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二十四)

五十年前,練功至走火入魔的袖夫人死于年輕的鄭家家主鄭久手下,後其子聶踏孤繼承家業,數十年來派出無數暗衛意欲覆滅鄭家,擾得江湖紛亂頻頻,禍事不斷。直到鄭家大小姐鄭莞莞被殺,鄭夫人張小風以一人之力仇殺聶家數百人,并将白手婦斬于劍下。後張小風身死,鄭暮州病重,其子鄭聽雪繼任家主,表面上兩家都元氣大傷,不再如從前那般劍拔弩張,人們也因此終于得了清淨,紛紛松了口氣。

人們對聶踏孤最熟知的一個傳言就是“毒”,有人說他擅使毒,有人說他所修內功陰毒,有人說他性子陰森毒辣,因此種種,得了這個號。但沒人能給出一個确切的定論,因為聶踏孤從未離開過鮮卑山,甚至沒有多少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人們只是從他源源不斷灑向關內的殺手做派推測他這個人,一定是個兇狠、惡毒、可怖的人。

二十年前,白手婦為聶踏孤誕下一子。孩子白淨可愛得像個女孩,愛笑,一雙圓潤水靈的黑色眼珠比翠玉還漂亮,一眼望去讓人說不出的憐愛。

可孩子沒有名字。白手婦一輩子眼中只有練功和聶踏孤,因此剛生下孩子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而聶踏孤似乎只在孩子出生的那半個時辰內表現出常人一般的憐愛之情。他像每個父親一般逗弄着自己的親生孩子,可沒過一會兒,他就停下來,偏頭看了看襁褓裏的小孩,笑着說了一句:“什麽都不會,什麽也不知道......嬰兒好沒趣味。”

随後便起身離開。此後三年,再沒來看過他的孩子。

家主和家主夫人棄了這個小孩,便也沒人敢上來撿。初生的嬰兒被遺棄在黑洞洞的小屋子裏,哭到後來都沒了聲音。最終還是一個年輕的新丫鬟實在于心不忍,見真的沒人管,便偷偷把小孩抱回家裏養。小姑娘也不好給主人家的小孩起名,于是成天“寶兒”,“寶兒”的叫着,如此勉強偷摸地拉扯,竟然也磕磕絆絆地把小孩養到了三歲。

寶兒是個很活潑的小孩。雖然剛出生那會兒沒有母乳吃,也差點死掉,可他總是笑着,尤其有人到面前來了,他就要用一雙水棱棱的眼睛盯着別人,一副對外界十分喜歡好奇的模樣。小丫鬟的家人一開始都反對她撿來這個孩子,可時間一長,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大家都對活潑可愛的寶兒生出感情,便不再說什麽了。

寶兒滿三歲的那天,聶踏孤來了。

他好像一開始就知道兒子被別人撿了去,幾年來不聞不問,卻偏偏在孩子三歲的那一年悄無聲息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天天上下着雨,聶踏孤站在雨裏,看也不看地上跪成一排瑟瑟發抖的人,問:“我那寶貝兒子是不是在你們這兒?”

小丫鬟腳一軟跪在地上,手裏繡到一半的花鳥紋肚兜掉進雨地裏,頃刻間變得髒污。那是她打算繡來給寶兒做生辰禮物的。

丫鬟的母親哆哆嗦嗦抱出寶兒,小孩這幾年被他們養得很好,白白胖胖的,面上兩團可愛的紅暈。他被送到聶踏孤手上的時候,還望着聶踏孤笑,見女人退下去,又伸手想去夠,嘴裏喊着“奶奶抱”。

聶踏孤一手抱着他,聽到他這麽喊的時候笑了起來,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頰,說:“乖,她可不是你的奶奶。”

“你的奶奶早就死了,不要亂喊,知道嗎?”

聶踏孤與一個三歲小孩神色如常說着這些話,見懷裏的兒子睜着茫然無辜的眼睛看着自己,便自言自語起來:“養成這樣,一點不像我,也不像他娘……這麽普通,還不如當初就扔在那裏死了好。”

一群人跪在瘋瘋癫癫自說自話的聶踏孤面前大氣也不敢喘,唯有那丫鬟聽了這話,忍不住伏在地上小聲哭了起來。

Advertisement

聶踏孤聽到哭聲,轉頭問她:“你哭什麽?”

丫鬟渾身一僵,不敢發出聲音。

聶踏孤卻又問了一遍:“說啊。”

一陣寂靜後,丫鬟終于哆嗦着開口求他:“老爺若是不想養寶……這個孩子,懇請老爺仁慈,準許小的替老爺養這個孩子……畢竟,畢竟小孩什麽都不知道,而且您、您看,他多可愛……”

丫鬟畢竟年紀不大,一害怕就說話颠三倒四的,最後被她母親推了一把,閉上了嘴。

聶踏孤卻冷了臉。

“你們是什麽人,也敢養我聶家的孩子。”他冷冷道,“當初本沒想讓他活,你們卻背着我偷偷把他養大,還養成這副軟弱無能的模樣。”

聶踏孤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孩,說:“從今天起,爹教你怎麽長大。你是聶家的孩子,不能長成一個廢物。聶家的孩子是要會殺人的,不過你現在還小,殺不了人,爹先殺給你看。”

他話音剛落,所有跪着的人頓時慌作一團。

“老爺,老爺饒命啊——”

“全怪小的愚鈍,偷養了老爺的孩子,求求老爺饒了小的們!”

“求老爺看在小少爺的份上——”

驚恐的求饒聲頃刻間扭曲成慘叫。那一天聶踏孤當着孩子的面殺光了所有曾經照顧他、關心他、疼愛他的人,那些人上一刻還鮮活,下一刻就慘死橫屍,死得沒有任何道理。他們的血濺得滿地都是,沾了聶踏孤一手,也飛到他懷裏小孩的臉上。

寶兒止住了笑容。他沒能理解此時此刻眼前的場景所代表的意義,但他漂亮的眼睛裏全是那些熟悉的、卻因恐懼和絕望而扭曲到陌生的臉龐。雨水沖刷着那些變得陌生的臉,将線條全都模糊。

聶踏孤抱着他,一邊轉身往門外走,一邊教他,“看到沒有?這就是殺人。以後你也要像爹這樣,随心所欲的殺人,不管是你愛的,恨的,仇人還是親人,只要你興致來了,他們都要死在你手上。人活在這世界上,無非生與死,所以我們聶家的人,一生只追求一個‘盡興’——好兒子,你明白了嗎?”

寶兒重新被聶踏孤抱回去之後終于有了個名字,冠以聶姓,按族譜排到長字輩,取名長落。

聶長落沒能住進聶家主宅。他被父親抱去了一個離主宅很遠的地方,要往山上走很久,一直到快能摸到流雲的高處,萬丈斷崖之上。那裏比山腰還要冷,還要靜,只有無邊寂寥林木和原野,以及孤獨立于霧中的小屋。

那是聶長落的住處。

聶長落被換上新的衣服,只薄薄一件單襖,一條棉褲,連鞋也沒有。他安安靜靜縮在冰冷黑暗的小屋角落裏坐着,小臉凍得青白也不說話。同時站在小屋裏的,有聶踏孤,霧月,白手婦。

霧月是當年唯一幸存下來的人。她丢了一條手臂,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下過鮮卑山。這麽多年以來,她的容貌一點沒變,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保住容顏,臉和身段看上去還和二十出頭的少女一般光鮮亮麗。

“太小了。”霧月開口,聲音也像小姑娘似的柔和清亮,“毒種不進去。”

聶踏孤道:“那就再把他養大一點。”

一旁白手婦很是不耐煩的模樣,“那為何這麽早就抱回來?讓那群下人繼續養着不就好。”

聶踏孤一笑:“那你倒不如問問自己,當初為何要把他生下來。”

“哼,本想着要是個女孩,就将我的功夫傳給她。誰想倒黴生下個男孩,男兒身可做不了我白手婦的徒弟。”

聶踏孤端詳着角落裏不言不語的聶長落,緩聲道,“雖學不來你那掏人心肺的招式,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

霧月了然,問:“你之前養的幾個蠱都廢了?”

聶踏孤:“全廢了。所有被種了蠱的人最多不過一個月便會暴斃,那蠱蟲比所有幻蠱都要毒,尋常人一旦血開始變黑,很快就會死去。”

霧月露出感興趣的表情:“怎麽,你的蠱已經完全煉好了?”

聶踏孤在昏暗光線中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蠱是煉好了,只是材料珍貴,養廢了幾個蠱人後,可再經不起糟蹋了。”

他的目光始終放在聶長落身上,盯着自己兒子的眼神像蛇盯着它的獵物,“也是走投無路,便想着把他帶回來一試。畢竟長落年紀還小,而且終歸我們聶家的孩子,總是要與別人不大一樣的。對嗎,長落?”

聶踏孤的聲音很柔緩,帶着陰冷的涼意。小長落愣愣擡起頭,看見他的父親站起身,走向他,身體便下意識地往後躲。聶踏孤卻沒看見似的,徑自把他抱起來,抱到他們三人中間。

白手婦伸出她那雙雪白枯骨般的手,柔柔在兒子臉上摸過,笑着說:“相貌倒是像我。”

“畢竟是我們的孩子。”聶踏孤摟着皮膚冰冷的聶長落,手指點在他的心口處,往下劃出一道短短的線,“長落,別怕,爹不會害你。”

“想害你的人都在山外邊,爹告訴你他們姓什麽。”聶踏孤把聶長落抱起來,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他們姓鄭。在離這裏很遠的江北,那群姓鄭的人,他們是我們的仇人,以後長落去了江北,要把他們都殺了,殺幹淨,因為他們都想害你。”

“你與他說這些做什麽?”白手婦道,“不過一個三歲小孩,什麽都不懂。”

聶踏孤盯着聶長落,“長落,你明白爹說的話嗎?”

聶長落睜着水亮的大眼睛與他對視,顯然沒有明白。聶踏孤一瞬間冷了臉,過了一會兒卻又緩和了表情,把兒子随手放到一邊的冷椅上,聶長落便重新蜷縮起來,抱着自己冰涼的腿。

“現在不明白,以後總會明白。”聶踏孤的手指無意識在桌面上敲着,開口,“再等他大一點,就可以把蠱種進去。那些廢掉的蠱人還未等到蠱毒完全發作便死了,我也遲遲見不到自己親手養的蠱究竟有何效果,浪費我不少精力。”

白手婦問:“你不是照着桃花糠蠱的引子來改的?想必發作時模樣也差不離。”

“我的蠱可比桃花糠厲害……”聶踏孤看向聶長落,忽然想起什麽,說:“正好我還未給蠱命名。若是這次能成,不如就用我們家兒子的名字,也算作紀念了。“

白手婦大笑起來,“夫君,你好生可怕,拿自己兒子種蠱就算了,還要拿他的名字給蠱命名。”

白手婦的笑聲尖而高,把聶長落吓得一哆嗦。霧月冷哼一聲,道:“只要能讓鄭家人全都死個幹淨,一個小孩又算得了什麽。”

她起身拂袖離去。聶踏孤兀自點頭,“是啊。而且‘長落蠱’這個名字……多好聽啊。”

作者有話說:讓我們一起來康康深井冰小沈同學的悲慘過去吧╰( ̄ω ̄o)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