的唯一,互相成為了對方孤零零的依靠。但同時,他們又都有些腼腆害羞,視線偶然間碰撞在一起,就會不約而同地不自然避開。
那種僅存于年輕少男少女之間,辛酸又小心翼翼的甜蜜,實在太過美好。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正因為太過美好,以至于讓人不得不懷疑,昨晚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曹敏不知她為何沉默下來,兩人相看一眼,在彼此眼中,默契看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受。
祝之繁站在院子中央,惆悵地仰頭望着天上的繁星,小鎮鄉下的星星真的好多啊,銀河潑灑在這上空一樣。
然後她想,這個夜晚似乎不太美麗,但天上的星星那麽多,一定預示着明天的晴朗。
***
周日晚上,林雪再次動身去滬城做檢查,這回因為她身上有孕,祝峰特地關了游戲廳陪她一起去滬城看病。
祝之繁在霧城玩得還沒盡興,便不跟林雪一起回滬城,順便往家裏打了電話,請爸爸專門派司機老韓去滬城火車站接祝峰夫妻倆,并要好好安排他們在滬城的生活。
好在林雪的那位遠房表弟,已經從老家坐火車趕來霧城,所以祝之繁不至于落得自己一個人看家。
白天的時候,祝之繁和林雪表弟一起看店;晚上的話,因為場子裏人比較混雜,林雪怕自己不在祝之繁容易吃虧,便讓她早早上樓在房間裏待着。
這個表弟是林雪父親那邊的,據說是林雪父親姑姑的孫輩,祝之繁對這些七彎八繞的親戚關系總是稀裏糊塗,只是囫囵弄明白,自己該叫他表叔。
這位“表叔”下學期升大三,嚴格來說只比祝之繁大了兩歲,因為家裏條件并不好,所以每個寒暑假都需要出去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
祝之繁表面上客客氣氣叫他表叔,但背地裏喜歡喊他螳螂。
螳螂是祝之繁給他起的外號,因為她從沒見過這麽長手長腳的人,就跟螳螂一樣。
有時候,祝之繁暗暗觀察“螳螂”,居然發現這厮的生理構造極其奇特,他的雙手如果是自然垂放的狀态,最長的那根手指,可以長過膝蓋。
祝之繁的外公,一位頗有俠氣的老文青,特別喜歡看96年版的電視劇《三國演義》。小時候祝之繁去外公家過暑假,經常可以聽到老式松下電視機在播放《三國演義》的主題曲,渾厚低沉的男音在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因為外公,祝之繁對《三國演義》裏的人物如數家珍,裏面的劉備就是雙手過膝,據不靠譜的相學言論,奇人異象,雙手過膝乃是帝王之相。
祝之繁第一次在真實世界裏看到有人雙手過膝,卻是滿額汗顏,丁點不覺得長相羸弱,氣質甚至略微猥瑣的“螳螂”,将來會登頂王位,主宰中華大帝國。甚至地界範圍縮小一點,以螳螂的長相和談吐,去參加村支書競選,祝之繁都覺得,恐怕選舉結果也會夠嗆。
看得出來,在林雪和祝峰面前,螳螂想極力塑造一個老實可靠的小輩形象。
他初來乍到林雪家,在一旁察言觀色,看出來林雪待祝之繁極為客氣尊重,便也有些刻意谄媚讨好祝之繁,時不時向她套近乎。
祝之繁覺得大可不必這樣,都是林雪請來的客人,他們之間沒必要構造出一種無形的階級參差,于是她對螳螂過于熱情的示好,顯得不是十分感冒,很多時候還會特地避嫌,盡量遠着螳螂,這樣大家都輕松自在。
對于和陌生男子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祝之繁其實是有點懼怕的,所以林雪和祝峰走後,她每晚都牢牢把房間和陽臺的鎖緊緊關好,并且反複确認過,才安心阖眼睡覺。
不過好在齊遠有時從工作室下班,時間尚早的話,便會特地騎車路過臺球館,順道來看一看祝之繁,找她打兩局臺球,又或者吆喝上小郭他們一起去游戲廳或者舞廳玩。
曹敏幾次晚上給祝之繁打電話,聽見她那邊嘈雜的背景音,且她玩得瘋,根本無心與自己煲電話粥,偶爾還能聽見齊遠和小郭他們玩得起興的叫喊聲,便有些摸透他們一群人的套路,遂自作主張先截胡了齊遠的自行車後座,死皮賴臉要跟着齊遠一起下班,下山來和他們一夥人共同享受人間繁華。
齊遠是男生,自然知道二十歲上下的男生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有一次載着曹敏下班來找祝之繁,看見她姿勢妖嬈地俯身貼在臺球桌上推杆,腰肢纖細不堪一握,如玉長腿筆直光滑,正和店裏的客人玩得起勁。而她身後的螳螂,目光躲閃,時不時目光往祝之繁的短褲底下輕掃,齊遠頓時皺了眉頭。
他拉來祝之繁到一邊說話,認真地沉聲對她說:“你多注意點,在這裏最好穿長褲。”
祝之繁疑惑不解道:“大熱天,本來沒空調我就熱夠嗆,再穿長褲我不瘋啦?再說,我這次也沒帶長褲出門啊。”
齊遠陰沉瞥了一下遠處吊梢鼠眼的螳螂,要來祝之繁的手機,利落往裏頭存了工作室的電話,以及家裏的座機號碼,吩咐她有事的話,如果打他手機沒接通,就挨個打工作室和家裏電話,總能找到他的。
祝之繁笑笑說知道了,幹嘛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搞得好像無間道一樣。
結果事情真發生的時候,祝之繁還是慌了神。
林雪和祝峰去滬城的第三天,祝之繁給臺球館白天的流水記完賬,回到自己房間拿沖澡的衣物,發現衣櫃似乎被人動過。
平時她習慣把晾曬好的睡裙和內褲規放在一起,這樣方便洗澡的時候随取随拿,絕不會攪亂邊上疊好的外衣。可是今天好奇怪,睡裙居然是亂的,還混在了邊上的外衣堆裏。
神經一下就緊張起來了。
祝之繁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整個人腦子懵了好一會,才手腳冰涼地去摸找那條綠格子裙的口袋。
她把從銀行取來的錢,全都放在裙子的口袋裏。
光是拎起裙子的重量,她就覺得不對勁,心已經涼了一半。等把手掏進裙子腰線下面的斜口袋,頭皮都開始緊繃發麻。
空的,一定是遭了賊!祝之繁在心裏惶恐大叫。
可轉頭,她又懷疑起是不是自己早上換下睡裙的時候太過匆忙,于是随手在衣櫃裏亂放,而錢也可能不是放在綠色格子裙裏,或許被自己放在了其他地方,畢竟平時她就是個馬大哈的性子,總是被媽媽吐槽粗心大意,身上一點兒都沒有女孩子應該有的心細如塵。
祝之繁把衣櫃裏所有有口袋的衣服徹底翻了一遍,最終無力又恐懼地确認,真的有人來過她的房間,還把藏在衣櫃裏的錢給偷走了!
外面天已經黑了,臺球館裏的生意正火熱,都是年輕愛玩的男女,滿院子鬧哄哄的,可明明那麽多人在,祝之繁還是克制不了心中逐漸放大的害怕。
心裏有一個預感,一個非常不好的的揣測,之所以說這揣測非常不好,是因為這種沒依據的猜測,很能輕易毀掉一個人的清白。她的品質和個性,不允許她做出這樣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那個猜想,祝之繁動用了全身的力氣去壓抑克制,才沒将答案脫口而出。
由于之前幾天,偷偷加塞了一點現金到臺球館的流水賬裏,兩千塊還剩下大概一千六,可一千六對她這個高中生來說也不少了。
家裏條件雖然一直不錯,但媽媽卻在零花錢的事上很管控着她,有了哥哥肆無忌憚透支信用卡的前科之鑒,就連一向出手大方的爸爸也收緊了錢夾,會在給她零花錢的時候有所顧慮。一千六,緊着點花,祝之繁能在學校撐過大半個學期。
祝之繁不知道自己的眼眶裏什麽時候蓄滿了淚花,等經過漫長的嘟聲等待,手機那頭齊遠接起電話的時候,她的眼淚一下全砸了下來。
齊遠聽到她的哭腔,愣了一下,随後摘開手機,确認來電是祝之繁的號碼無誤,緊張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祝之繁靠着衣櫃緩緩地癱坐下來,心慌喘着氣,斷斷續續說:“齊遠……我怕,家裏只有我和螳螂,剛剛我發現有人動過我的衣櫃,藏在衣服裏的一千多塊錢也全都不翼而飛了。我打算一會去一趟派出所,可是我又怕……”
齊遠和她心意相通,很快明白過來她在怕什麽。
“你怕遭到報複?”
祝之繁點點頭,但怕自己的膽小,會遭到齊遠的嘲笑,小聲地“嗯”了一下。
平時她在他們一群人眼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們幾個男生愛叫她瘋丫頭,祝之繁甚至大言不慚地自封“霧城霸王花”頭銜,揚言道在霧城,她就是只脫籠之鳥,誰都不怕,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着她,在這兒,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齊遠一本正經地笑罵道:“終于知道慫了?不過你的顧慮确實有道理。事情挺古怪的,林雪和祝峰才走了幾天,他們在的時候,你不丢東西,他們剛走,你的房間就被人翻過,這種情況恐怕多半是內鬼。”
祝之繁被戳中心事,心跳加速,奏如擂鼓,嗓子眼都到了開始冒煙的程度:“你也這麽覺得?我是真怕,你不知道我剛剛去裙子口袋摸錢的時候,摸了個空,手抖得有多厲害!錢丢了,固然可氣,但是更怕的是,那人會因為我吃下這個虧卻又毫無辦法,而繼續得寸進尺……”
齊遠聽她語氣尚在抽噎,緊擰着眉,沒敢告訴她自己今晚臨時跟着曹漢青和曹敏去鄰市參加飯局了。他怕她沒了自己這根主心骨,這會更加六神無主。
思慮一番,齊遠開口道:“祝峰他們不在,螳螂又是林雪那邊的親戚,丢的錢金額不大,派出所那幫孫子不會當回事的,報警多半不了了之。可是警察走了之後,等于撕破臉了,你一個人留那肯定不合适,有點危險。”
他想了想:“齊軍去義烏看貨下訂單了,郝紅萍替江與舟扛着報志願的壓力,也去了外地避風頭,昨天下午去了省城帶一個暑假托福班,你願不願上我家住幾天?等祝峰他們從滬城回來,你再回去。”
祝之繁沒做多想,答應道:“我可以在你家住一天,接下去幾天上山跟曹敏住。”
“你家我不知道在哪,你下班了嗎?要不一會你騎自行車來接我?”
齊遠支支吾吾道:“還沒下班,你等我一會,把要帶的洗漱用品和衣服先收拾好。臺球館這會人應該多,你要麽在房間裏鎖好門窗待着,要麽就下樓在臺球桌邊上坐着看他們打球或者打牌,總之先別慌神,也別露出馬腳。”
祝之繁點頭應道:“好,那我下樓先洗個澡,我去一樓的淋浴房洗,人多,有事的話我就直接叫起來。”
齊遠:“好,這就去接你。”他自動省略了主語。
齊遠好似她的定心丸,在霧城,她全心全意信賴着他。祝之繁這會心裏不再七上八下,踏實了,可一想起去齊遠家會看見江與舟,那種甜蜜又心酸的情緒,像花苞含蓄綻放在春日枝頭,一顆心瞬間又晃漾局促起來。
她罕見地紅起臉,暗藏喜悅,身上終于有了女孩兒該有的矜持,佯裝鎮定道:“我一會沖完涼去隔壁買冷飲,那個……江與舟也在家嗎?我們兩個吃冷飲不捎上他會不會不好?我是客人,上門也會打攪到他,空着手不好,要不也打包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