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關外天黑得早,還未到晚飯時刻,山中便徹底沒了日光。群山與林木的鬼魅黑影之中,雪再次開始下落。

沈湛一腳踩進泥濘的雪堆,撲開了小屋的木門。

寒風一瞬間灌入屋內,刮過木門時擦出獵獵聲響。鄭聽雪不知何時從床上落下來,他背對着沈湛,腰微微彎着,面前的地上全是鮮紅的血跡。

沈湛沖過去将鄭聽雪從地上扯起來,“他喂的什麽毒?他給你喂的什麽毒?!”

鄭聽雪轉頭看他,眼睛又黑又靜,嘴角卻流下血痕。他好像不知道痛一樣,随手擦了擦嘴邊的血,說:“怎麽這麽早就回了。”

沈湛捏住鄭聽雪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要把他的肩骨捏碎。他此時的表情吓人極了,一雙向來溫潤的眼睛赤紅如惡鬼,盯着鄭聽雪的模樣像是要把他生吞,“回答我,鄭聽雪!”

鄭聽雪有些吃力地咳了幾聲,緩緩說,“不知道。”

“顏色,形狀,氣味。”沈湛哆嗦着把鄭聽雪抱起來放到床上,“告訴我,快點告訴我,我去給你找藥,你不會死的,我能治好你。”

鄭聽雪卻對自己中毒這件事一副絲毫未覺的樣子,他緩慢地呼吸着,倚在沈湛懷裏沒有說話。沈湛很快變得暴躁,他放開鄭聽雪,猩紅的雙眼仇視地瞪着他:“不說——不說是嗎?怎麽,你想死,鄭聽雪?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想都別想!我現在就去找聶踏孤——”

他起身就要走,卻被一只手拉住了手臂。沈湛一愣,回過頭看着鄭聽雪,鄭聽雪也擡頭看着他,盡管嘴角沾了血污,一雙眼睛卻鎮靜清亮,像一道溫和的光,打入沈湛的腦海。

“你爹說沒有解藥,但還能活一晚上。”鄭聽雪拉着沈湛,輕聲說,“我可以感覺到內髒已經開始衰竭,你爹既然親自來下了手,自然不會給我留活路。沈湛,不如坐下說說話。”

沈湛怔怔看着他,喃喃道,“鄭聽雪,究竟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他甩開鄭聽雪的手大步走到門邊,一腳剛踏出去,就聽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聲,他抓住門框回過頭,見鄭聽雪扯住床簾,低頭吐了一地的血。

“沈湛,你要走是嗎。”鄭聽雪擦掉嘴角的血,擡起蒼白的臉看向他,平靜地說:“本想着能在死之前與你呆在一起,但你要是執意不願,便想走就走吧。”

沈湛急促喘息着。他渾身都在劇烈發抖,脆弱的門框被他捏得粉碎,斷開的木刺倒着紮進他的手心,可沈湛沒有感覺似的,只從頭到腳僵硬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走啊。”鄭聽雪還在盯着他,“或許我下一刻就死了,你也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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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被鄭聽雪逼得幾近崩潰。他終于轉身疾奔過來,哆嗦着抓住鄭聽雪的手跪在床邊,求他,“你到底想怎麽樣,小雪,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你想做什麽,告訴我,我什麽都聽你的,小雪,我求你,求求你,只要你不死,只要你活下去。”

鄭聽雪低頭看他,“什麽都答應我?”

“什麽都答應,全都答應你。”沈湛抓着他的手幾近語無倫次,聲音顫抖得幾乎摻進哭腔,“我要怎麽做,你告訴我,小雪。”

鄭聽雪擡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水,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有些話想與你說。”

“等你好了再說好不好。”沈湛抱着他,像個軟弱的小孩一樣将他抱得緊緊的,“小雪,別這樣與我講話,你明明知道你對我說這種話,我就哪裏都去不了,別拖着我了小雪,我不想你死……”

鄭聽雪撫上沈湛的背。紅梵蓮的毒性很烈,如果不是調動全身內力抵抗毒素的入侵,他此時已經無法正常開口說話,但這種互相矛盾的兩股力量在體內對抗所帶來的疼痛卻是實打實的。即使如此,鄭聽雪依舊不露聲色,只是聲音越來越低,“我只與你說兩件事。”

“第一,聶踏孤死後,你必須成為下一任聶家家主。”

“小雪……”

“答應我。”鄭聽雪霍然抓住他的衣領,将他扯到面前,“否則我不會說完,也不會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麽做。”

“答應你,我答應你。”

沈湛完完全全被鄭聽雪困住了。從前鄭聽雪對他不冷不熱的時候他就瘋了般的要把鄭聽雪關起來,為此很多次耽誤了本該要做的事情,本該要殺的人。但沈湛都不在乎,因為鄭聽雪實在太難抓住了,沈湛對他笑,說情話,撒謊,哄騙,擁抱,上|床,時真時假,無所不用其極,無論溫柔還是癫狂,都圈不住他的小雪。可是鄭聽雪一旦回過頭看他,他就被那雙漆黑的眸子定在原地,手腳僵軟,哪裏也去不了。除非鄭聽雪再次離開,他才能被解除咒令。

沈湛在鄭聽雪面前就像條危險又可憐的狗,鄭聽雪不理他,他就咬鄭聽雪,鄭聽雪要是給他喂點吃的,摸摸他的頭,他就搖着尾巴乖乖蹲在地上,誰來想牽走他都不行,因為他只跟着鄭聽雪走。

這份愛意在一開始就扭曲了。從沈湛第一眼見到鄭聽雪時便魂不守舍,那個一身雪白的人站在初春溫柔淺淡的光裏,幹淨透明的仿佛無垠月色。沈湛的人生陰暗,腐朽,潰爛,鄭聽雪是他遇而不得的純白夢境。他明知自河西分鋪始的鋪天蓋地的沈家醜聞全都是鄭聽雪在暗中一手扯開那層黑幕,也知道鄭聽雪從來沒有落進過他的騙局,一次都沒有。反倒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激怒,像只斷了翅膀的禿鹫盯着獵物不放,卻再如何想要将獵物圈進自己的領地都無計可施,他發瘋的時候全身心放在鄭聽雪身上,只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在清醒的時候依舊無法移開視線,無論心髒裏的蠱蟲如何狂暴不安,啃食他的骨肉,入侵他的大腦揪着他的神經要他殺人見血,沈湛的神智都像一條輕飄飄覆了磁石的線,即使上一刻滿心殺意越偏越遠,下一刻也會忽然毫無道理地飄向鄭聽雪,執意吸附在他身上不肯離去。十二年來日日夜夜,周而複始。

沈湛知道自己的所有僞裝在鄭聽雪面前不過像個跳梁小醜,但他無法控制,難以自扼。他不過是個什麽都沒有的瘋子,而得不到鄭聽雪又讓他淪為一個狼心狗肺的蠢貨。

“第二件事。”鄭聽雪的氣息帶着令人戰栗的血氣,“成為聶家家主後,讓你的人永遠,永遠都不準碰鄭家。”

鄭聽雪既不問沈湛在清醒的時候是否有片刻真的愛過他,也不問沈湛這麽多年來一次次将謊言信口拈來的時候,是否哪怕一次感到過愧疚。這是鄭聽雪生來的冷淡使然,但沈湛知道,也是因為鄭聽雪根本不在乎。鄭聽雪不在乎他的愛,也就不在乎他的恨和殘忍,他的月光永遠只按照月亮自己的內心随意散發光輝,而永遠不在乎偶然得了一寸光芒的凡人是多麽難以忍受黑暗。

沈湛是那個無法忍受的凡人,所以他放棄一切,過去,流言,聶家,蠱蟲,複仇,要把他的月亮搶回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一輩子都抱着不松手。

“好。”沈湛惶惶然一味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我會成為聶家家主,永遠都不碰鄭家。”

“你發誓,沈湛。”鄭聽雪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捂住自己的腹部,那裏太疼了,紅梵蓮的毒令他心跳加快,髒器劇痛,連調息都變得吃力。但鄭聽雪還是揪着沈湛的衣領,幾乎冷酷無情地說,“如果有一天鄭家的任何一個人因你而死,你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都別想再見到我。”

“我發誓!”沈湛終于哭了起來,他緊緊抱着鄭聽雪,落淚的模樣看上去可憐又無助,“小雪,你不要不見我,我發誓不碰鄭家,永遠都不碰鄭家。”

鄭聽雪看着他,聽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目光終于漸漸回溫,從一個寒冷到攝人心魄的極地,回到趨于平和的溫度。

“這次我相信你。”鄭聽雪輕輕撫摸着沈湛的發絲,終于對他開口,“現在,你去山下找孟燃,他就在鎮裏等你。”

“我只等你一晚。”鄭聽雪的聲音低而冷,“去吧。”

作者有話說:可能有的小可愛不太能理解小雪的行為,其實總結來說就是小雪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為了達到計劃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包括吃下聶踏孤給他的毒藥,騙沈湛說沒有解藥,故意刺激我們小沈balabala......

但小雪還是愛小沈的,真的(嚴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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