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沒有退路◎

接下來的旅程沒有眼淚, 只有歡笑。

從長白山歸來,祝之繁也不知自己中了什麽魔,居然在長春火車站和江與舟并肩站在一起, 發自內心地微笑歡送溫晗。

看着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幹瘦女孩,費勁笨重地抱着那桶老白酒消失在人流穿梭的火車站,祝之繁對這個女孩再也沒有什麽厭憎嫉妒的情緒了, 心中所剩的,只有對這個命運坎坷女孩的真心祝福。

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被命運眷顧,但願每一個生命都能被所遇之人溫柔以待。

經過幾天的轉變,大家似乎已經适應了隊伍裏原本的兩大死對頭開始甜蜜地形影不離。

此時祝之繁呆傻站在原地目送溫晗,心中感慨萬千,衆人見江與舟默默立在她的身側,便盡量避到一邊去, 讓他們倆盡情發酵戀愛的酸臭氣息, 免得自己遭受荼毒,被熏得睜不開眼。

祝之繁似乎被什麽東西觸動,突然開口問他一個問題:“江與舟,生命中哪一次分別讓你最難過?”

周圍的路人行色匆匆,江與舟垂首認真思考了一會,才回道:“真正的離別,沒有長亭古道, 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 甚至不曾對彼此說過一句再見珍重。或許你以為今天只是一個尋常的日子, 但有些人卻已經永遠消失在生命裏。這樣的分別發生得漫不經心、悄無聲息,卻是生命中一場亘古的噩夢, 午夜夢回過後, 魂驚魄恸、錐心劇痛。最難過的分別會深深烙印在生命的每一天, 或許在你笑得最開心、笑得最大聲的時候,離別的痛苦就會如同鬼魅一般漫上心頭,提醒你,殘缺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大笑。”

祝之繁問這個問題,其實是想知道他最難過的樣子會是什麽樣。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等這次旅行結束,她很快就得回滬城了。

她知道自己從小到大看似頑劣執拗,但其實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所以面對生命中的每一次離別,即使是溫晗這樣不讨喜的人,她都難免感傷感慨不已。

等林雪從滬城看病回來,也意味着她在霧城的假期将盡,真是不敢想象到時候和心愛的男孩分別,那場面該有多難過不舍。

盡管滬城離霧城只有個把小時的車距,而且暑假已經過去一大段,離大學開學報道重逢只剩一月餘,但在熱戀的人兒眼中,這距離這時間,完全就如牛郎織女之間橫着整個銀河系般橫煎熬折磨。

面對兩人互訴心意後的第一次離別,祝之繁篤定自己到時候肯定會哭得不能自已,她會哭得慘烈如狗,不舍到恨不能化身成一根收縮自如的金箍棒,在離別的那一刻,變成一枚小小的銀針,永遠安藏在江與舟的耳朵裏。

是的,小小的女孩有了仰望的英雄,她才不要當什麽擎天巨擘般的定海神針,她要當齊天大聖掌間的一枚小小銀針,和她的英雄如影随形、永不分離。

離別尚未來臨,她就已經如此難過沮喪,那麽他呢?她迫切想知道他是如何對待分離的,到時候他會不會也跟她一樣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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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個問題是祝之繁用來窺測江與舟态度的,沒想到卻觸及了江與舟畢生最慘烈的痛點。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慘死在轉崗去滬城報道的那天。

十四歲那年,小小的霧城已經裝不下鋒芒畢露的少年,父母愛子心切,怕小鎮的平庸落後的教育資源會耽誤埋沒兒子的前程,便費盡心思開始尋找時機孟母三遷。那一年,教學成績優異的江明誠,終于應聘上滬城一所百年名校,懷揣着舉家得以搬遷落戶滬城的喜悅,以及愛子能以職工子弟入學滬城頂級名校的激動,只身前往學校報道。

充滿希冀之旅,卻因為一場橫禍,驟然魂斷夢碎。

蠻橫輕狂的滬上少年,與朋友在街頭炫技飙車,而江明誠則成了車下的無辜亡魂。

從此郝紅萍日日活在悔恨之中,若不是她愛子心切,貪癡在大城市落穩腳跟出人頭地的功成名就,幾次三番慫恿丈夫評職稱去滬城謀職,又何來如此這般的悔教夫婿覓封侯?

人都沒了,她還要那些身外薄名做什麽?也是從那以後,她視滬城為世上最毒的蛇蠍,那地方看似是紙醉金迷的人間天堂,人人都貪戀心向往之,卻也害了她的一生。

失去丈夫本就是沒頂的痛苦厄運,沒想到碰上喪良知的肇事者更是雪上加霜。

那兩年的折磨真是要了郝紅萍的命,肇事者未成年租豪車,加上超速駕駛本是板上釘釘的違法之事,但監護人家大業大,財大氣粗聘請了滬城頂級法律團隊,竟生生将官司拖了兩年之久。并且到最後,官司的結果不盡人意,監護人竟為了讓頑劣的幼子得到教訓,不惜對幼子的前程不管不顧,不僅分文不肯賠償江家,就連一句像樣符合人倫的道歉都沒有傳達過,強勢無理的态度惡心到令人作嘔。

那惡心至極的肇事一家,只會躲在聘請的名律背後當無恥的縮頭烏龜。

郝紅萍在那兩年裏真是流幹了眼淚。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無依無靠,一邊疲于應付滬城這邊的官司,一邊還要正常教學維持家庭開支,每天一睜眼,天是灰暗絕望的,卻還要為了生計和撫養兒子在世間行屍走肉,簡直活得生不如死。

江明誠走了,單位和工會的幫助只是一時,熱鬧熱心一陣後,關起門來冷冷清清。日子一天天過下去,這個支離破碎的家也一天天消耗在為了讨一個公道所付出的巨額經費裏。往返滬城霧城的車費、托關系找門路的人情打點費、艱難上訪期間的住宿費、聘請律師上訴……這些哪一樣不要錢?

逢年過節,別人家團圓坐在一起笑得合不攏嘴,郝紅萍只能坐在空蕩蕩的餐桌前,一遍遍将眼淚流給兒子看。

她告訴兒子,一定要銘記這兩年家裏在滬城所受的屈辱,那些藐視法律,仗着有錢就為所欲為的狂徒有多猖狂卑鄙,而律師這個職業有多道貌岸然,怎麽會有人撇開道德良知接這種板上釘釘的官司,鑽法律空子,替肇事者一次次踐踏受害者、受害家庭,掙這種沒良心的錢?

替惡人想方設法擺脫罪名、降低懲罰,何嘗不是一種助纣為虐的作惡?

郝紅萍也見識夠了那個祝姓名律的鐵齒銅牙,冠名堂皇地替肇事孩子推脫罪名,奸計百出給那一家出主意怎麽分文不賠,姓祝的在法庭上的說辭讓郝紅萍氣到血壓飙升幾欲暈厥,以至于她後來聽到誰姓祝,都忍不住要把腸子裏的油花都嘔出來。

到底是蛇鼠一窩,老天也會看不下去。有知情人可憐郝紅萍的遭遇,偷偷私底下告訴她這案子江家絕占不到什麽便宜的,因為肇事孩子跟祝姓代理律師的兒子私交甚好。江明誠車禍那天,幾個滬上少年相約飙車炫技,也是姓祝的那孩子領着朋友參加完生日宴的一時興起,雖然人不是祝家公子撞的,但問起因由,到底跟姓祝的那一家不無關系。平時祝家接案子口碑很好,無底線的代理不會沾,這次是大火燒到家門口了,才不餘遺力為肇事一家做辯護。

祝家已經深耕法律界十幾年,何況祝家兩口子本就是體制內跳出來的,在司法領域人脈亨通、如魚得水,如今滬城那些位高權重的法官、檢察長,哪個不是祝家的老領導、老同事、老朋友?

郝紅萍教書育人,豈會不知道從小活在仇恨的孩子,這一生大概都不會擁有幸福的能力。

她也想做一個忍辱負重的母親,在孩子面前只講美好、只講這世界的精彩與公平,可她一個人太累太累了,一個每天都在地獄裏煎熬的人,連世界都巴不得毀滅,又怎麽控制得了自己的負面情緒滴水不漏?

她在孩子面前展示眼淚與仇恨,一邊覺得自己那樣很該死,一邊卻又覺得理所當然。與舟是她和明誠的孩子,明誠沒做成的事情,與舟勢必要替他的父親完成。

滬城,這個一面天堂、一面地獄的城市,總有一天,她要她和明誠的兒子在那裏出人頭地,将這片令人又愛又恨的土地狠狠踩在腳下。到時候,無論是金錢還是名利,她都要讓明誠的骨血,用舉世的輝煌去祭奠明誠當初在這片土地上未完成的夢想與遺憾的鮮血。

從江明誠走的那天起,這個家就沒有任何退路了。

如果還愛明誠,那麽必須培養與舟去滬城;如果恨滬城,那麽也必須讓與舟去滬城。

江家在滬城失去的,總要以另一種方式拿回來。只有比當初欺負你的人過得更好,才是對他們最大的複仇,以及對命運的終極反抗。

只是郝紅萍忘了,仇恨是動力,更是一種詛咒。

它蒙蔽人們的雙眼,詛咒人們永久失去幸福的能力,一個連幸福都無法敞開心懷擁有的人,就算日後功成名就又能如何?這執念害了她自己,也害了江與舟的一生。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夜空  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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