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年少不知夢貴◎
江與舟騎着齊遠經常騎的那輛自行車來到河壩邊, 看見一個女孩搖搖晃晃走在被河水淺沒的石子灘上,手上拎着涼鞋,低着頭, 似乎在河水裏專心致志尋找着什麽東西。河水被黃昏染成了橙紅色,女孩的短發偶被風吹起,似金線一般在風裏憑空穿引。
一路上飛騎狂奔, 在看到那抹孤獨的身影時,起伏不安的心終于定了下來。
将自行車甩在馬路邊,江與舟縱身從堤壩上跳了下來。
“你怎麽不在祝峰家裏待着?”再往下走就要被水泡濕了,他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岸。
祝之繁聽到他的聲音,趕緊收起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 卻還是仰起頭忍不住朝他破涕為笑, 有點驚喜道:“你怎麽來的這麽快? ”
江與舟擰眉道:“你先上來,天馬上要黑了,上游洩洪河水都滿到灘上來了,你又淘氣,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
祝之繁從淺水灘一步步朝拖着身體上來,腳底踩上岸邊的水泥地被地面的溫度燙的哇哇直叫。
江與舟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下意識将她整個人拎到自己的球鞋上踩着。
她光腳踩在他的鞋面上, 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胳膊, 兩個人的身體無限接近, 祝之繁甚至能感受到自頭頂他傳來的鼻息。
河面上倒映着他們兩個的身影,那倒影是重疊在一起的。
祝之繁羞澀極了, 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 把你的鞋都弄濕了。”
江與舟故意僵着臉說:“嗯, 比起鞋濕了,你難道不該更關心我的腳是不是被你踩腫了?”
“啊?”祝之繁沒想到向來不茍言笑的江與舟也會逗人,只是效果有點不盡人意,她被吓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慌忙從他的腳背上跳了下來。
踩到滾燙的地面上,然後又是一陣哇哇叫嚷着腳底好燙。
江與舟忍俊不禁道:“我好像真不是一塊做笑星哄人的料,你沒被我逗笑,反倒被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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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之繁龇牙咧嘴趕緊往腳上套涼鞋,嘴裏不放心地嘟哝着:“你出來的時候你媽沒說什麽吧?中午在機場,我總覺得她的眼睛一直有意無意在我身上打轉,我害怕她看出來我們兩的關系。”
江與舟眉眼笑得很開,取笑她道:“難怪出機場閘口的時候你那麽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有時候真不懂你們女孩,前一秒還在為了我不牽你的手而生氣,後一秒卻死活再也不讓我牽,還非得拉着曹敏夾在我們中間粉飾太平,你這大概就叫葉公好龍。我坦然的時候,你倒醜媳婦怕見公婆了。”
祝之繁紅着臉欲言又止,結結巴巴地說:“那怎麽能一樣……你媽被你說的像個老巫婆,實際上我見到你媽的時候人都呆住了!她長得好漂亮……”
她說完馬上懊悔自己怎麽那麽心直口快,居然當着江與舟的面說人家媽媽是老巫婆,惴惴地瞄了一眼江與舟,發現他似乎并不在意,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江與舟問她:“出什麽事了?吃過晚飯了嗎?”
其實一看見她,就知道她肯定碰上什麽事了,神情游蕩心不在焉,估計晚飯也沒吃過。
只是……她這幅樣子在外面多久了?不僅臉被太陽曬得很紅,就連原本白皙嬌嫩的肌膚眼下都紅成了蝦子,再這樣曬下去,江與舟懷疑眼前這個女孩會像鮮花一樣被太陽炙烤枯萎。
祝之繁木然地搖着頭說:“還沒吃,不過我不餓。祝峰和林雪從滬城回來了,檢查結果不好,我心裏好難受。或許我是幸運的,從小到大身邊的親人全都健在,沒有經歷過直面死亡,直到聽到林雪口中說出她活不了多久,我才意識到死亡帶給一個人的威懾與震撼。”
她漸漸捏緊拳頭,目光猶帶淚意,指着金光粼粼的河面,“剛剛我一個人在石灘上走,突然想到齊遠跟我說起過你的事。你爸在你上初中的時候就走了,那時候你一定也很難受,肯定比我現在要難受得多……你爸是在滬城出的事,之前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們家對滬城的一切視若蛇蠍毒物的态度,現在能理解了。人失去一樣摯愛的東西,心裏頭有恨有怒,怒和恨如果不找一個宣洩的口子發洩出來,人會想不開活不下去的。”
她隐有慚愧地向江與舟投去目光:“其實我上午在機場生氣,也不光光只生你的氣,心裏還有對你媽的芥蒂,畢竟在我的印象裏,她似乎對滬城女孩深惡痛疾。我覺得那對我不公平,她一出現,你就自動下意識松開了我的手,這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江與舟看着眼前這個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女孩,眼裏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心疼慚愧之餘,更是懊悔為什麽上午要做出那種愚蠢的行為。
明明他們之間什麽負擔都沒有,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好到讓齊遠這個窮兇極惡的混小子都甘願俯首稱臣,而他卻在那麽關鍵的時刻下意識選擇松手。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選擇回到那一刻,緊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你這樣說,我會覺得自己是個混蛋的。”江與舟苦笑了一下。
祝之繁重新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在控訴你。我的意思是,我不應該沒有遭受過那種苦難,就對你媽存在刻板的偏見,我這麽做的話,其實對她也是一種不公平。一個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應該讓這種不公平在自己身上終止,而不是代際傳遞下去,認為這種不公平是理所應當。與舟,她是你的媽媽,我接受了你,也應該學着接受她,不是嗎?”
江與舟看着眼前目光熠熠的女孩,有一種看見世上最純淨無雜質水晶的美好感覺。她是那麽善良,會為了別人遭受的不幸苦難而流淚共鳴,她悶悶不樂只身在鎮上游蕩,只為了思考人生道路的迷惑與迷惘。
不知是何時在心底發出這樣的喟嘆:這樣好的女孩,他遇上了就一定要好好珍惜保護!十八歲的祝之繁有多善良單純美好,他就要她二十八歲、三十八歲、甚至四十八歲的時候依舊笑淚純粹,他要小心翼翼将她像一枚水晶那樣妥善保存如初。
祝之繁站在日落河邊,像最初他在長白山之巅牽起她的手那樣,與他十指緊扣,腦袋抵着他的胸口定定說:“江與舟,我們一定要好好的。”
江與舟笑着揉揉她的腦袋,說的是那般篤定應當:“傻小妞,我們當然會好好的。”
他們怎麽不會好好的呢?他自認是一個長情之人,兒時收集的漫畫、童話書、字帖、玩具,盡管他早已過了需要它們的年紀,但每一次搬家都不忍心将它們丢棄,它們全都被他塵封在紙箱裏好好保存。
在家庭遭遇變故之前,母親與父親也是相敬如賓、琴瑟和鳴,只是遺憾他們沒有機會走到彼此白頭的那一天。
母親和齊軍再婚的那一天,瘦弱的少年在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暗暗起誓,若這一生遇到心動之人,勢必有始有終、榮辱與共,絕不輕易離散。
粗心馬大哈的她,或許會認為那天他牽起她的手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又豈會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輕易給出許諾的人,承諾對于他來說,更像是一種倔強的人生自證。他清晰無比知道,或許自己比這世間任何人都渴盼一種地久天長,以此來證明父母此生沒有完成的事,始于年少,終于白頭,一生長相厮守,他可以做到。
初見她時,她是一個俠肝義膽渾身充滿莽氣的女子,初到霧城就在火車站不由分說替齊遠挨了齊軍的一腳;再見面時,她躲在工作室門外與齊遠交頭接耳,他餘光瞥過,心裏有點詫異,是什麽樣的女孩,居然短短兩天就将齊遠這個無法無天的放浪形骸之人收服得妥妥帖帖?
夏日晴空,山莊曲廊,她坐在屋檐下魚盆邊上逗魚,一雙白皙無痕的手輕點水面,穿着綠色的格子裙,短發楚楚,風情動人不自知。曹敏拉着她去後山的草坡打球,她一出手就球技驚人,實在叫人一眼萬年。後來呢,那一晚繁星低壓河流,天上煙火璀璨,她猶如出水芙蓉悄然躍出河面,更是令他此生難忘。
她的出現,與滬城二字息息相關,既禁忌又充滿了誘惑。他好似明知她是沾染不得的毒藥,卻甘願次次飲鸩止渴。
所有冷漠疏遠的僞裝,崩塌于她帶着眼淚離開他家的那天。
如何不後悔呢?她身邊總是圍繞着許多朋友,沒日沒夜陪着齊遠他們在鎮上去瘋去鬧,她對朋友們掏心掏肺,總是第一個掏錢買單的那個,大方到有點傻氣。她面對朋友時笑得忘形,快樂到癫,而每每“偶遇”他時,那張原本燦燦的笑臉就瞬間凝固,目光驟然冷若冰霜,再也不會對他露出以前無防備的笑臉。
好幾個高溫深夜,他特意不開空調,開着窗,只為了聽見齊遠的自行車輪毂在樓下剎住,她從自行車後座縱身跳下,低低的笑聲比劃破夜空的煙火更驚心動魄。
齊軍和郝紅萍在外地,齊遠目中無人招朋引伴把人往家裏帶,他們幾個風風火火地上樓,肆無忌憚地在小房間裏打牌、吃宵夜,那麽多男生,曹敏不在的時候,裏頭有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她的笑聲在人群中特別明顯。
有時候淩晨兩三點了,對門那群人還不見散局的意思,江與舟不得不皺起眉來去敲齊遠的房門。齊遠吊兒郎當地來開門,一張有何貴幹的臭臉擺明了是在下逐客令,江與舟明知讨嫌,卻還是立在門口巋然不動。他目光淡漠,嫌惡地揚手揮散屋內煙熏火燎,裏面零食垃圾成堆慘不忍睹,假裝不經意掃過人堆裏的祝之繁,才發現她已經沒出息的在地板上席地而眠,于是臉上的表情再怎麽繃都繃不住,瞬間黢黑冷硬下來。
齊遠罵他有病,三更半夜不睡,來自己房間發什麽瘋。
他鎖着眉不吭一聲,目光定定落在睡得東倒西歪的祝之繁身上。
齊遠那幾個兄弟裏面總算有個聰明人,見江與舟堵在門口寸步不讓,于是建議道:“遠哥,要不今晚還是散了吧?繁姐都睡着了,你把她背客房的床上去睡。”
齊遠若有所思地刮着牙槽,壞壞笑話江與舟:“早幹嘛去了?想當護花使者、當好人,晚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人家祝之繁現在是鎮上的大紅人,手裏攏着好幾個游戲廳和臺球館的‘好哥哥’,各個疼她疼的跟什麽似的,巴心巴肝哄着她一起玩。江與舟,你知道你現在算哪根蔥嗎?你在祝之繁這,現在哪根蔥都算不上!”
江與舟的臉瞬間更黑了。
齊遠冷笑一聲,生平從來沒這麽痛快過!他居然會在大天才江與舟的臉上看見那種吃癟的表情,一個油鹽不進的冷血動物,居然身上開始有了一絲絲罕見的人味……
他分明在江與舟的臉上看見了患得患失的恐懼。
若非不是曾經失去過,江與舟不會明白失而複得可謂人間至幸。
其實那一晚的齊遠也算是逼了江與舟一把。
他以為自己失去的不過是生命中無足輕重的一名過客,只要她離開了霧城,她遠去的背影也會在自己心裏泯然如衆。然而當她不再對着他笑,她對他一次次有心的“偶遇”視若無睹,江與舟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畢竟曾經得到過那樣的笑容與青睐,他終于還是承認,她和“別人”是不同的,她似乎永遠無法成為自己命裏的那名“過客”了。
有些人注定會成為生命裏的過客,然而有些人,即使只從生命中一晃而過,驚豔了片刻的歲月,卻足以令人銘記一輩子,成為一生都無法釋懷的烙印。
或許是彼時年少還有勇氣不顧一切,他不願她成為自己的無法釋懷,所以才有了長白山上的那一次牽手。
傻女孩,她會知道嗎?長白山之行,小祝之繁以為的一次簡單牽手,不過是大灰狼江與舟內心蓄謀已久演習的一次實踐。
眼前這個站在夕陽光暈裏臉頰紅撲撲的女孩,她的笑與淚是多麽迫不及待與他分享,而只因她一通哽咽的電話,他就抛下一切瘋騎着自行車來河邊找她。
她時而笑着說:“與舟,這個暑假我好快樂,有你、有齊遠、曹敏、小郭他們,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我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在霧城找到這樣無與倫比的快樂,這裏是我的烏托邦,你看就連太陽曬得河水都這麽夢幻,波光粼粼像金子一樣!這裏對我而言,是比金子還珍貴的存在!”
時而又哭着說:“林雪的病棘手,我不能再多呆在這裏麻煩人家了。他們自顧不暇,我不好意思再叨擾。下午的時候,媽媽給我打過電話了,原來早在我們出發去長白山的時候,林雪的檢查結果就已經出來,我媽那時候就準備讓我回家,可是林雪攔住說‘一群孩子去玩,不要壞了孩子的好心情’,我才有了無憂無慮的長白山之行。最遲後天,我就得回滬城了。其實媽媽讓我明天就回去,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們好好說一聲再見呢,就賴皮拖到了後天。後天好像有臺風吧?正好風大雨大,你們就不用來送我了,我怕到時候我會哭得好醜……”
江與舟溫柔地揉着她的腦袋,淺笑說:“怎麽說得好像生離死別一樣?我們只不過分開個把月,八月中下旬就開學軍訓了,滿打滿算只剩一個月的時間。”
他被她帶進離別的沮喪憂愁之中,下一秒卻又被她的天馬行空弄得啼笑皆非。
河壩上兩個小小的身影走在夕陽餘晖之中,祝之繁拽着他開始在壩上奔跑起來,笑吟吟地說:“與舟,你看,夕陽把岸邊的樹都曬得金燦燦,我們好像掉進了一個金色世界。那些樹葉像金子做的,每一片都好值錢的樣子……”
他轉頭望去,靜谧流淌的河流宛如生命一般奔流不息,不知流向何處才是終點。有那麽一瞬的恍惚,夕陽無比刺眼,嬉笑的祝之繁甩開了他的手獨自往前跑,等江與舟回過神來,發現手中空無一物,整個人頓時慌張起來,後背都驚出一片汗。
恍惚中,他也以為這個暑假只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夢醒了,原來手中什麽都沒有……
可當祝之繁皺着小臉,埋怨他拖拖拉拉不肯往前走,重新跑回來牽起他的手,他失而複得後陷入了一陣無比滿足的喜悅。
“快點走嘛,我肚子餓了。”
“我騎了車的。”
有過前車之鑒,祝之繁露出懷疑他車技的表情:“……我覺得我們走路會比較快,或者我騎車載你?”
江與舟一陣語噎,好氣又好笑道:“傻瓜,那是我騙你的。”
祝之繁:“?”
……
過了一會。
被某人高超的載人車技震驚到的祝之繁,發出靈魂拷問——“江與舟,你是不是偷偷瞞着我苦練騎車了啊?”
江與舟笑而不語。
騎車載着她,回頭看見女孩的笑容融化在小鎮落日的金色光芒裏,他的唇角不自覺上揚,她說的不錯,這确實是一個金色的夢。
而因為年少,身陷其中的人,那時誰也不知道這個夢到底有多珍貴。
作者有話說:
這段時間頻繁往返外地,等過了這星期更新會穩定一點,距離完結還有幾個大情節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