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鄭聽雪再次醒來已是三天後。

他能睜開眼已經是個奇跡。聶踏孤鐵了心要他死透,用的紅梵蓮粉純淨得一絲雜質都沒有,就算是內力深厚的習武之人也挺不過半宿就會七竅流血而亡。但鄭聽雪卻生生捱住了。孟燃見到他時他已經陷入昏迷,唯有體內內力與毒素還在不斷抗衡,導致他渾身泛紅,心跳時快時慢,嘴裏流出的血将床單都浸染了大半。

孟燃幾乎用盡渾身解數,把所有能解紅梵蓮毒的方法都用在了鄭聽雪身上,與沈湛不眠不休守了他三天三夜,才終于等到人轉醒過來。

紅梵蓮毒性烈,孟燃為了快速抑制毒素的蔓延,直接将身上所有能用上的藥草搗成碎往鄭聽雪嘴裏塞,藥用完了就出門去找,找回來接着喂,逼出來的毒血倒了一碗又一碗,就這樣反複沒有間歇,沈湛山上山下來來回回跑了不下十幾次,孟燃守着屋內臨時搭起的藥爐寸步不移,直到鄭聽雪的狀況逐漸趨于穩定,他才慢慢停了這種靠量攻毒的野蠻法子。

鄭聽雪睜眼只見孟燃坐在一旁,沈湛不在。孟燃看起來有些憔悴,一雙眼睛裏全是血絲。鄭聽雪一醒他就感覺到了,二話不說先試了他的脈搏,然後用銀針取他指尖的血驗過,确認他體內的毒已經消退之後,緊皺的眉頭這才松開了些許。

“鄭聽雪,你瘋了嗎。”孟燃簡直咬牙切齒,“你跑到聶家來做什麽?你想死嗎?!”

孟燃在一個月前收到一封信,一個陌生的男子将信交給他,說是鄭大少爺叮囑要親手交到他手上。信上是鄭聽雪的筆跡,沒有多說別的,只說還有件事情需要他幫忙,需要他啓程前往鮮卑山,在山下小鎮等待一個人前來找他。孟燃看過信以後馬不停蹄收拾了東西離開江北,趕往關外。在鮮卑山下的鎮中等待數天,沒想到最終竟是等到沈湛找上門來。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死了?”孟燃在見到鄭聽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無法克制情緒,他猛地揪住鄭聽雪的衣領,“如果我沒有來呢?如果我當時沒有等在山下,你打算怎麽解這紅梵蓮毒?”

鄭聽雪被他揪着衣領也不惱,他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神情卻十分平靜,“沒有如果。你來了,我也沒死。”

孟燃氣得啞口無言。他早該知道鄭聽雪就是這副德性,自從他們多年前偶然相識至今,鄭聽雪就一直是這樣,行事沒有任何解釋,也不考慮別人的想法,唯一牽絆住他的,卻是那個虛僞瘋癫的沈湛。孟燃再怎麽惱怒,嫉妒,都改變不了他一絲一毫。

因為鄭聽雪不會被任何事情改變,從來都只有他去改變一切,包括孟燃,包括沈湛。

“謝謝你,孟先生。”鄭聽雪活動一下關節,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你又救了我一命。”

算上之前在青岡醫館那一回,孟燃已經救了鄭聽雪兩回。他冷冷諷了一句,“只是不知道鄭公子還要讓我救上多少回。”

鄭聽雪聽他冷嘲熱諷慣了,答,“這該是最後一回了。”

孟燃:“怎麽,這次又是那瘋子發了狂,給你下的毒?”

“那倒不是。”鄭聽雪慢騰騰地穿衣服,“是他爹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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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他爹不是早就——等等,你是說,你是說……”孟燃的腦子轉得極快,他将前前後後因果一串,再聯系此地此景,終于明白過來:“沈湛是聶家人……他爹……他爹是聶踏孤?!他假扮沈家的孩子來到你身邊——果然,他從來就沒有懷過好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孟燃只恨自己反應太慢,當時他等在鮮卑山下,卻等到沈湛過來時就應該想到,整片鮮卑山都是聶家的地界,沈湛把鄭聽雪帶到這裏,不就是因為沈湛本就是聶家人。他早該想到,正邪兩派世家之中只有聶家煉制蠱毒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能煉出那種連他都再找不出第二個的幻蠱的人,除了聶家,又有誰能做到?

孟燃越想越心驚,終于忍無可忍,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鄭聽雪,你現在立刻和我回青岡。”孟燃怒視他,“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個經營了十多年的騙局!”

“事情沒辦完,暫時不打算回去。“鄭聽雪卻說,”孟先生一片好意,在下心領。”

“你——”

“吱呀”一聲,木屋的門被推開。

沈湛拎着一個包裹站在門外。他看起來比孟燃還要狼狽得多,短短三天竟是肉眼可見的瘦了,眼眶紅得像是生過一場大病,長發也随意散在肩上,上面沾了些許霜棱。

他看見鄭聽雪坐在床上,愣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醒了。”

“嗯。”鄭聽雪見他這副模樣,也沒有說什麽。沈湛進來将手中布包放下,孟燃掃他一眼,收回視線,道,“既然你醒了,這些藥也就不急着吃,但每日還是煎兩副喝,養你那被毒染過的髒器。我就不寫藥方了,這幾天都是沈公子去找的藥草,他知道該怎麽做。”

沈湛沒說話,只一瞬不瞬盯着鄭聽雪,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孟燃見這副場景,也無心再呆下去,站起身說:“我走了。”

他看向鄭聽雪,鄭聽雪也望向他,兩人的視線無聲一碰,似是有什麽深意在暗中交流。

“勞煩孟先生跑這一趟。”鄭聽雪看着孟燃,卻是對沈湛說話,“沈湛,你将孟先生送回山下。”

孟燃的眉頭幾不可聞地皺了一下,他的眼中一瞬間閃過不解探尋的神色,卻很快掩飾住了這份疑惑。他始終放心不下,剛想說什麽,卻接觸到鄭聽雪傳遞過來的一個安撫的眼神。

他看起來充滿耐心且清醒堅定,告訴孟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盡管孟燃被剛剛理出來的事實真相迎頭劈得無法冷靜,但他還是在鄭聽雪鎮靜的姿态中慢慢平息了下來。

而且他別無選擇。鄭聽雪從不給人選擇,他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所有人想要參入他的腳步,都只能按他鄭聽雪的規矩來。孟燃早就知曉這一點,他只能選擇按照鄭聽雪指給他的路走。

“知道了,那我先下山,如果你還需要什麽藥,來找我便是。”

一旁的沈湛卻沒動,鄭聽雪的目光終于轉向他,淡然開口,“沈湛。”

沈湛與孟燃之間互相有多麽不待見,三人心裏各自都清楚。孟燃根本不指望沈湛會聽鄭聽雪的話送他下山,雖然他們這三天來相處還算和平,卻也不過是因為都在疲于把鄭聽雪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罷了。此事一了,兩人依舊是互相容不得的存在。孟燃開口,“不了,我自己……”

“知道了。”

孟燃轉過頭,見沈湛竟然什麽都沒說,更沒有發怒發瘋,反而乖乖轉身往門口走,伸手拉開門,對他說,“孟先生,請。”

孟燃遲疑看着他,鄭聽雪便說:“以防有聶家人跟着你,還是讓沈湛送你下山為好。”

可沈湛不就是聶家人?這裏不就是聶家的地盤?孟燃根本無法理解鄭聽雪在想什麽,也對沈湛忽然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滿腹疑惑——這一見自己與鄭聽雪說話就恨不得将他分屍的瘋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溫和了?

兩人離開木屋後,鄭聽雪從床上下來,慢慢走到桌邊,将沈湛放在桌上的布包拆開。包裏裹了很多藥草,鄭聽雪低頭挑揀一陣,翻出幾株石冬。

石冬有止血生肌、疏通筋脈血管的作用,效果并普通的藥要好很多。鄭聽雪知道孟燃見了他腿上的傷以後不會不管,總會想辦法給他帶點藥來。鄭聽雪也沒什麽講究,直接将那石冬放進嘴裏嚼,一邊低頭拆了腿上的繃帶,把嚼爛的草汁抹在大腿的創口上。

他的自愈能力很強,這幾個月來腿傷雖然沒得到過治療,卻也自己長好了不少。但這對鄭聽雪來說還是慢了些,他現在尚且能走路,只是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如果用上石冬,無論傷口還是痛感都會消散得很快。

抹好藥草後,鄭聽雪重新将繃帶一圈一圈綁好。他做完這些便躺回床上去,面朝床裏閉上眼養神。

等他再次睡醒的時候,睜眼就看到沈湛坐在床邊,長長的黑發披落在後背和肩上,雙手空空搭在大腿上,背微微彎着,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這樣坐着有多久了。

他見鄭聽雪醒來,才慢慢一眨眼,從靜止如雕像的狀态中恢複過來,接着擡手摸上鄭聽雪的手腕,二指按在他的脈搏上。

“活了。”沈湛按着鄭聽雪的脈,沒頭沒腦嘀咕出這一句。

鄭聽雪擡眼觀察沈湛的神色。沈湛看起來很正常,絲毫沒有要發病的征兆,但他也沒有立刻用上溫柔親和的面具,雖然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平和,無論表情還是動作都不具備任何攻擊性,但是他的反應變得慢了些,那種精明而疏離的感覺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茫然,害怕,和看見鄭聽雪睜開眼睛以後陡然流露出的純粹的依戀。

鄭聽雪一瞬不瞬審視着沈湛身上任何一點細微變化,他伸開手指,反過來扣住沈湛的手,輕聲說,“過來。”

沈湛着了魔似的按照他的指令貼上去,伸手将他緊緊抱着。

沈湛的心髒跳得很慢,像是被什麽東西拖住了生命前進的節奏。皮膚也很冷,比大病初愈的鄭聽雪還要病入膏肓的模樣。鄭聽雪一手輕輕按在沈湛的心口位置,一臉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懷裏。

“小雪,你在懲罰我嗎?”沈湛低聲道,“因為我騙了你,讓你的家支離破碎,讓你孤單一人,所以你要用死來懲罰我,是嗎?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孟燃不會等在山下,是你把他叫過來的,是不是?”

鄭聽雪還沒說話,沈湛就摟緊了他,繼續道,“現在你罰過我了,我知道錯了,小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好嗎,你活下去,不要死,好不好。“

他語氣急切不安,手臂都把鄭聽雪勒得皺起了眉。但鄭聽雪沒有推開他,只說,“不想殺我了?”

“不殺你,怎麽會想殺你。我愛你,小雪,我真的愛你。”沈湛不知為何情緒激動起來,連說話時都有些發抖,他撫上鄭聽雪的臉頰,側頭一點點親吻他的嘴角,“這世上我只愛你一個,小雪,我只有你……”

鄭聽雪差點死在自己面前這件事帶給沈湛的恐懼深入骨髓到甚至不可思議地完全壓制住了他心髒裏那只蠕動的蠱蟲,令他全心全意想着該如何救回鄭聽雪,又在鄭聽雪醒來以後只思考如何守住這捧随時會離去的月光,以至于忽視了蠱蟲對他的神經造成的一切麻痹與撕裂痛感。

這種感受他曾經也有過一回,就在青岡醫館裏,他一劍捅進鄭聽雪腹部的時候。那時他的大腦陷入空白,蠱蟲在他體內引爆的沸騰殺意一瞬間被鄭聽雪捂上他口鼻的手指輕易掐滅,令他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愣在原地,直到孟燃沖過來推開他,他才跌坐在地上,後知後覺感受到從四肢百骸瘋狂湧來的寒意和恐懼。

他知道他是愛鄭聽雪的,從第一眼,第一面,從鄭聽雪初見時那純淨中帶着探究的輕輕一瞥。但是這份愛摻入太多太多雜質了,他注定無法正常地愛着鄭聽雪,從而永遠失去了向所愛之人讨要同等情感的資格。

作者有話說:各位小可愛最近一定要注意身體健康呀,壞消息太多了,難過,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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