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二十六)
“哦?他還沒死?”
白手婦懶懶倚在桌前,纖白手指從碗中拈起一粒櫻桃放進嘴裏,鮮紅的嘴唇咬碎果肉,一個普普通通的咀嚼動作放在她的身上,莫名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聶踏孤答:“蠱種進他的心髒後,當天晚上差點死了,不過好在咱們兒子争氣,最後還是活了下來。”
白手婦輕哼一聲:“倒是命硬。”
“他雖然年紀小,卻是個修煉邪功一等一的好坯子,若是換了常人,沒幾天就會被蠱蟲咬碎心髒而亡——這孩子,可大有天賦。”
“夫君,你也不想想他是誰的孩子。”白手婦嬌俏望了聶踏孤一眼,緊接着話音一轉,好奇道,“不過你親手養的這蠱蟲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它與桃花糠蠱有何區別?”
“桃花糠雖然也能控制人的心神,但被下蠱的人最終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見人就殺,不分敵我,身上還會長滿紅疹,這樣未免太不美觀,也不優雅,說是被下了蠱,不如說是被瘋狗咬過。”
白手婦被逗笑,“那夫君的蠱又是如何美觀,如何優雅?”
“我這個蠱若是種進人身體裏去,被下蠱的人不會有任何症狀,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兩樣——當然,若是被蠱蟲反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蠱蟲不會迅速控制人的精神,它只會慢慢的,慢慢的将蠱毒釋放出去,讓心髒把毒素一點點運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接着他的腦子會一點一點被毒素占滿,他依舊很清醒,但他其實已經不正常了,他不再有正常人的想法,蠱蟲會驅使他殺戮,占有,毀掉一切……”
“這世界上真有這樣奇妙的蠱?”
“這個世界沒有這樣奇妙的蠱。”聶踏孤的眼中綻放出奇異的光彩,“但是我聶踏孤有。”
聶踏孤來到山頂時,發現聶長落不在屋裏。他順着雪上的腳印找了一圈,在懸崖邊找到了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麽的小孩。
聶長落如今六歲多,卻依舊沒怎麽長個兒,身上也瘦得厲害。他連鞋也沒穿,穿着單薄的衣裳踩在雪裏,低頭折一杆從厚厚的雪層下探出來的木枝。
他早就感覺不到冷,因為他的體溫比寒風的溫度還要低。聶長落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看過去,喊了一聲,“爹。”
“長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聶踏孤走過去,“外面多冷。”
聶長落掰斷木枝,扔進雪裏。他站起身,說,“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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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一高一矮站在風雪裏,懸崖下的風自下而上吹來,刮得杉樹林獵獵作響。
“怎麽,想跳下去?”聶踏孤笑着問他。
聶長落搖搖頭。
“乖兒子。”聶踏孤擡手摸摸他的頭,“不可以再想着死了,你的身體裏現在養着爹給你種的蠱,你不能死,知道嗎。”
聶長落垂眸看着地面,說:“知道。”
聶踏孤領着聶長落回屋去喝藥。自從蠱種進聶長落的心髒裏面後,聶踏孤便每隔一段時間給他端來不知用什麽東西熬出來的湯汁喂給他喝,養他心裏的蠱。聶長落也不再反抗,喂他喝什麽他就喝,有時候喝完藥嘔血了,他也不哭不鬧的,只安安靜靜把弄髒的地方收拾幹淨,因為沒人給他收拾。但他終究太小了,吐在地上的血擦不幹淨,血漬積累起來,在深色的地面上結成一塊塊斑駁的疤痕。
聶踏孤看着聶長落把藥喝下去,手指敲敲桌面,“長落,再過幾個月,你就七歲了。”
聶長落安安靜靜坐在床上,低着頭不說話。
“是個大孩子了。”聶踏孤溫聲說道,“你說巧不巧,鄭家也有個小兒子,和你一樣大。咱們家和鄭家可真有緣分。”
聶長落自言自語,“鄭家。”
“對,鄭家,爹怎麽與你說鄭家的?”
“是我們的仇家。”
“沒錯,長落記得很好。”聶踏孤輕輕一笑,“他們家的小兒子也快七歲了……你要記住他的名字,以後他就是你第一個要殺的人,你一定要殺了他,為我們聶家報仇。他叫鄭聽雪,鄭、聽、雪。記住了嗎?”
聶長落循着他的話重複一遍,“鄭聽雪。”
“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殺了他,還有他的家人,你要把他們都殺光了,讓鄭家在這片大地上永遠消失,知道嗎,長落。”
聶踏孤逼近聶長落,幾乎按着他的臉對他說話。聶長落的眼中一瞬間露出恐懼迷茫的神色,但很快,那種類似常人的情緒淡去了,他的心髒隐隐作痛,被埋進去的蠱蟲日複一日蠶食着他的神經,将漆黑的毒素融進身體裏每一滴血液,令他的感官緩慢麻痹,腦袋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永遠地逝去了,一片巨大的黑影從無名深淵爬出,在他的腦海中撐起無邊黑夜,那黑夜遮蔽一切,連着他所有的恐懼,懷念,驚慌,茫然,和試圖窺向外面世界的懇求目光,全數掩蓋。
“知道。”聶長落的眼神空空的,盯着手裏同樣空空的藥碗,“要殺了鄭聽雪,還有所有鄭家人。”
聶踏孤走後,聶長落依舊獨自一人呆在小屋裏。他這幾年都是如此,已經習慣了。聶長落在床上僵硬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心髒的疼痛退下去。他慢慢下床,跪在地上往床底下鑽,沒過一會兒,又鑽了出來。
他的手裏多了一枚玉佩。那是收養他的丫鬟曾經挂在他脖子上的,丫鬟家沒什麽錢,因此玉佩的質地很一般,玉石有些花了,拿一條紅繩穿着。但是繩子已經斷開,上面還浸了幹涸的血跡。
這枚玉佩在聶長落的脖子上挂了兩年,後來聶長落被抱回聶家,下人給他換衣服的時候被聶踏孤看到了玉佩,便随手扯下來扔到不知哪個角落去了。後來不知為何又被他找到,可惜繩子被扯斷,沒法再戴到脖子上,聶長落又不敢讓聶踏孤看到,便把玉佩藏到床底。過去聶踏孤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時,他都會在聶踏孤離開以後哆哆嗦嗦爬進床底,捏着玉佩蜷成一團。被喂過毒後,他的鼻子和嘴裏總是會流出血來,血落在玉佩上,沁到繩子裏去。雖然聶長落在清醒的時候會努力把玉佩上的血漬和灰塵擦掉,可繩子上的卻無論如何也弄不幹淨了。
現在聶長落坐在地上,手裏捏着玉佩。他的腦海裏閃過模糊的人影,好像是那個照顧過他的丫鬟,還有奶奶,但他快記不清她們的臉了,更多的畫面是聶踏孤的臉,還有他手裏的毒。
那種握着玉佩才會擁有的一時半刻的平靜,也漸漸不知消失去了哪裏。
聶長落低頭看着手裏的玉佩,出神了一會兒,将玉佩扔回了床底。玉石砸在地上磕出輕微的聲響,滾進了黑暗深處。
聶長落活到七歲的時候,終于被人從山崖邊的小屋裏接下了山。
“看看,看看。”聶踏孤興奮地圍着聶長落轉圈,拽着白手婦到他面前,“夫人,快看他。”
白手婦居高臨下看着聶長落,一挑細眉,“怎麽,終于有一個沒被你喂毒喂死的家夥了?”
一旁的霧月伸手過來探聶長落的內力,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內力竟然沒有被蠱毒吞噬?而且體內沒有任何內髒衰竭的跡象……還真是個好苗子。”
“我就說了,我的兒子總要與別人不一樣,總算沒浪費我的蠱,總算成功了。”聶踏孤掩飾不住喜悅,在屋裏不斷走來走去,一邊不斷念叨,“很好,很好,他如今已七歲,蠱種進去這麽多年,不會再出事了,很好,終于可以把他放下山了。”
聶春衫和聶冬聞始終一言不發站在門邊。聶冬聞聞言,開口問:“你的意思是,已經可以派他去鄭家了?”
聶踏孤說:“可以,當然可以,他成功了不是嗎?他和蠱蟲已經完全融為一體了。”
聶冬聞皺眉道:“可他還這麽小,你能保證他去了鄭家不露出破綻?”
“小孩嘛,教教就好了。”白手婦溫溫柔柔地撫摸聶長落的腦袋,鮮紅尖利的指甲劃過他的發絲,“我和夫君一起教他,哪有教不會的。”
聶長落低着頭坐在衆人中間,看起來分外乖巧溫順。
聶春衫忍不住道:“就算種蠱成功,他一個小孩,又能殺什麽人?”
“大哥,凡事不急于一時。”聶踏孤笑眯眯的,“這次派長落下山,本也不是讓他單單只殺幾個鄭家人就完了……我要讓他把鄭家連根拔起,滅他們滿門。”
聶踏孤低頭看着聶長落,“長落,你再說說,爹讓你第一個殺了誰。”
聶長落說:“鄭聽雪。”
霧月哼笑一聲,“你倒是會給他洗腦。”
白手婦的臉卻冷了下來,“為什麽?他應該先殺了張小風!那個賤女人如今處處壓我一頭,江湖上的名氣竟然比我還大,夫君,難道你就眼看着她招搖過市麽!”
“別急,夫人。”聶踏孤好聲安撫,“他們都會死的,我們一個一個來。”
“長落是個好孩子,他會聽我們的話,把鄭家人一個一個殺幹淨。”聶踏孤握住聶長落冰冷的手指,問他,“對嗎?長落。”
聶長落睜着一雙淺色的眼睛,看着聶踏孤,聲音很輕地說:“是。”
一年後,江北烏林鎮,沈老夫人在慣例出門去廟裏燒香拜佛的路上看到一個小孩。那小孩衣裳破爛,渾身是傷,倒在離寺廟幾裏遠的路邊,瘦弱的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像條被亂棒打折了腿的小野狗一般不知死活。沈老夫人最見不得這種場面,她連忙讓身邊的下人去看看,下人去了又回,答複說沒死,但也出氣多進氣少了。沈老夫人一邊念着佛祖保佑,一邊讓人把那小孩抱上馬車,折返回家。善良的婦人請了城中最好的醫館先生,又是給小孩清洗傷口,又是強行掰開小孩的嘴灌參湯和藥汁,忙活了一晚上,好歹把孩子從鬼門關給拉扯回來。
小孩醒了過後,不哭也不鬧,只乖乖坐在床上不說話。他太瘦了,皮膚白得像是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陽光。沈老夫人見小孩長得實在漂亮,又乖,加上實在可憐,問他什麽都不肯說,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老夫人心痛得不得了,當即便決定把這個孩子留在身邊,當作自己親生孩子養。
沈老爺反對過這件事,說:“你怎麽能随便在路上撿個來路不明的小孩就帶回來養?這成何體統。”
沈老夫人卻堅持要留下小孩,“我在拜佛的路上遇到他,想必也是佛祖的旨意,要我救下這個孩子的。”
家裏人都拗不過她,只得随她去。沈老夫人于是正式收養這小孩兒,冠以沈姓,取名為湛。
“湛兒,莫怕,以後你就是我們沈家的孩子,沒人再能傷害你。”沈老夫人摟着小孩,一下一下輕輕拍着他瘦削的肩,“等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夫人就帶你出去玩,給你買好吃的,買漂亮衣服穿,帶你認識好多新朋友。鄭家有個小兒子,名喚聽雪,年紀與你一般大,聽雪也是個好孩子……到時候夫人帶你去見他,你們一定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小孩倚在沈老夫人溫熱的懷抱裏,低垂下來的纖長睫毛蓋住他寶石般清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又空又冰涼,只在聽到“鄭聽雪”這三個字的時候,閃過一絲漠然驚心的光。
作者有話說:過去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