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天井之下,滿地橫屍。
鄭聽雪跨過一地屍體,長靴在雪地裏踩下帶血的腳印。他短時間內殺了太多人,白梅的血槽裏都難得積起一層血垢,寒風挾着冰霜覆上冰冷劍身,将那一層薄薄的血水封住,像一片冰淩中蔓延的深紅蛛絲。
鄭聽雪默然離開天井。他在十七歲的時候殺百名聶家人而毫發無損,如今三年過去,那一身雪白衣袍上沾到的依舊是別人的血。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鄭聽雪的劍法已進入何種境界,只有他身後那血肉橫飛的屍堆,昭示着下手之人的可怖力量。
等鄭聽雪終于找到廚房時,他意料之內撲了個空。
廚房裏一個人也沒有,連竈裏的柴火都已經全數燒成了黑炭,只有鍋裏還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鄭聽雪走近看一眼,鍋裏的湯圓早就煮化了,裏面濃濃的黑芝麻和糖水流出來,混了一鍋。
地上還灑着幾塊棗糕。
他轉身離開,往東南方向去。
雪已經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越往東南走,房屋越稀少,入眼盡是漆黑的杉木。
東南邊的地勢偏高,沿着坡往上,路越來越陡,林木也愈發茂密。鄭聽雪漸漸遠離聶宅,走進一片衫林之中,徒步越過一條陡峭的坡路之後,總算踏上一片還算平整的土地。
那又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在蒼青色的天地下被淹沒成一片雪海。而在不遠處一片山崖背風處,正立着一個小屋。
鄭聽雪迎着寒風走過去,走近一看,門鎖沒栓,擡手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房裏很小,也很暗,迎面湧來一股奇異厚重的香味。鄭聽雪在門口稍一頓步,調整內息,還是走了進去。
“哦?就這麽走進來了?”聶踏孤的聲音在異香缭繞的房間裏響起,帶着一點笑意,“小白梅可真藝高人膽大。”
鄭聽雪調動內力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圈無形但堅韌的牆,在短時間內可以抵抗毒素的入侵。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古來江湖上都屈指可數。
“年紀輕輕,前途無量。”聶踏孤道,“殺了竟是覺得可惜。”
鄭聽雪環視一圈室內,除了聶踏孤再沒有別人,便問:“沈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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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啊......去找你了吧,你們沒有碰見嗎?”聶踏孤笑着說,“我重新給他喂了點毒,養他心髒裏的蠱,然後讓他去殺了你。他出了門以後,便不知道去哪了。可惜你們沒遇見,不然我也少不了一場好戲看。”
鄭聽雪看着黑暗中的聶踏孤:“你給他喂了什麽毒?”
“嗯?自然是他從前常吃的,放心,他死不了,我只不過是想把他心髒裏的蠱再喂大點,不會毒死他的。”
鄭聽雪握緊白梅,手臂肌肉隐隐爆發出蓄勢待發的線條。
聶踏孤察覺出他的意圖,卻依舊悠哉笑道,“你要在這裏殺了我麽?我勸你不要動手,畢竟這間屋子裏全部——都是我親手制的毒,你只要稍微一不留神放松呼吸,它們就會鑽進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讓你瞬間暴斃,或者渾身潰爛、斷腸而死。”
鄭聽雪紋絲不動,目光緊盯着他。
“我的毒和蠱,我全都了如指掌,只有我才知道如何用它們,怎麽用才用得好。不過......”聶踏孤話音一轉,似笑非笑地看向鄭聽雪,“我一直不明白,我親手煉制的幻蠱必然不會出錯,那只蠱蟲在長落的心髒裏也活得好好的,可長落為什麽就沒有殺了你呢?他甚至變了一個人,變得這麽聽你的話,這根本說不通......到底是哪裏出錯了?他本該早就把你們鄭家人殺了個幹淨,他不該像個正常人一樣說話,走路,吃飯,奇怪,奇怪。”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朝孟家那小子讨來了什麽藥,專門來解我的蠱?我知道你們兩個認識,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鄭聽雪說:“我沒有什麽藥。”
“不可能,你一定有,你瞞着我解了長落的蠱,一定是這樣,否則他絕不可能反抗我——”
鄭聽雪冷冷看着他,“這個世界上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聶踏孤。因為你只是條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見過的也只有老鼠和陰溝裏的臭水。”
聶踏孤的眼皮一跳。他仿佛聽到不知哪裏來的天方夜譚:“你說什麽?”
“沈湛沒有堕落成一個殺人狂,是因為他和你們不一樣——他不想殺我,單只為了這個念頭,他就能和心髒裏的幻蠱鬥争十二年。”
“你不配做他的父親,聶踏孤。”
沈湛從出生起就活在一灘爛泥裏,別人幹幹淨淨,他滿身髒污,并且在一天又一天活下去的歲月裏越來越髒,身上的泥越來越重,心被腐爛吞噬成一塊滴着黑血的爛肉,靈魂被刻進惡鬼地獄。他在瘋的時候要失控,連在清醒的時候都找不到自己的真心。聶踏孤拿着尖錐日日夜夜鑿進他大腦的仇恨與薄情拖着他的夢尖嘯着墜入無邊深淵,而加諸在他心髒裏的蠱最後大筆一揮,将那深淵永遠地合上了裂縫。
即使如此,有人從天上飛向地獄,有人在泥地裏伸手朝天。
而沈湛沒有殺鄭聽雪。
那道“必須殺了鄭聽雪”的咒語自他離開鮮卑山的那一刻就萦繞在他的腦子裏。如果聶踏孤所料不差,這道咒語在蠱蟲的滋養下終有一日會發揮效力。但它失效了,沈湛在他的操縱下走完了複仇的大半路程,卻在最後一步止住,再一寸也不肯往前。
“我不配做他的父親?”聶踏孤一副聽到天大笑話的樣子,“我聶踏孤不配做他的父親?那誰配,鄭暮州嗎?哈哈哈哈哈!”
“你什麽也不配做。”鄭聽雪如此說着,手中劍芒一閃。
他持劍攻向聶踏孤,聶踏孤早有預料,舉起長刀的同時一拍手邊木桌,登時桌上無數毒粉震蕩飛起,剎那間飛滿了整個屋子。
鄭聽雪屏息凝神,調動全身內力穿過毒霧,凜冽雙目中殺機畢現。
鄭聽雪真的想殺一個人的時候,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會進入極度集中的境界,他仿佛一只暴烈的鷹隼在空中高速移動,爪牙皆直指獵物。渾厚的內力将每一顆意圖觸碰他的毒粉震開,接着他一步跨過與聶踏孤之間的距離,一腳便将聶踏孤連人帶刀踹得坐椅翻轉,撞破窗棱,整個人在牆磚和木塊倒塌的聲響中飛出屋子!
那一腳極重極狠,聶踏孤原本以為他要出劍,沒想到他竟然虛晃一招後直接一腳掃來,當即踢得他肋骨發出斷響,嘴裏嘔出血塊。緊接着他高大的身軀直飛出去,同時鄭聽雪一踩桌角,旋身躍出了窗戶。
藥房後緊靠山壁,聶踏孤被鄭聽雪那猝不及防的一腳掃得內髒破裂,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猛地撞上石塊,身體硬生生将其砸出一個坑。聶踏孤咳出一口血,眼睛餘光捕捉到一個身影飛快襲來,多年來身體累積出來的本能令他架刀防禦,接着便是“锵啷”一聲,兩把鋒利的殺刃撞在了一起!
聶踏孤了解鄭聽雪的作風,若是與鄭聽雪對上生死局,最忌諱的一點就是拖延。因為鄭聽雪出招太快,且招招直扼咽喉,他不被任何節奏打亂,所有跟不上速度或者試圖拖住他的人全都不會有好下場。
聶踏孤深知這一點,當即迎面一抖長刀,緊接着劍柄上彈出一方暗盒,盒中突射|出漫天毒粉。鄭聽雪才與聶冬聞和霧月交過手,見慣了他們聶家人的出手方式,當即熟練後撤,聶踏孤抓住時機撲上前,同時袖中再次飛出無數毒針,鄭聽雪知道他渾身上下都藏了暗手,便以劍鋒封住他四面來勢,同時卸掉全部毒針的力道。
“鄭聽雪!”聶踏孤武功不俗,甚至能與鄭聽雪一戰,“你以為我是為什麽坐上聶家家主的位置?你以為我只會使毒嗎?!”
鄭聽雪冷冷回他:“不關心。”
兩人在狹小的山壁和後院牆間刀劍相見。風雪狂嘯,聶踏孤借狂風聲不斷觑機使毒,鄭聽雪近不得他的手,幾次三番下來便冷了臉,一劍擋開聶踏孤彈射而來的毒鈎後踏上後院牆壁,目光注視着聶踏孤。
“呵,怕了?”聶踏孤已近強弩之末,他本就斷了肋骨破了內髒,強撐到現在全是靠身上數不盡的毒。他站在漆黑的山壁前喘息看着鄭聽雪,“我倒要看看你的內力還能護你多久,鄭聽雪。”
他話音剛落便一甩刀鋒,一陣異香揚起,鄭聽雪瞬間飛身躍起,他借力踩在山壁上,身體輕巧如燕子般登時拔高飛起,他恰好避開毒香範圍,在半空中一翻身,聶踏孤猛地擡頭看向他,兩人視線相觸,鄭聽雪的目光比漫天大雪還要靜。
“你的毒能護你多久?”鄭聽雪說出這句話,手中白梅揮下,一道強悍的劍氣沖出,轉瞬之間撞上聶踏孤的右臂,頃刻便撞碎了聶踏孤的骨頭,将他的手臂扭曲成一個常人無法達到的角度。
“你這——”聶踏孤手中長刀應聲墜落,他瞪大眼睛,緊接着鄭聽雪落下,一劍利索斬掉他左臂。
聶踏孤痛吼起來,鄭聽雪恍若未聞,劍鋒繼續向下,又是一揮,将他的雙腿沿着膝蓋位置齊齊斬下。
竟是手起劍落,面不改色地将聶踏孤的四肢全數削去。
“啊......”聶踏孤宛如一個人彘倒在雪地裏,鮮血從他的四肢噴出,他先是一瞬間的茫然,再是痛到發瘋發狂,僅剩的軀幹在地上不斷扭動,接着他開始真正的陷入癫狂,“鄭聽雪,鄭聽雪!原來你也會做出如此狠毒之事!哈哈哈哈!你也是個瘋子,你和我一樣,也是個瘋子!”
他一下狂笑,一下大哭,鄭聽雪卻始終站在他身後,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神明,注視着人世間一切肮髒苦惡。
“除你四肢,是為了不讓你放毒。”鄭聽雪走到他面前,彎腰正要去提他,忽然聶踏孤張大嘴巴,竟從他的喉嚨裏鑽出一條蛇出來!
鄭聽雪的手已經伸到他面前,那毒蛇竄得極快,眨眼間便咬住了鄭聽雪的手臂,鄭聽雪雖然反應很快,在毒蛇的獠牙刺進皮膚的一瞬間就擡手捏爆了蛇頭,但毒液卻不可避免地滲入他的血液。聶踏孤側着臉用奇異的眼神看着他,不斷溢血的口齒大張着發出咯咯笑聲,“你要死了,鄭聽雪,你馬上就會死,你會死得比我還難看!”
鄭聽雪的手臂迅速蔓延出青斑,他直起身,依舊平淡地看了聶踏孤一眼,說,“是嗎。”
接着他舉起白梅,以劍刃對準自己的手臂,刺了進去。
他面不改色地将被毒蛇咬過的地方連着手臂上一大片皮肉以白梅剜去,鮮血淋漓流出,劍刺得很深,幾乎将小臂側邊整塊肉都割下來,露出裏面森森的白骨。他下手沒有一絲猶豫,也正因如此毒素還來不及往他的大臂上蔓延就被連根削去,一截發青的血肉落在地上,很快便萎縮蜷曲了。
聶踏孤愣愣看着他,像是死了一般張着嘴。
鄭聽雪微微喘着氣。他的瞳孔有片刻的渙散,卻很快再聚集起光來。他廢了自己的一條手也不在乎,只随手扯下衣袍一角粗略将創口包起,以免血流得太厲害。接着他繼續伸手将聶踏孤提起來,往外拖。
“鄭聽雪......呵呵,呵呵,真是個瘋子,難怪長落會栽在你手裏.......哈,你不是要殺我嗎,殺我啊,快點,快殺我,我好痛,快殺了我啊!”
聶踏孤被他揪着頭發拖在地上,沿路留下又長又厚的血痕。他神經質地在鄭聽雪身後念叨,一下吼着要鄭聽雪殺了他,一下嘴裏發出悉悉萃萃的低音,似乎是在詛咒所有鄭家人永生永世不得好死。但鄭聽雪絲毫不搭理他,只是拖着他往藥房前院走。
他繞過山壁,一腳踩進堆至膝蓋的雪裏。接着擡起頭,停下了腳步。
遮天蔽日的大雪之中,一身黑袍的沈湛站在他的面前。他們相隔一間破敗的小屋,被聶踏孤撞碎的窗戶還在寒風中噼啪作響。
沈湛不知道站在那裏多久了。他的肩上落滿了雪,手中握着那把漆黑的、無聲的憐人。
作者有話說:別問我聶踏孤的嘴裏為啥能吐出一條蛇,問就是踏孤肚裏能撐船,一條蛇又算什麽呢!(失智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