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二
◎為你築一座永不坍圮之城◎
人人都期待一個奇跡, 可奇跡終究還是沒有發生。
離開滬城前一天的那個下午,祝之繁趴在與舟的手邊做了一個夢。
她看見他的手指在潔白的床單上動彈了一下,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揉她的腦袋, 她惺忪地地從夢中醒來,很是驚訝地說:“你醒了?”
與舟的唇色很蒼白,卻還是沖她微微一笑,呢喃道:“以前都是你等我, 繁繁,這些年的等待, 我終于懂了那種滋味,太苦太痛太寂寞……這一次,我不能再讓你這麽絕望地等下去, 自然是要醒的。”
祝之繁心有不忍,卻還是告訴了他真相:“你醒來就好,我明天要走了,這次離開, 不會再回來。”
與舟執着得像個陡然丢失心愛玩具的孩子,不肯輕易松手,眼神負氣又篤定地說:“你不會走的!”
祝之繁沒有回避他灼熱的目光, 面對他的挽留,鎖緊眉頭沉默不語。
見她沒有回應,江與舟焦灼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一直騙你?繁繁, 我只是想要你快樂, 只有我一個知道真相就夠了,那些不愉快的猶豫和糾結, 我來承受就好。一直是我想愛卻又不敢愛, 反反複複推開你, 又反反複複說要你,如果一開始我就給你明确無誤的愛,你會不會對我的愛更信任一些?我是愛你的,繁繁,我真的愛你,請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我好痛苦,明明是那麽愛你,卻從不開口那些本該說出口的情話,我好恨自己……”
一個一無所有的冷漠少年赤手空拳走出霧城,在滬城沉默刻苦地奮鬥,一步一個腳印,酷暑寒冬從不敢行差踏錯每一步棋子,小有成績後便心急火燎帶她一起逃脫令人窒息的噩夢之城,不惜一切重頭再來,兩人在陌生的國度相依為命,這一路歷經千難萬難,終于贏得斐然聲名和一生無憂。
明明初心是為了給這女孩幸福,他卻不知什麽時候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弄丢了。
祝之繁想起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霧城鄉下的河壩邊,少年們都是青澀臉孔,他們赤腳走在亂石堆砌的河灘上,年少時的歡聲笑語是那麽簡單純粹。
那個夏天,她有了一次畢生難忘的旅行。天下着雨,山上又好冷,她一意孤行冒雨攀到山頂,驚喜等到了心愛的男孩,男孩卸下身上所有的冷漠與疏離,第一次緊緊牽起她的手,兩張懵懂又絢爛的笑容驅散了山巅所有的風雨陰霾。
那時男孩心無旁骛愛着女孩,而女孩更是滿心滿眼愛着男孩,甚至患得患失到根本不相信他會牽起自己的手。
那是他們相愛最純粹的時刻,沒有殘忍的真相前來打擾。可誰又能保證後來的反複糾葛離合,只不過是人性裏最卑劣的不甘心而已呢?
人性面前,誰都別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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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之繁相信江與舟愛自己,只是那份愛令兩人都太過痛苦,既然如此沉重,不如彼此放手。
就像他們之前在飛機上玩的那個牽手游戲,明知道這世上沒有兩個人可以永遠無時無刻牽着手,也明知道游戲的結局是滿盤皆輸,他們卻依舊開始了那場看誰能堅持到最後的人性考驗。
注定失敗收場的結局,所謂的堅持只不過是遲早的散場而已。
祝之繁看着病房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仿佛一瞬間将她帶回十八歲那年霧城鄉下的酷暑,她怔了一秒,然後微笑着對江與舟說:“與舟,這幾天在病房裏陪着你等你醒來,我抽空看了一本有關阿德勒心理學的書。與你分開的這些年,大部分時間其實我過得并不好,逝去的親人、回不去的家、焦頭爛額的家中債務、漂泊無依的寂寞生活,還有割舍不掉的昔日戀人……每每想起這些,就會好難過好難過,甚至難過得想一死了之。”
她走去窗邊,拉上窗簾,關掉刺眼的陽光,一如關閉掉自己不複再來的十八歲。
“書上說,人得活在當下,明明當下過得那麽生不如死,卻依舊執着于回憶裏的那點甜舍不得放手,這其實是陷入了一種痛苦的自我內耗和傷害。書上也說,過去其實并沒有那麽重要,放棄掉一段令自己反複在天堂與地獄間徘徊的關系,試着讓自己毫無負擔,人得讓當下的自己真實快樂起來。”
她說這話什麽意思?
與舟的眉宇揪心地緊了起來,他固執地不承認現在的自己不快樂,眼前的她真實存在,即使她并未回心轉意,卻令他比以往任何“失去”她的時刻更加安心從容。
他緊緊握住祝之繁的手,仿佛垂死掙紮般做着最後的挽留:“繁繁,我依然愛你,你……還愛我嗎?”
祝之繁笑得疏離,僅僅回答他:“十八歲的祝之繁永遠愛江與舟。”
十八歲的那點甜,她永遠感激。
昏沉無力的臨別前午後,祝之繁哭笑着從夢中醒來,看着眼前并未蘇醒的江與舟,即使他現在生死迷離不能開口,她也相信他曾真實地來過自己的夢裏,告訴他是如何還愛着她、挽留她。
只是,她的答案和夢裏一樣,世上沒有哪一個人會永遠活在十八歲。
她的離開或許絕情,也或許會為世人所诟病唾棄。
不在乎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路是經歷過何等艱苦的浴火涅槃,才決定放下過往重新擁抱這個世界,也決定要趁年輕重拾那些追逐夢想的勇氣。
愛一個人不代表獻祭式的犧牲、不代表失去自我、不代表被另一個人繁重的愛所困囿束縛,她先是她自己,是有笑有淚的祝之繁,是敢于彎刀單騎走天涯的有夢女孩,她有自己的光芒與獨特。
那些患得患失、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會過去,這一次她會強大地将幸福的标準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枯坐了一整個下午,腕表的指針走到東八區晚九點整——病房最遲的探視時間。
窗外的月光投進室內,漫漫逶迤一地。
也許在秒針走向20點59分59秒的最後一刻,祝之繁曾在心裏跟自己打一個賭,她于心不忍給過江與舟最後的機會,只要他在2 2點之前醒來,或許她就甘願放下一切為他留下。
可奇跡終究沒能發生。
月光在江與舟的身上如此靜美,祝之繁望了潔白床單上的男人最後一眼,仰起頭不讓眼角的淚輕易掉落,轉身大步走出病房,深吸一口氣,反手将病房的門關上。
門鎖咔噠一聲落定,如同将所有回憶鎖在了冰冷的月光城堡裏。
時針轉向晚九點整。
他被她遺留在了那座明月之城,萬年孤寂、永不坍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