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誰先放手,誰就輸了◎
再見了長春, 再見了長白山。
飛機穿過雲層,以一種無可回頭的姿态。
這段旅途最開始時,因為賭氣, 祝之繁故意将和江與舟相鄰的座位拱手讓人,自己默默坐在他斜後方的過道位置。調換了座位,身邊的人是陌生臉孔, 飛機飛行了一路,祝之繁全程表情冷若冰霜,耳朵裏塞着耳機不說話。
而回程的時候,原來衆人眼裏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兩個人,竟可以難舍難分到全程十指緊扣的程度。
江與舟不是一個樂于将喜怒曝曬于人前的人,受人注視的過分甜蜜對于他來說,也許會是一種無形的負擔, 令他在衆人面前感到不太自然。然而在飛機起飛前的一刻, 他卻迫于祝之繁死皮賴臉的“淫威”,只好乖乖将自己的手掌完全交予她随意處置。
飛機馬上就要起飛,祝之繁坐在靠窗的位置,賊眉鼠眼偷笑着問道:“江與舟,你好像說過你之前會偷偷去祝峰的游戲廳打游戲。你喜歡玩游戲?我們要不要一起玩個游戲?”
江與舟不知她的小腦瓜裏又蹦出了什麽鬼點子,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相處模式,一邊低頭替她檢查安全帶是否已經穩當扣好, 一邊指正道:“不是‘偷偷’, 是光明正大。如果打游戲不會影響到學習成績, 相信這世界大多數家長,都不會如此反感孩子玩游戲。祝峰那我也不是經常去, 只不過有時候覺得學習太過枯燥乏味, 心裏悶的時候, 會一個人去那裏放松半天。”
祝之繁覺得他這般義正言辭為自己辯解開脫的樣子好有反差笑感,半歪着腦袋支在他的肩上,笑的腦袋上下起伏,“相同的話,如果是從齊遠嘴裏說出來,相信齊軍和你媽已經反手抄起一根棍子,要打得他見到棺材掉淚為止。”
江與舟突然彈指在她腦門正中央位置彈了一下。
祝之繁被他彈懵了,龇牙咧嘴地揉着紅腫腦門,痛呼控訴道:“不玩就不玩嘛!幹什麽彈我?好痛的!你是天才,學什麽都超乎常人的快,天文地理沒有你不懂的,但有你一點,我賭你絕對不懂!在這一點上,你就是鴨蛋零分,不對,負分!”
江與舟替她扣上粗心大意沒有完全系緊的安全帶,偏過頭,好整以暇地慵懶問道:“什麽地方我不懂,煩請祝大小姐不吝賜教?”
祝之繁咬牙切齒,恨恨地沒好氣說:“你就是不懂如何憐香惜玉!”
江與舟輕笑了一聲,不予置評。摘下她摁住腦門的手,發現她的痛不是裝出來的,原本光潔如玉的腦門此時駭然凸起了一個紅腫小包,不由一陣自責心疼,怪自己下手不知輕重。
于是耐着性子向她道歉:“誰叫你罔顧自己的性命,拿生命安全當兒戲?平時粗心大意也就算了,坐飛機的時候也不好好扣上安全帶,我看你是存心想氣死我。很痛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下手這麽重的……”
祝之繁後知後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腿上已經嚴絲合縫扣上的安全帶,恍然大悟過來,登時得了便宜賣起乖地換上一副讨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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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與舟隐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警備地問道:“你笑得這麽谄媚幹嘛?”
祝之繁用自己的腦門在他的掌心讨好地蹭,将自己僞裝成一只乖貓,“我還以為你是不想跟我玩游戲,覺得我幼稚才彈我的……”
江與舟好笑道:“什麽游戲……?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你想出來的游戲确實有很大的可能會‘幼稚’,畢竟你連動植物園裏小朋友手上的氣球都饞得口水汪汪……”
祝之繁氣鼓鼓地皺了一下子鼻子,朝他露着鬼臉哼聲道:“我們玩一個游戲,從飛機起飛那一刻開始,我們就一直牽着手,誰先放手,誰就輸了。跟小時候我們都會玩的木頭人一樣,誰先動了,誰就要接受淘汰懲罰。而先放手的人,也要接受贏家的懲罰。”
江與舟聞言,心裏笑了一下,他的繁繁果然是長不大的孩子,不僅喜歡孩子手中的氣球,還喜歡玩這種無異于木頭人的兒童游戲。
“那一會我們要吃飯、要上廁所怎麽辦?”江與舟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潛意識裏代表着已經參與其中,默許了游戲規則。
祝之繁挺起胸,理直氣壯道:“這是游戲的考驗,考驗我們到底誰才是最終的贏家!”
“我們就這樣一直牽着手不松開?可是繁繁,我們總有一個人要先放手的……”
祝之繁雙目如炬,意志堅定地道:“與舟,你可以吃飯、可以上廁所的,我不會。我不會先放手的,我不做那個先放手的人,我要做贏到最後的那個人!”
江與舟看着滿臉認真倔強的女孩,微笑着說好,“我贏了的話,你要答應我從今天起,無論以後坐飛機還是坐車或是什麽其他交通工具,落完座的第一時間,你都要低頭好好仔細檢查自己身上的安全帶有沒有系緊,一次都不許落下。”
祝之繁沒想到他那麽容易就答應了,歡呼雀躍起來:“好!”
游戲一旦開始,必須打起十二分的定力,拒絕一切食物和水,這樣就可以不用中途去上廁所,即使手心已經潮汗淋漓,也不能因為掌間的不适而輕易松手。
飛行中途,起早趕飛機的祝之繁實在困得不行,眼皮沉沉如鐵,可在枕着江與舟的肩膀睡着的前一秒,仍不忘向周圍的乘客借來一條絲巾,将她和江與舟的雙手緊緊綁在一起。
酣沉睡着前,她迷迷糊糊盯着他們綁在一起的手,唇角彎起清淺的笑,呓語般呢喃道:“與舟,你看,這樣我們就不會把彼此的手松開了……”
肩上一沉,祝之繁徹底靠在他身上昏昏睡着,江與舟低頭看見她唇角的笑意,他安靜盯着那笑看了很久而不自覺,等窗外的陽光透過雲層刺進窗戶,他下意識地替她拉下遮光板。
動作既迅速又十分小心翼翼,怕驚擾到好眠的祝之繁。
一陣心驚過後,江與舟回過頭來,發現她還在旁若無人地笑着,心中暗自發喟:真是傻女孩,不知道那個夢該有多甜,原來有人能在夢裏一直笑一直笑的……
這場游戲抵擋過夥伴們的取笑,抵擋過人群的注視,抵擋過身心的煎熬,一直進行到下了飛機去轉盤上取行李。
到達省會機場,又回到了潮熱難耐的南方。
衆人在轉盤前翹首等待行李,曹敏盯着他們牽得難分你我的雙手,壞笑連連說:“你們難道打算就一直這樣牽着?與舟哥哥,你真小氣,也不讓讓之繁姐,輸了就輸了嘛,不過是接受小小的懲罰而已,對大丈夫而言算得了什麽呀。還是……你想借着游戲的幌子,一直牽着之繁姐的柔荑不願撒手?”
江與舟面上毫無波瀾地回道:“她有她的志在必得,我有我的運籌帷幄,我們似乎都有非贏不可的理由。”
祝之繁在一旁笑道:“哎呀,和一位天才是不好打交道的,慧極類妖、狡猾多端,你下的套他不肯鑽進去,還得時時防着他把你給詐蒙圈了。還好、還好,在我的負隅頑抗之下,總算沒有城池失守。”
曹敏笑着追問道:“你們都非贏不可嗎?”
江與舟維持風度不曾颔首,祝之繁點頭如搗蒜,表達誓死要贏的決心。
曹敏見狀了然于心,佯裝出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哎呀大叫了一聲,衆人還以為她出了什麽事,紛紛将目光調去她的臉上。
曹敏仰頭望着機場電子屏上的時間,唏噓道:“都這個點了……我們是不是晚點了将近四十分鐘?郝阿姨在閘口外面接機一定等太久了。”
齊遠吓了一跳,見了瘟神一般:“你發什麽神經,誰說郝紅萍要來接機?”
曹敏定定看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說:“就知道你是這反應,難怪郝阿姨讓我瞞着你和與舟哥哥。她在省會帶托福班,今天上午剛結了一個班,下午準備搭我們的車一起回霧城。我爸知道郝阿姨要搭順風車,特地親自從霧城出發來接,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一會郝阿姨坐我爸開的小車敘舊,我們坐司機開的商務車。”
大家正為着郝紅萍突然現身接機而叽喳紛說着,誰也沒看見祝之繁此時迅速呆冷下來的表情。
她低頭望着自己左手空空如也的掌心,不敢相信那只緊握了一路的手,在聽到郝紅萍要來接機時,幾乎第一時間松掉了自己的手。
就連江與舟自己也很意外,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松開了祝之繁的手,腦子有了片刻的空白。
一時心頭彌散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情緒,面對祝之繁驚措與失望的表情,江與舟心裏感到刀割般難受。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難受,明明這只是一個游戲,但他卻深陷其中,嘗出了一種背信棄義的叛徒滋味。他甚至開始相信,門徒猶大在背叛耶稣的時候,心靈上必定不是全身而退,這世上沒有哪一個叛徒,能真正獲得心靈與魂魄的完全安寧。
江與舟不敢看那雙呆滞掉的眼睛,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警鳴: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剛剛那樣是抛棄了她?
可理智又讓他不願承認自己的無情。
他怕她含淚的目光會将自己淩遲,便選擇将視線偏移到遠處,盡量讓自己顯得風輕雲淡:“對不起,繁繁,我輸了。”
祝之繁不是木頭,神經大條不代表她對人類複雜高級的情緒無所感知。确實鼻子已有酸意,但那陣酸澀在醞釀成滔天的委屈之前,已經被她臉上的強顏歡笑消化掉了。
“你輸了,江與舟,乖乖等着接受本小姐的懲罰吧。”
江與舟再度聽到她的聲音,竟有一種逃出生天的僥幸,他的內心在不為人察覺的角落松了一口氣。
重新握緊她的手,掌間卻是怎麽也揉擰不開的一只拳頭。
她願意接茬,卻不代表自己心裏完全不在意他剛剛的行徑,于是只能倔強地握緊拳頭,不接受他的牽手。
江與舟只好走近她身側,壓低聲音對她歉疚地解釋道:“繁繁,遇上你之前,我從沒想過我會談一場戀愛。我們家情況比較複雜,我爸走了之後,我媽……有很長一段時間神經過度緊張。她不允許我放學後在外耽誤一秒,每天要掐時掐點到家,晚到一秒她都會像驚弓之鳥,害怕我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麽意外。除了準時回家之外,她對我的學習也有很嚴苛的要求,盡管我從小到大在學習上沒讓她操過什麽心,但我爸的離開對于她來說,人生再也沒有什麽能輸得起的東西。她不許我談戀愛影響學習,也不許我的青春期出現任何叛逆,我能理解她的痛苦,所以一直以來身邊不曾有什麽走得太近的女孩,我怕她誤會,也怕她會給別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祝之繁只是恨恨地瞪着眼睛,冷漠戳穿他的謊言:“不對!你說謊!你說你不曾接近過什麽女孩,但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你分明和曾窈年走得很近,你們還一起單獨在鎮上的飯館裏吃飯!”
江與舟哭笑不得:“窈年?她不一樣,她從小是我媽看着長大的,她媽沒辭職做全職太太前跟我媽是同事,我們兩家以前住在一個筒子樓裏。她頂多算比我晚出生三個月的妹妹,你怎麽連她的醋也要吃?這樣捕風捉影的罪名我很冤枉。”
祝之繁心裏不是滋味,但也明白那種不依不饒的女孩很讨厭,可事情逼到眼前,她多麽希望自己的不滿與委屈有一個宣洩的口子。
原來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需要承受那麽多的不易與辛酸。她此刻多希望自己是一個失了理智的“壞女孩”,橫天橫地,不管不顧,絕不會因為卑微地愛着一人就輕易妥協。
無論是剛剛的突然松手還是曾窈年,都像一根刺狠狠紮進了她的軀體裏,或許表面上的傷口看起來只有針眼那麽大小,但刺就是刺,它像魔鬼的鋸齒狠狠咬住肉芽,它不會因為藏在皮膚之下看不見而就不存在了。
“你還在生氣嗎?那麽我對你承諾,剛剛那種情況只會發生一次。我已經長大,高考也已經結束,一切木已成舟,我媽不會再反對我戀愛,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事實才恍惚間松開了你的手。還有,你想怎麽懲罰我,我都無條件接受。”
祝之繁哼了一聲,捏拳将他從身邊推開,“我不想懲罰你,我決定懲罰自己。”
江與舟一臉百思不得其:“?”
祝之繁輕嘆一聲,看着人來人往的機場,幾度惆悵地說:“與舟,我們玩的是牽手游戲,我們一開始被争強好勝之心蒙蔽,自以為聰明地制定了游戲規則,誰先放手,誰就輸了。但我們卻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放手是同時的。無論是你先松開了我的手,還是我先松開了你的手,其實在我們選擇放手的那一剎那,也意味着另一個人的松手。同時同步的放手,滿盤皆輸,又何來贏家?”
江與舟凝視着眼前面目失落的女孩,恨不能将她緊緊擁進懷裏。他想起了她在飛機上的笑,睡着時因為做了一個好夢,那笑容綿長無期,一想起那樣的笑曾在她的臉上久久停駐,江與舟更加心疼愧疚無比。
祝之繁捉起他修長有力的手臂,驕傲地在那上面烙下一圈牙印:“懲罰你被我咬,懲罰下午回到霧城,今天之內我不再聯系你。”
江與舟雖痛卻笑,笑得感激不盡道:“好!”
目視着江與舟為她去轉盤那裏取行李,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到連取行李的間隙,都要時不時回頭觀望一下她臉上的情緒是否真正好轉。
只有祝之繁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選擇原諒。
因為如果先松手的人是自己,被抛下的那個人就是江與舟。
她将心比心,能感受得到先被抛下的那個人會有多傷心難堪。如果一場游戲裏注定要有人做失敗者承受那樣的痛,那麽她不願讓他輸。
是他先在長白山的之巅握起了自己的手,是他先向自己邁出了第一步,面對一個鼓起勇氣走到自己面前的人,她絕不會讓他輸。
***
回到霧城,迎接祝之繁的,是無與倫比的烈燙。
天氣預報說這座沿海小城兩天後将會有臺風過境,這是臺風來臨前,太陽在這片土地上最後的狂歡。
後來的祝之繁才恍然明白過來,當時的天氣何其像這趟長白山之行,是樂極生悲後的曲終人散。
林雪和祝峰已于兩日前從滬城返回霧城,螳螂或許心有慚愧,等祝之繁再度出現在林雪家時,螳螂已經了無蹤影。
祝之繁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包包東北特産,興致勃勃地向林雪和祝峰展示,她還給皮皮帶了一件兒童貂毛馬甲。
東北人喜歡穿貂,商場夏季都在賣貂,原本祝之繁想給皮皮買一頂貂帽,但櫃臺賣衣服的大姐一個勁向她推銷價格更高昂的紫貂馬甲,祝之繁耳根子軟,最後還是買了馬甲。
院子裏的臺球館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沒有營業,平時家裏不營業的話,林雪就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可祝院子和樓上都不見皮皮的蹤影。
饒是祝之繁再怎麽樂天無邪,也看出了這個家氣氛不對勁。
是哪不對勁呢?祝峰和林雪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勉強……
她盡量維持臉上的笑容,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實則很小心翼翼地問林雪:“雪姐,你這趟去滬城看得怎麽樣?”
林雪望着她,只是淡淡地笑着不說話。
祝之繁看了那笑容,竟品出了一絲棄世的意味,心頭不由一陣心驚肉跳,将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目光轉去向祝峰求助。
祝峰苦笑一聲,捏緊了拳頭搖頭說:“你爸已經替我們找了滬城最好的專家,是我們太無無知,一直不将病當一回事。小病不治,熬成了大病。”
祝之繁的心瞬間觸礁下墜,整個人緊張到喘不過氣來,她是多麽害怕聽到那個字眼,心裏一遍遍祈禱說:不會的,雪姐這麽年輕,不會得那種病的!
祝峰似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頗是逃不脫宿命地仰頭嘆息說:“胸腺癌,這次确診了,差不多四期初,三期末。”
祝之繁完全愣在了那裏。
林雪怨怼地瞪了祝峰一眼,責怪他吓到了孩子,強笑着說:“醫生說我還年輕,這種病年輕人得情況會好很多,最起碼半年內我死不掉的。半年……我能安排好多事情呢!”
明明是微笑着說這些話,可當林雪說完,無論是祝峰還是祝之繁都已經淚流滿面,不忍再看着林雪的強顏歡笑。
祝之繁陷入短暫的沉默後,突然不管不顧地拽住林雪的手說:“我們去滬城!在這怎麽治病?雪姐,你放心,我爸和我媽認識很多醫院的門路,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你找到最好的醫生!我跟你說啊,我爺爺前年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股骨粉碎,送到醫院的時候,急診裏的人都搖頭說小老頭這回怕是要丢了性命。但你知道嗎,後來我爸替我爺爺請到亞洲最頂尖的專家給他做手術,我爺爺下了手術臺,不僅活得好好的,而且半年後又能生龍活虎地去地裏鼓搗他的那一茬茬西瓜苗了!每年夏天他都要給我送好多自己種的西瓜,又甜又脆……”
林雪再也笑不下去了,唇角慢慢無力向下牽引,明明是想笑的,可看起來卻像是在哭。
“傻孩子,是別的病,我也搏一搏了。可是你知道,上天給我的命蓋了這個字的戳,我逃不掉的。你爸媽對我的病都很上心,他們對我太好了,又是請人吃飯,又是打點紅包人情,飯局上光是一瓶酒,都值好幾千。”她溫柔地撫摸着祝之繁的手背,“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我是托了你的福才享受到這麽好的醫療資源。你們家對我們的恩情,我和峰哥無以為報。”
林雪絮絮叨叨地說着,祝峰聞言鐵漢落淚,一遍遍無言擦拭自己眼角泉湧似的淚水。
“對了,我們回霧城的那天,你媽媽說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是滬大的法律系,很好的學校,不過怎麽不去政法大學呢?念法律專業的話,政法大學不是更得天獨厚?年輕時我也做過那樣的高考夢,不過我們小地方嘛,教育資源有限,我那個年代能考上個三本都很了不起了。”
林雪定定地含淚笑望着祝峰:“峰哥,你一直覺得自己書得不多配不上我。那麽我們約定下輩子吧!下輩子你要在大學裏找到我,我們一起念本科、念研究生……我不開沒日沒夜的臺球廳了,你也不開老是被各種突擊檢查交罰款的游戲廳,我們不過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下輩子,我們就當老老實實的上班族,我們周末就帶着皮皮去游樂場、去動物園、去公園……”
林雪越說,眼裏的視線越模糊,她眼裏的淚啊,蓄得如此飽滿,卻依舊堅強地不輕易掉落下來。
她怔怔地讷讷道:“皮皮,我的皮皮……下輩子我們還能成為一家人嗎?還有肚子裏這個……峰哥,你說人有下輩子嗎?”
說到孩子,再堅強的內心,也僞裝不下去了。
林雪和祝峰抱在一起痛哭,祝之繁覺得自己這是看到了什麽樣的人間慘劇,人這一生冥冥求索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像一縷游魂,拖着不聽使喚的身體逃奔出林家。她是那麽慌不擇路地選擇逃離,失去了以往鮮活無畏的勇氣,根本不敢面對這一切。
這個短暫的假期實在承載了太多。
面對愛情,祝之繁激動喜悅到認為快樂是沒有上限的;而面對死亡,祝之繁灰心沮喪到對一切事物存在的意義都感到迷茫。
美好善良的人不配得到圓滿嗎?如果連林雪這樣的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終,那麽這世界又有何公平可言?這世界向善向美的意義又在哪裏?
祝之繁失魂落魄地在小鎮上游蕩了很久。鎮上的書店、鎮上她給齊遠買T恤的那家店、她和齊遠他們從游戲廳打完游戲出來經常去的那家燒烤店……甚至,因為只熟悉鎮上幾個地點,她鬼使神差無意識地逛去了江與舟家樓下。
門前花箱裏的無盡夏開得叢叢生豔,就連植物都如此生機勃勃,此情此景未免太過諷刺,于是她在門前呆看了一會無辜的繡球花,便選擇掉頭離開。
漫無目的地走啊走,等她被西沉的太陽暴曬得皮膚快要爆裂開來,擡頭遙遙一望,看見了那條金光璀璨的河流。
那是齊遠他們的秘密基地,如今也成了她的。
兩岸河壩因為臺風逼近,已經堆起許多抗洪沙包,而河水因為上游提前洩洪,水位線高上來許多,曾經她和齊遠他們在上頭吃燒烤的石子灘,此時被淺淺的河水淹沒着。
她脫掉腳上的細帶涼鞋,将腳趾浸沒在尚有溫度的河水裏,腳底一邊踩在淩亂的石子上,一邊用心去感受足底傳來的每一道疼痛。
那條河流未必璀璨,但必定孤獨。太陽會落山,河流會褪去光芒。
河面上有一個女孩傷心迷茫的倒影,以及一只孤零零漂泊着的舟。
看見河面停泊的那只小船,祝之繁還是忍不住給江與舟打電話。
電話嘟了兩聲就被快速接起。
江與舟似乎很是意外能接到她的電話,畢竟她的倔,他早已見識不淺。
“不是說懲罰自己今天不再聯系我嗎?”江與舟低笑一聲,“也不知道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
他淺淺的笑聲,在聽到祝之繁疑似哽咽喉頭的啜泣後立即頓住。
江與舟急問道:“你在哪?我現在來找你。”
祝之繁像個無措的孩子,一邊哭,一邊嗚咽抽泣說:“河邊。江與舟,我不要沒有你在的那只船陪我……河面倒影裏的我像只鬼,又醜又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