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黑夜來臨,天空明月高懸,清輝落地。整座鮮卑山脈被無盡的風雪掩埋。
沈湛的身影也被大雪模糊。他宛如一尊漆黑的雕像靜立,烈風吹起他長長的黑發,遮住他的臉頰。
鄭聽雪見是他,便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一揚手,将聶踏孤扔到了沈湛面前。
聶踏孤少了四肢後變輕不少,輕輕松松地就被鄭聽雪甩到沈湛腳下。聶踏孤撞到沈湛腿上,便掙紮着擡起頭順着往上看,登時叫了起來,“長落,你來了!快,快把他殺了!”
沈湛手中的劍動了動,他低下頭看着聶踏孤,聶踏孤像條蠕動的爬蟲用頭拱着沈湛的靴子,“快啊,快殺了他啊,你看看他把爹弄成什麽樣了,快去為爹報仇啊!”
“我說了,你不配做他爹。”
鄭聽雪的聲音穿過狂嘯的風聲,他依舊站在原地不動,用衣物包住的手臂已經開始往外滲血,血滴一冒出來就被冰冷的空氣凝住,層層疊疊覆在單薄的布料上。
“沈湛,這就是你害怕的聶踏孤。”鄭聽雪再次開口,卻是對沈湛說話,“他現在沒了手腳,再也不能給你喂毒,你不必再怕他了。”
聶踏孤:“聶長落!給我殺了鄭聽雪!”
沈湛終于開口:“......聶踏孤。”
他的聲音很低,一出口就被風雪扯散。緊接着他閉上了眼睛,身體有些不穩地晃了晃,看起來像是頭痛的樣子。
鄭聽雪看着這樣的他,“沈湛,我給他留了一口氣。”
“——留給你親手殺了他。”
“你讓他殺了我?”聶踏孤狂笑起來,“他殺不了我的!他的蠱是我親手種進去,親手養大的,他只能聽我的話,他必須聽我的話!”
“聶長落,聶長落!我讓你殺人,你聽見沒有?!”
鄭聽雪盯着他,“沈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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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終于怒吼一聲:“閉嘴!”
他仿佛被他們兩個人的聲音折磨得精神崩潰,擡手用力揪住自己的頭發,“閉嘴,閉嘴!”
聶踏孤看見他這副模樣,又桀桀笑起來,“對,對,就是這樣,你要發瘋了,聶長落要殺人了!”
沈湛猛地舉起憐人,朝聶踏孤的眼睛刺了下去。
“啊!”聶踏孤慘叫起來,“錯了,錯了,你要殺的是鄭聽雪!錯了!”
沈湛又一劍捅進了聶踏孤的嘴。聶踏孤終于不再發出聲音,他瞪着一只尚且完好的眼珠,另一只被捅進腦後,只剩一個血淋淋的眼窟子。他大張着嘴,嘴裏塞着黑洞洞的劍身,單眼裏倒映着沈湛恐怖的面容。
憐人被抽出來,緊接着一下一下瘋了般往聶踏孤的身上砍。很快聶踏孤的臉被貫穿得血肉模糊不剩形狀,再是他的喉嚨,胸腔,腹部。沈湛仿佛化身一個嗜血惡鬼,将聶踏孤的屍體捅個稀爛,骨頭砍成斷節,皮肉寸寸分削,直到聶踏孤的身體完完全全散開,散成數不清碎爛的屍肉,沈湛才猛地停下了動作。
鄭聽雪就這樣看着他将生父殺死,目光平靜,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為他悲傷,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越來越瘋魔,對着一具殘餘的屍體發洩他整整二十年的怨與恨。
沈湛停下來以後,身體卻還在發抖。他握着憐人,擡頭看向鄭聽雪。
那雙曾經清淺夢幻如琉璃的雙眼,如今幾乎褪成了陰翳的白。他的眼球顏色淡得幾乎看不清了,裏面沒有光,沒有鄭聽雪。
“殺了……你......”沈湛喃喃。
鄭聽雪提起白梅,說:“來。”
茫茫蒼白天地中,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撞上!
至正與至邪在唯剩天地雪月的荒涼山林間如風中旋鳥糾纏在一處,沈湛受蠱毒與心中爆發的恨意驅使,再不隐藏任何一絲實力,鄭聽雪亦全力以赴,每一劍蘊含十成功力,兩種極端相斥的內勁如龍虎撕鬥,連風都被劍光斬裂。
這是一場毫無生還餘地的搏殺,勝者必傷,敗者必亡。
鄭聽雪是江湖上人人傾羨的武學奇才小白梅,自他十七歲在所有人面前亮出第一劍後,至今未有敗績。人們都說鄭聽雪會是百年一遇的劍客,甚至已經有人将他的地位捧至江湖第一的寶座。因為鄭聽雪如今也不過二十歲,他有足夠的時間被真正封神。
但只有鄭聽雪知道,如果沈湛沒有隐瞞實力,他也會得到和自己同樣的名譽。
沈湛的內力有多深厚,鄭聽雪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沈湛有意掩飾,鄭聽雪也就配合他沉默不語。若非如此,沈湛也早在聶踏孤将那世間絕無僅有的幻蠱種進他的心髒時死去了,而沈湛不僅沒有死,他甚至活到了二十歲。聶踏孤一定也知道他的兒子非同尋常,只可惜他從來不關心,不在乎。
但沈湛究竟是如何在這十多年間忍受着幻蠱的侵蝕,在光明下懷抱一團至暗活過每一天,每一天都被催促着殺了鄭聽雪,卻每一天都拖到了明天,蠱蟲是如何啃食他的心髒,撕扯他的神經,在他的體內每一寸都埋下致命的毒素,誰都不會知道。因為沈湛的面具太牢固了,即使鄭聽雪親手揭下這面具,也只看到沈湛濃黑扭曲的愛,而不是悲傷抑或求救。
蠱在他的身體裏活了太久了,以至于沈湛不再覺得痛是痛苦,折磨是臨難,那不過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混沌靈魂的一角,是他一出生就注定的人生。所以他不說痛,他只在乎鄭聽雪,鄭聽雪游離在他的魂魄以外,是他罪惡人生中本不會出現的冰冷幻境,他沒有夢,所以日夜追逐幻覺以求擺脫死亡和咒語,摸索那稍微得到一星半點就足以讓渾身血液都沸騰燒幹的純白。
驟雪疾落,封蓋萬裏。
“雪……”沈湛一劍砍向鄭聽雪肩膀,“鄭聽雪!”
鄭聽雪迎上他的劍,“想起我是誰了?”
“你騙我……你還是騙我!”沈湛的雙眼恢複些許神色,但依舊被幻蠱催化着如今脆弱不堪的神智,他狂怒道,“你說是因為我才來鮮卑山!可你還是為了報仇!你不過是為了殺光聶家人!”
鄭聽雪說:“是,我就是為了殺光他們。”
“你從來不是為了我……”沈湛眼眶通紅,整個人幾乎瘋魔,“你做什麽都不是為了我,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你的鄭家,這十二年來……你沒有一刻真正看過我!鄭聽雪!”
憐人從四面八方封住鄭聽雪的所有去路,鄭聽雪卻始終不慌不忙,鎮靜如水,就像他十二年來對待沈湛。如果不是因為真的不在乎,誰會數十年如一日地毫無波瀾,不冷不暖?
一陣寒風被生生撕裂的聲音驟然響起,鄭聽雪一劍破了沈湛密不透風的殺網,那一劍淩厲精準,雪白劍鋒勢不可擋對撞上沈湛的內勁,緊接着又是一聲利劍刺入肉體的撕裂音,白梅直直貫入了沈湛的胸口——
憐人無聲落進雪裏,沈湛猛地擡手握住貫穿他的白梅,愣愣看着鄭聽雪。
那一瞬間他既不是感到傷心,也不是疼痛,而是莫名想起六年前,張小風落進聶家人手裏時,臨死之前的畫面。
那一天黑雲沉沉如萬軍壓境,聶家被張小風一人血洗,從山下通往山腰聶宅的路上,全是張小風留在身後的屍首。因女兒慘死而大殺四方的女人最終被聶踏孤以毒抓住,躺在正廳前的地上動彈不得。
沈湛被霧月帶到張小風面前,看到昔日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鄭夫人渾身浴血躺在地上,手中的劍被折斷,扔到一邊。張小風也看到了他,她的臉上漸漸露出驚詫、憤怒、厭惡、恨意等等複雜情緒混在一起的表情。
“沈湛,沒想到.......你竟然是聶家人,你這畜生,你這聶家的畜生!”
張小風對沈湛破口大罵,她铮亮燒着滔天怒火的眼睛釘在沈湛身上,幾乎要把沈湛活活燒穿,“虧聽雪那樣待你好!他從來沒有待任何人像待你那樣好!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雜種!竟敢騙他——你不得好死!“
沈湛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任張小風罵他罵得狗血淋頭。他身後是咯咯笑的霧月,身前站着悠閑自在的聶踏孤,眼中是再無生還可能的,卻依舊鮮活的張小風。那是鄭聽雪的母親,一個一生赤誠熱烈快意恩仇,為了所愛之人毅然燃燒生命奔赴死亡的劍客。
“但你別想傷害聽雪,你傷害不了他的,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只要有聽雪在,你們這輩子都別想達到目的!你們這群臭水溝裏的老鼠,永遠、永遠也別想碰他一根頭發!”
這是張小風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張小風說的沒錯。他們誰都別想傷害鄭聽雪,誰都別想剝下他身上的羽毛。沒人能騙鄭聽雪,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醒,雙眼不受一點塵埃的污染,所以他冷,靜谧,不墜欲望,殺伐無情。
深黑的血從沈湛的胸口湧出。利刃劃破他的手掌,掌心的血凝固在冰冷劍身上,落不進雪裏。
沈湛的眼睛一點點回光,鄭聽雪的身影慢慢倒映進他的目光,像一陣白蘆花下進他的眼眸。
“我是你殺的最後一個聶家人嗎?”沈湛握着白梅,茫然問鄭聽雪。
鄭聽雪看着他,輕聲說:“你不是聶家人。”
沈湛的手從白梅劍身上滑落,他慢慢跪在地上,倒進雪裏。失血和寒冷令他的體溫迅速流失,他望着鄭聽雪,喃喃道,“我不是聶家人……又是誰……”
鄭聽雪單膝跪在他身邊,看着他逐漸失去神采的眼睛,“你只是沈湛罷了。”
沈湛閉上了眼睛。
他還想與鄭聽雪說些什麽,想說原來這麽多年來我們一直在互相欺騙,可我也是真的愛你,你會相信嗎?我做了很多很多錯事,你說你不會生氣,可你也不會原諒我,對嗎?他還想說其實死在你手上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我不想獨自腐爛死去,可如果是被你親手送下地獄,想來做個鬼魂也會快樂很多。
可他再說不出話。而浮現在腦海裏最後的畫面,竟然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個把自己撿回家養的小丫鬟對自己笑的臉。那張臉已經很模糊,很模糊了,像蒙了一層柔和的光點什麽也不讓人看清。沈湛已經忘了這張臉很久,但是在快死的時候,他又想起了這張臉。
那是他二十年來,唯一一張對他表現出毫無保留的喜愛和心疼,純粹的、溫柔的笑臉。
雪落在沈湛冰涼安靜的臉上。
鄭聽雪跪在他手邊。他的胸膛上還插着白梅,淩亂髒污的衣領之間,露出一角看不清原貌的東西。
鄭聽雪伸手過去,将那東西一點點扯出來。那是一張紅紙,紙被白梅從中間破開,戳出一個破碎的窟窿。
是鄭聽雪送沈湛的荷塘。
血淋淋的紙張脆弱不堪,在驟雪中飄零作響。
作者有話說:小雪:一個能打的都沒有(面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