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江與舟身上沒有雨衣沒有傘, 徒步上山找祝之繁已然衣衫濕透,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臉看,以為是自己此時太過狼狽, 便佯裝催促道:“我們要不要先下山?大家在半山平臺那裏等我們。”
祝之繁一邊解下自己身上雨衣的扣子,一邊搖頭說:“不要,我還想在這裏再待一會。”
她才不要現在就下山, 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才不過溫存片刻,她怎能甘心就此下山被別人打擾。
生命中第一次喜歡的男孩與她互通心意,原本她以為他是那麽讨厭、抗拒着她,但他剛剛卻表明了那樣的心跡,他說他其實很在意她,在意到他後悔當初那樣冷落她、敷衍她。
前一秒她還活在他的冷漠與疏離中傷心不已, 自暴自棄地在山頂痛斥他混蛋, 然而後一秒,他出現在身後,帶着近乎滔天巨浪般的沖擊,用幸福和喜悅将她環繞包裹。
如果生命注定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列車,我們一路不停地丢失與遺忘過往,祝之繁暗暗告訴自己,無論将來有多未知與迷茫, 她都要将這一刻好好銘記。那一年的長白山之巅, 有一個女孩惴惴不安愛着男孩, 男孩披風攜雨而來,緊緊握起了她冰冷彷徨的手, 他們一起依偎在一張薄薄的透明雨衣下共看人間雲海, 品味初入情網、年少心動帶給自己的不凡喜悅。
這樣懵懂而又幸福甜蜜的初次愛戀時光, 将在漫長而又無趣的冗長生命裏有多刻骨難忘!
江與舟此時緊握着她的手,這快樂讓祝之繁覺得一點都不真實,她像活在雲夢之中,腳下踩着輕飄飄的虛浮雲朵。
遠處濃霧不散,祝之繁卻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世上最美的風景,她貪戀這樣不真實的快樂,甚至有點傻氣地思考,這一刻緊緊相握的兩只手看似甜蜜無比,但下了山,以江與舟的性子,如何肯繼續在衆人面前那樣坦然地牽着她的手?
她不要巨大的幸福這麽短暫,狂喜過後的散場,該有多清冷難過。年少的祝之繁遇上江與舟,天之驕女總是不能自信如常,甚至患得患失到開始擔驚受怕,或許下了山,江與舟就後悔了呢?
祝之繁解下身上透明雨衣,踮起腳尖将雨衣披在兩人的頭頂遮擋風雨,語氣帶着孩子氣的執拗說:“江與舟,我們繼續在山上待一會好不好?我喜歡這裏。”
喜歡這裏只有我們,你的眼裏沒有溫晗,我的眼裏沒有其他人,我們是彼此眼中的唯一。孤巅冷雨裏,我們像兩株被神明遺忘人間的薪柴,與浩瀚天地相比,我們弱小、可憐,卻內心強大燃燒自己,堅定地緊緊依偎、互相取暖。
江與舟無奈嘆息一聲道:“別任性,山頂的溫度低,風大雨大,很容易感冒……”
或許是祝之繁臉上失落的表情令他不忍,一向言出必行的江與舟,幾乎當即心軟改口道:“好吧……我們再待一會,不過你把雨衣穿好,我不需要。另外,你準備在這待多久?”
祝之繁心滿意足地憨笑起來,“嗯,就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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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很認真地把頭頂的雨衣往他那邊罩了罩,撒嬌蠻橫地道:“你說的,山頂風大雨大容易感冒,我替你遮擋風雨,你不許拒絕。”
在薄薄的雨披下靜看了一會遠山雲雨,江與舟蹙着眉,盯着她倔強罩在頭頂為自己擋雨的那只手,無可奈何問道:“手酸嗎?你把手放下來,我替你撐一會。”
祝之繁半仰着腦袋,在他漆黑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嬌俏笑着回道:“不要,那樣你就不能騰出手一直牽着我了。”
江與舟啞言,然後低低笑了起來,不由将手上的力道扣緊了幾分。
祝之繁大為震撼驚奇,原來在一個冷酷孤傲的天才臉上也能看見那種凡人墜入情網後的表情。
那是一種接近于傻氣的天真笑容,世上每一個男女看見那種笑容,都會發自肺腑感到留戀共鳴。
他一笑,祝之繁癡迷地看着那笑容,随後也跟着一起會心大笑。
盡管那天是陰雨天,但後來每每回憶起那天,祝之繁腦海中首先浮出來的,是兩張大大的豔陽般笑臉。小江與舟和小祝之繁兩個人的笑容明媚程度,足以驅散整座長白山的風雨陰霾。他們是那樣激動與快樂,前嫌盡釋後交換了心意,仿若尋獲世間珍寶,任誰都千金不換。
兩顆腦袋靠得很近很近,兩顆年輕的心髒撲通撲通交響鳴奏。
他不會知道,偎在小小的雨披下,她有多希望時光能慢一點。
他在看風景,身邊的祝之繁在心裏一遍遍對着天上的神明祈禱:時光啊,請再慢一些,請讓這溫柔喜悅甜蜜在我的生命裏多駐足片刻。這樣眼中只有我的江與舟,能擁有多一秒,就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年少的愛令人陶醉迷失,這段感情裏,很多時候她像一個攀峰人,為了心中絕美的目的地,不惜铤而走險,在險峰跌宕的崖隙間行走,着了魔般用力爬得很高很高,似乎忘卻爬得越高,一不小心摔下來該有多慘烈疼痛。
“可以下山了嗎?”在心中默默掐算了時間,江與舟覺得差不多了,安全起見,更怕大家擔心,便欲帶着祝之繁下山。
祝之繁心中戀戀不舍,卻也知道再甜蜜的蛋糕也有吃完一刻的道理,不情願地小聲應了“嗯”。
江與舟将她手上的雨衣摘下,披到她的肩上,仔細為她戴好帽子,又一顆一顆紐扣替她扣上,表情風輕雲淡地說:“你喜歡山頂的風景,以後我們可以再來。這次看不到天池,我們下次找機會彌補這個遺憾。”
祝之繁呆呆愣愣聽着他的許諾,原本沮喪的心情豁然開朗,甜蜜的笑容重新綻放起來,這回不再是有氣無力的敷衍,而是鄭重點頭,铿锵有力地回道:“嗯!”
誰都看得出來,從山頂下來,祝之繁和江與舟之間的關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雖然下山時,江與舟已不再牽着祝之繁的手,但祝之繁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睛裏已經再無敵對的光芒。
甚至衆目睽睽之下,每當江與舟的目光在隊伍裏搜尋到她的臉上,她都會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先煮熟整張臉。
衆人回到旅店休息,曹敏急不可耐地逼問祝之繁:“快老實交代!你們在山頂上待了好久,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與舟哥哥黑沉着臉上山的,下山的時候,啧啧……好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還有你!你們臉上的笑啊,真是藏都藏不住……”
祝之繁傻呆呆地捧着臉頰發問:“有那麽明顯嗎?”
曹敏半虛半實地詐她,沒想到祝之繁這麽不經騙,剛開局就老實上了套,不由發自肺腑感慨:真是智者不入愛河,掉進愛情漩渦裏的都是小傻瓜。
“你們下山後好默契,你走到哪,與舟哥哥就默默跟在你身後,保持着你要是不小心摔倒,他随時能沖上前拉你一把的距離。你愛拍照,中途去上廁所,把相機随手往桌上一丢,與舟哥哥就走到桌子前坐下,拿紙巾很仔細地幫你擦相機機身和鏡頭。”
祝之繁随口說道:“也許他天生性格仔細吧。可能有強迫症,見不得我的相機風裏來雨裏去?”
其實借口消失上廁所的那段時間,她悄悄溜去隔壁紀念品店買明信片了。
上山之前,她信誓旦旦說不給江與舟寄明信片,怕曹敏取笑自己下了山就變卦,于是偷偷摸摸一個人找借口去寄明信片了。
為了避免衆人生疑,祝之繁快去快回,整個過程做賊一樣心頭怦怦跳,怕被人撞見抓個正着。
曹敏笑而不語望着她,看破不說破,張口順帶揚眉吐氣道:“可算是見到姓溫的吃了癟,就喜歡看她插不進去你和與舟哥哥那種無形之中默契的樣子。她個半路出來的程咬金,憑什麽那麽霸道一直纏着與舟哥哥不放?本來大家一起出來,和和睦睦的一個團體,因為她的出現,與舟哥哥就得照顧她的情緒,和我們處處疏離。”
祝之繁擺擺手說:“不提她了,也不是她的錯,可憐人罷了。那種情況下,正常有良知的人,都會忍不住伸出手的。”
曹敏聞言瞠目結舌,不過看見祝之繁臉上了然于心的神情,心想這畢竟她和江與舟兩人之間的事,自己太過憤懑不平倒顯得多餘。
既然他們兩個已經冰釋前嫌,那自己也就無需再為他們周旋什麽。
衆人在山上消耗大量體力,又碰上集體腹瀉,在旅店拉上窗簾,昏昏沉沉睡到天色黑透才起來覓食。
祝之繁沒有腹瀉,心情興奮過後尚未平靜,卻也跟着曹敏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等曹敏起床穿衣的聲音驚擾了祝之繁,她才迷迷蒙蒙地清醒過來。
腦子空隆隆的,有點分不清夢與現實,胸口滿是錯覺與疑問,且十分害怕上午在山頂發生的事,只是自己做了一個關于情窦初開的好夢。
于是大大睜着眼睛盯着旅店黑暗的天花板,一遍遍在腦中複盤上午的細節,那只握緊自己的手,是何其溫暖與甜蜜……
曹敏指了指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略有深意地笑着說:“你手機好像響了,要不要看看?”
祝之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從被子裏探出手臂,撈過手機打開屏幕,居然是一個屬地霧城的陌生號碼發來短信。
【醒了嗎?晚上想吃什麽,只有我們倆沒中招,他們估計只能喝粥了。你要是喜歡吃其他的,我可以陪你去。】
祝之繁紛亂的思緒,因為這條及時雨短信變得狂喜不已。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山頂上那個握緊她手的江與舟是真的!原來這一切并不是她貪心妄想的一個夢!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體會此時祝之繁的心情,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實現的那一天,不是有多長久的喜悅與激動,而是神經緊繃到極度患得患失。
人啊,真是最忙碌複雜的一種動物,沒有得到時,一門心思渴望得到;而得到了,又開始成日惴惴不安害怕失去,似乎沒有哪一刻真正地在踏實享受幸福。
趁着曹敏去洗手間的空檔,祝之繁飛快敲打手機屏幕鍵盤,發送信息:【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江與舟幾乎秒回:【這裏每一個人都有你的號碼,難道我不能擁有?】
剛看完上過一條,很快接連進來一條短信,反問道:【知道你的號碼,也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吧?】
祝之繁盯着屏幕笑得傻氣不自知。兩個死對頭突然轉為地下黨暗通款曲,怕在衆人面前面子上挂不住,便打字回道:【我們要不晚點出去吃?齊遠他們吃完了肯定要回來打牌的,等他們玩開了,我們就溜出來。】
【好。】
祝之繁的如意算盤打得響,但人算不如天算,齊遠他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肯再随意屈就,晚飯磨磨蹭蹭考察了好幾個飯館的衛生才安然落座。
吃的是潮汕砂鍋粥,粥是現煮的,生滾鮮粥比較慢。其實這家粥店的味道不錯,大家點了好幾個口味的粥,那鍋瑤柱雞絲粥尤其鮮美,只是祝之繁全程心不在焉,想着已經和江與舟約好晚點再出來吃夜宵,便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潦草應付了幾口。
等粥慢、吃粥慢,吃完大家再慢悠悠地在夜市上逛了一圈,眼見着衆人樂不思蜀,祝之繁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不時催齊遠他們回旅店休息。
齊遠納悶道:“你難道也鬧肚子了?”
祝之繁搖搖頭。
齊遠樂呵道:“那你催什麽,悶在旅館房間有什麽好玩的,我還想一會去這的酒吧瞧瞧呢。”
祝之繁叉着腰,沒好氣說:“好了傷疤忘了疼,上午拉的哭爹喊娘,晚上居然還有膽子去喝酒!?看來你還是不長教訓,你看看我下回還給你們去買蒙脫石散不。”
齊遠說不過她,雙手舉過頭頂求饒,總算祝之繁把他們幾個連哄帶騙拐回了旅店。
果然回到旅館,滿口哀嚎無聊的齊遠招呼衆人上他房間打牌。
大喜過望的祝之繁朝江與舟暗送秋波,頻頻擠眼表示:瞧,偷溜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種牌局江與舟通常是不參加的,他轉身單獨回房,大家一點也不起疑。
祝之繁裝模作樣吆喝了幾把牌,便假裝輸的褲衩都沒了,嚷嚷道要出去溜達一圈換換手氣,順便去買點水果飲料回來。
曹敏說要和她一起去,祝之繁巧笑着将她摁入牌桌,讓小郭別下手那麽狠,這裏就數曹敏年紀最小,好歹也給人家放放水,讓人贏上幾把好彩頭。
心虛的祝之繁搬弄着油嘴滑舌長袖善舞那一套,仿佛給衆人下了一鍋迷魂湯,總之她溜出來的時候表現得十分坦蕩,誰瞧了都是心中無鬼的模樣。
去電梯廳坐電梯,路過江與舟住的房間,她甚至壯着膽子,幹脆直接快速敲了兩下他的房門充作暗號。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頭,身邊所立之人是心中所愛的少年,這樣的旅程堪比揚帆起航去新大陸冒險。這裏每一個路口都充滿未知,每一條街道都是新鮮的觀感,而你知道,你可以在這段旅行裏盡情地去探險、去發掘,但只要你肯回頭,就有一雙眼睛駐足在你身上默默靜靜地欣賞着你、關懷着你,你永遠不用擔心自己走丢,那種感覺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有好幾次,貪玩的祝之繁看見街頭新鮮的玩意一股腦地沖上前去,将江與舟抛之腦後,等她看完熱鬧回來,轉過頭,就能看見江與舟滿臉無奈又寵溺地将視線鎖在她的身上。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看着他英俊的臉龐逐漸擰皺成一團,搖搖頭表示不省心。
一路上買了好幾樣小吃,和喜歡的人一起在街頭狼狽吃着手抓餅,餅的酥皮一邊吃一邊掉,都令人覺得那滋味幸福美妙無比。
見她一直吃幹的東西,江與舟去買了瓶水回來,突然笑着說:“你的性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像男孩子,看見什麽熱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前湊。人多的地方,其實往往最危險。踩踏、偷竊、争執……人少,也代表着遠離是非。”
他苦口婆心地為她的安全着想。
祝之繁若無其事地回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把我弄丢啊。”
江與舟愣了一下,心口似被什麽東西猛烈擊中,看她半仰頭望着自己,笑容是那樣天真無防備,內心前所未有的鼓脹。那地方好滿好滿,滿到全是她如此信賴自己的感激。
她的信任與依賴,使冷漠孤傲的他漸漸褪去棱角,變得好柔軟好柔軟。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把我弄丢啊,這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令後來的江與舟在多少個痛徹心扉的夜晚,痛苦得近乎絕望。他甚至哭得像個孩子那樣,一遍遍惘然地在心裏罵自己:江與舟,你這個混蛋,那樣好的女孩,你怎麽就把她弄丢了。
也許是月亮也湊熱鬧喜歡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話本,當祝之繁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裏掏出兩個東西塞到江與舟手裏的時候,一輪明月撥開雨後雲霧,露出了它清亮溫柔的光芒。
“什麽東西?硬邦邦的。”
如水的月光打在心儀少年的臉上,祝之繁紅着臉說:“你去買水的時候我在邊上攤子買的。兩顆雞蛋形狀的鵝卵石,一顆是青色的,一顆是乳白色的,老板說它們是從同一塊石頭上切割下來的,雖然長得毫不相幹,但它們本是同根,天生一對。”
“你要送給我?”
祝之繁羞澀地點頭:“嗯。你喜歡什麽顏色?我們一人一個。”
“有什麽寓意嗎?”
“《詩經》。”祝之繁只能提示到這了,縱使她平日如何潑辣大膽,但到了喜歡的人面前,她的臉皮也薄。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祝之繁的瞳孔驟然閃爍起不可置信的光芒,她一度被他的心有靈犀驚吓到語塞,“你你……你怎麽一下就猜出來了?”
江與舟神秘笑笑,挑了那枚青色的石頭握在手心,将乳白色那枚置還到她的手上。
“白色适合你。”
幹淨、美好、因為年輕,還擁有無限的可能。
那一年,那一天,那座山,那一人,真真是無比甜蜜又美好的往昔,十八歲的祝之繁和十八歲的江與舟,都得到了世間最純粹的無上快樂。
任憑後來如何面目全非,誰也不能輕易抵賴掉曾經如此真實的快樂。
十八歲初嘗愛情的流淚與喜悅,是此生僅有一次的奮不顧身與不問因由。
作者有話說:
TAT突然想起來N年前長白山買的石頭,本來一對的,半路丢了只剩青色的石頭,現在這顆青色的石頭也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