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一

◎不愛了也是一種愛◎

江與舟陷入昏迷的第三天上午, 郝紅萍風塵滿面從紐約趕回滬城,窈年給她打電話,得知與舟竟為了那女人連命都不要一腳油門紮進海裏, 郝紅萍心中一時悲涼到連眼淚都不知該往何處流。

馬不停蹄一身疲憊到了醫院,卻沒在重症室門外見到那個想象中的身影,郝紅萍望着玻璃窗內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兒子,悲苦陰翳的眼神更加冷了下來。

在重症室裏惶惶呆坐了一會, 出來和主治醫生溝通了與舟目前的病情,郝紅萍又給在滬城的老同學打了幾通電話, 到處托關系為與舟尋求頂尖專家會診,忙完一段,天都暗了下來。

窈年這孩子到底是癡心, 與舟這種生死未蔔的情況,她都不離不棄,郝紅萍不免感慨兒子實在太過糊塗,放着這麽個知冷知熱的眼前人不知道珍惜, 非得放不下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那女人究竟有什麽好,竟值得這樣付出生命去愛?

在郝紅萍看來,抛去兩家仇怨不提, 那種出身的女孩是被家裏嬌慣壞了的,性子倔、吃不了苦,遇事不肯服輸、不低頭, 事事都要兒子去遷就, 嫁作尋常人家都未必是良配,可她的傻兒子偏偏愛上了這樣一個她根本瞧不上的女人, 甚至如今差點葬送性命。

她在醫院已經忙活一整天了, 最該陪在兒子身側的人, 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過,只有窈年跟在身邊忙前忙後。

接過窈年從外頭打包回來的晚飯餐盒,郝紅萍滿臉疲憊卻又實在窩火,忍不住氣郁難平地問道:“不是說她沒走?”

曾窈年一愣,自然知道郝紅萍問的是祝之繁,她讷讷回道:“是沒走……可也沒來醫院看過。”

郝紅萍氣到渾身顫抖,指着病房內不省人事的榆木兒子痛苦質問道:“這就是你不惜忤逆我也要去愛的女人?你出了事,她都不屑來看你一眼,睜開眼看看啊傻孩子,你這樣……到底值得嗎?”

曾窈年苦笑了一下,或許這世界只有她知道江與舟心中的那個答案。

一個明知對方已經不愛了的人,萬念俱灰到不惜了結此生,你覺得他還會在乎自己的愛值不值得嗎?這是一種明知不值,卻甘願一頭撞去南牆的飛蛾撲火油盡燈枯。

她不愛了,他就連全世界都不要了。

曾窈年意識到這個可怕的答案,原本以為自己會嫉妒到發狂,可望着此時了無生機躺在重症室內的人,在玻璃上看見自己蒼白的倒影,倏而手腳冰涼,似有無邊苦澀漫上心頭。

她對裏面的人無言哭訴:好苦,與舟,你我都堕入了地獄般的苦海執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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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之繁在走廊上遠遠看見了郝紅萍和曾窈年,腳步遲疑了下來,身後的齊遠搡了她一把,粗着脖子道:“我都不怕她,你怕什麽!”

祝之繁恍惚地轉頭望了一下齊遠,抱歉地說:“原本是拉你來給我壯膽的,沒想到在這碰上了郝紅萍,你……還恨她嗎?”

似有什麽複雜的情緒從齊遠的臉上一劃而過,他腦海中想起了曹敏和曹漢青寬恕的笑容,學着像他們那樣釋懷地笑了一下,搖頭道:“齊軍都不恨了,郝紅萍老子他媽恨個球?”

當年祝之繁和江與舟抛下一切飛去紐約,郝紅萍整日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心中再怨恨,最終還是決定追随江與舟而去。當初她與齊軍結合是為了兩人一齊撫養與舟,給孩子一個優渥的成長環境,可與舟都不在了,她和齊軍的這段婚姻也就沒有意義了。

她知道自己自私卑鄙,是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可這世界唯一與她骨血相連的人只剩與舟了,她先是與舟的母親,再是別人的妻子,她也知道齊軍這些年待他們母子遠勝過待親子齊遠,可到底不是所愛,即使內心深處有過眷戀,但那點留戀的分量也不足以令她就此停留。

所以就算心中飽含歉疚,郝紅萍還是向齊軍提出了解除婚姻。

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想要在異國他鄉安身立命很難,難于上青天,但也并非沒有捷徑可走,正如當年她願意為了孩子再次走入婚姻牢籠,她也可以第三次踏進利益深淵。父母愛子,把自己弄得全身狼狽龌龊也是甘之如饴,于是只身前往紐約,處心積慮和一個白人老頭結婚,輕松拿到了綠卡,甚至哄得老錢老頭為與舟的公司豪擲千金,出手就是近九位數的風投。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衆人皆道她一婚還比一婚高,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衣香鬓影觥籌交錯的燈影之下,是她內心深處爬滿蛆蟲的千瘡百孔。

她沒料到,在她和齊軍辦完離婚手續搬出齊家的那一夜,齊軍失了理智發了瘋,只身提刀上山,他以為是曹漢青從中作梗……

他恨錯了人,以致于揮刀向曹漢青劈去,差點斷送此生。是在工作室尚未下班的齊遠替曹漢青挨了那一刀,齊遠也因此失手傷了齊軍,齊軍落得終身殘疾,從此父子倆徹底成仇。

齊軍恨全世界的人,他恨毒了這世界,甚至冷漠地親手将親生兒子送進了監獄,唯獨不恨将他無情抛下的郝紅萍,他的愛卑微懦弱到連丁點的恨都不敢有。

齊遠恨他,更覺得他可憐可笑。從小到大,父親的暴怒無能只會撒火到弱小的自己身上,可齊軍忘了,他已經長大了,有了一門引以為傲的謀生手藝,養得活自己,甚至可以接濟身邊的朋友都過得很好,再也不是那個任由暴躁父親肆意抽打的孩子了。

從進監獄的那天起,齊軍在齊遠眼裏,就不再是什麽父親了,他只是一個愛而不得的可憐蟲,明知郝紅萍的愛高不可攀,卻願為之付出一切肝腦塗地。

削肉還母剔骨還父,齊遠背上差點送命的那一刀,也算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個了斷。

時隔多年,當祝之繁問起他還恨不恨郝紅萍,畢竟當年是因為郝紅萍的執意離婚,才導致齊軍誤入歧途,讓他們父子二人的關系再沒有轉圜餘地。

齊遠的答案是不恨了。

“連齊軍我都不恨了,郝紅萍有什麽好恨的?一個人的身體容量就那麽大,都拿恨來塞滿了,我拿什麽存放愛?活在當下,我有曹敏,有小郭他們,還有工作室,有做不完的泥巴活,日子快活潇灑的很,誰說現在的我不幸福,我跟他急!”

齊遠拍了拍祝之繁的肩,目光鼓勵地看着她:“我們都幸福了,你呢?”

祝之繁微微垂下眼簾,搖頭說:“我很好,只是我的悲喜不會再由世上任何其他人主宰了。一個人只要熬過無邊的寂寞和絕望,就能迎來強大的重生,只有弱小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別人身上。我不做蠢人了,齊遠,這世上能審判我幸福與否的人,只有我自己。”

齊遠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訣別的意味,眼前的姑娘不再是十八歲時的明媚無邪,是風吹雨打後的不屈不折,這樣的祝之繁,他既熟悉又好陌生。

他目光冷淡地輕掃過前方連背影都透着悲傷痛苦的郝紅萍,輕聲說:“姓曾的看到你了,她在喊郝紅萍看過來……”

祝之繁的眼神與轉過身來的郝紅萍對上,她在一個母親的眼中讀到了恐懼、衰老、掙紮和痛苦。

齊遠進了重症室看望江與舟,祝之繁沒有一起進去,她覺得這種看望并沒有多大意義,郝紅萍卻很希望她能進去親口喚一喚與舟,或許能奇跡般把與舟叫醒呢?畢竟與舟是為了她才不願意活。

甚至為了這一絲渺茫的希望,郝紅萍一改昔日傲慢與憎惡的态度,約祝之繁一起下樓去醫院一樓的咖啡廳坐坐。

郝紅萍以為她是心硬,不肯原諒當初她家遭遇變故時與舟的冷眼旁觀,所以今日才這麽冷漠無情報複,巴不得與舟躺在裏頭永遠昏睡下去。

“他瞞你瞞得那麽苦,甚至從不讓身邊任何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提起我們兩家的糾葛,我一跟他提這些,他就沖我發火!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說了這些,我和他連母子都沒得做,他會恨死我!當年你爸在法庭上一次次把我們逼到絕路,案子全部了結,我們只拿到了最初的兩萬賠償,可我們家為了這案子,一路付出的何止兩萬?!連明誠和我辛苦半生攢下的房子都折了進去。最難的時候,親戚們路上見到我就像碰見瘟神,生怕我開口向他們借錢!為了這官司,我們兩母子見識過最醜陋的人性,也在交不起房租的時候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時不時聽一些冷嘲熱諷,個中滋味,活得比有窩棚可住的畜牲還不如。”

回憶不堪的過往,郝紅萍不禁伏在桌上失聲無助痛哭,“這些痛苦,全是拜你那個為了巨額代理費就枉顧道德人倫的父親所賜!他作為肇事者的代理律師,助纣為虐,讓我們雪上加霜!我的傻兒子啊,人人都道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只有我知道他傻到了什麽地步……愛上一個不能愛的人,患得患失到所有的痛苦自己獨自承受,他愛你愛得煎熬,明知道愛你是在犯不可饒恕的錯誤,卻還是甘願讓自己這一生生不如死!他要你一生無邪快樂,絕不容許任何人告訴你真相,破壞這份完美無瑕的愛,但陽光背面就是陰影,那些黑暗的痛苦把他吞噬得太過兇猛破碎,你知不知道那些年你有多快樂,他就有多痛苦?因為你的快樂,是建立在他對不起死去的父親那份愧疚之上!”

祝之繁看着眼前大哭不已的郝紅萍,無法不為這位即将失去兒子的母親而動容,可扪心自問,她又有什麽錯呢?

她只不過是在最單純的十八歲,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一個心儀的少年而已!

她比任何人都無辜,她曾經愛江與舟,絕不比江與舟愛她愛得少。

如果在那個本該轟轟烈烈愛一場的年紀愛上一個人也有錯的話,那麽她承認,她是真的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因為這世上本就不配有什麽義無反顧癡心絕對的愛!

這世界太複雜癫狂,根本配不上她年少純粹的愛!

郝紅萍緊緊握起她的手苦苦哀求道:“是我錯了,是我的執着拆散了你們,繁繁,你原諒我,原諒與舟的欺騙好不好?當年他不是故意不救你哥,你哥被逼債上門,那些賭債以及你家後來遭遇風波被清算的債,與舟不是冷眼旁觀不出手相助,他只是在向他的父親贖罪!他愛你,卻不代表他可以像愛你那樣,不計前嫌也愛着當年親手将我們推入深淵的人。”

郝紅萍說的這些,祝之繁靜靜坐在對面聽着,其實這些她都知道。

在她和江與舟分手傷心欲絕回到滬城後,有一段時光實在難熬,她也曾向他低過頭,企圖挽回那些甜蜜的時光。她給江與舟打了通電話,可接起電話的是曾窈年,她殘忍地告訴了她這些真相,祝之繁迷茫了,原來她的愛會令她愛的人如此窒息般痛苦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這種愛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他煞費苦心隐瞞一切,只是為了讓她快樂,而她何嘗又不希望他快樂?

是他将她想得太過脆弱不堪,就如那些年裏有好多時光,她想向他展示自己的光芒一樣,她是那麽想大聲告訴他,她絕不是一個需要被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的水晶女孩,而是那個可以與他并肩共淋風雨、日月同輝的不羁姑娘。

祝之繁想到了大學那個歌手大賽的夜晚,舞臺散場、操場的燈光全都熄滅了,她一個人孤寂地坐在操場冰冷的臺階上,江與舟姍姍來遲,在月光下向她頻頻道歉,他以為她是生氣他爽約遲到,其實她更加生自己的氣。

她不是生氣那種對他日複一日的無邊等待,而是生氣自己在這種無望的等待中,漸漸喪失掉自我。

他永遠不知道她真正在乎的是什麽,到了紐約,他忙得更加不可開交,她成了那個在家裏永遠為他亮起一盞燈火的人,說好的繼續學業念個碩士,也因為忙着照顧他的日常生活而擱淺。

那是陷入一種煩躁循環生活的無力妥協和無奈。

懷疑他對自己的愛,也懷疑自己到底快樂不快樂。

從滬城到紐約,仿佛只是她這個籠中之鳥,從一個牢籠飛入了另一個牢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竟是在霧城那短短的一個月,在那裏她是脫籠之鳥,無憂無慮沒有束縛,身邊有最赤忱的朋友和最親密的愛人,友誼和愛情都是那麽純粹而珍貴。

祝之繁滿眼疲憊地道:“都過去了……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

郝紅萍驚訝不已,驚詫過後卻是滅頂的絕望,緊張極了,死死握住祝之繁的手,慌聲道:“他不是你眼中那個吝惜錢財薄情寡義的人,你埋怨他為了掙錢很少有時間陪你,豈能知道,他從上大學時候起就沒日沒夜一頭紮在實驗室,連寒暑假都很少回家,其實是為了能早點掙夠錢,有朝一日,即使不被全世界祝福,也能帶着心愛的姑娘遠走高飛,遠離滬城是非之地,也擺脫我這個母親日夜傾倒痛苦給他的束縛!現在我不執着了,只要他能醒過來,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恨不怨,只要他能醒來,我由衷祝福你們,孩子……你替我去叫醒他好不好?”

那是一個母親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最無助的哀求:“繁繁,我罪該萬死,可該死的人絕不是與舟!你替我去病房裏叫一叫他,醫生說這種植物人狀态,或許只要他最在乎的人在耳邊多叫叫他,他就會醒!”

祝之繁望着多年不見明顯衰老許多的郝紅萍,胸口一陣刺痛。

她閉上眼,腦中是過往種種,實在心痛不已,哽聲答應道:“好……我會去幫着叫醒他,但是我很快就要走了。”

“走?”郝紅萍止住淚眼,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是啊。”祝之繁涼涼一笑,“去國外念書,我做了好久的決定,才有勇氣重新邁開這一步,這次回滬城,也只是回滬大拿材料和檔案辦一些手續,以後也應該不大會回來了。”

郝紅萍急了,與舟的狀況尚不明朗,非得急着這一時走嗎?

“能晚點再走嗎?與舟他……”

“我也想晚點再走,但是我不能再一次放棄自己的人生了。”

也許世人眼中的她,此時是一副鐵石心腸、麻木冷漠的形象,但那又如何?說好的不讓悲喜再由他人主宰。

也不會有人知道,江與舟出了事不曾來醫院看過一眼,背負薄情寡義罵名的她,不吃不喝不睡只身開了一夜的車前往世人稱頌的靈寺,平時最怕黑最怕鬼怪的一個人,像那年一意孤行冒雨攀登長白山一樣,孤勇無畏摸着黑爬了數萬層山路階梯,只為了到佛前替他虔誠叩首祈佑。

天還黑着,她是寺中第一個進晨香的香客,在佛像前淚眼朦胧地聽着僧人早課誦詠,像世間無數善男信女那樣,心有所求。

是誰說的,不愛了也是一種愛?那麽請容許她為江與舟在心中供起一盞長明燈,祈禱他歲歲平安,年年得花結果。

晨鐘曠遠山間,佛鼓驅散薄霧,老僧人為她在佛前問了一卦,得知卦象結果,天地仿佛貫入一道霹靂雷霆,祝之繁霎時大哭不已,轉身一遍遍跪在蒲團上向佛祖叩首祈禱。

老僧許是見過太多世人的執迷不悟,只是對祝之繁伶仃倔強的伏拜背影搖搖頭,嘆息道:千眼萬年,凡人所有的放不下,都不過是佛前的拈花一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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