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終章

一只雀鳥落在屋檐上發出一聲婉轉的啼叫時,沈湛醒了。

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在地獄裏走了一遭,重新轉世回了人間。但是等他慢慢回複過神智,知覺也逐漸回流時,他擡眼看到窗外枝頭一點新綠,鼻尖飄進一點淡淡的藥香。

沈湛撐起身子,他的身體有些麻,也沒什麽力氣,但他還是一點點凝出勁,勉強坐了起來。

是之前小雪帶他來過的醫館。沈湛茫然環視一圈房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一個點上。

在靠窗的桌上,放着一張熟悉的紙,和一枚用紅繩穿起來的玉佩。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大夫打扮的青年走進來,手裏端着一盆水和一條毛巾。他一進來就與沈湛對上視線,愣了半天,才慌忙叫喚起來:“醒了,醒了,沈公子醒了——”

很快沈湛身邊就圍了數人,大家七嘴八舌問他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菩薩顯靈,公子竟然真的醒過來了!”

“這簡直是奇跡!”

“不愧是孟先生,連換心這種聞所未聞的醫術都能完成,實乃當世之神醫……”

“快給沈公子檢查身體,千萬莫要在這個關頭出什麽岔子……”

沈湛擋開伸過來想要替他把脈的手,皺眉閉了閉眼,睜開,問,“我睡了多久?”

“沈公子,如今已是四月開春,滿打滿算,您睡了兩個月。”

沈湛自醒來後就始終感到不适,但又不能說清哪裏不适,确切地說,渾身上下,從裏到外,處處都透露着煩悶和躁郁。他本以為是身體大病初愈的後遺症,然而大腦随着越來越清醒,越來越得知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之後,他便很快明白了這種不快的來源。

因為他醒來後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鄭聽雪。在他睜開眼後時間一步一步游走離開的路程中,鄭聽雪每多一瞬不出現,沈湛就多一分急迫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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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聽雪在哪裏?”沈湛問出這句話。

這個問題排在首位,其次再是他們為何會為他換心,鄭聽雪是不是早就與孟燃計劃好,如今他胸腔種這顆心髒又是哪個可憐蟲的這些事情。但他必須先看到鄭聽雪,才有心情弄明白後面的一切。

然而在他問出這句話的瞬間,所有人都靜了。

沈湛緊緊盯着面面相觑的幾個人,又問了一遍:“鄭聽雪,在哪裏。”

那幾人眼神交流一陣,其中一人終于斟酌開口:“沈公子……是這樣的,鄭公子很早之前就與孟先生商量好,将他的心髒……換予給你……鄭公子不懼生死,乃善勇之人,我們所有人都将一生敬重他,鄭公子的美名也一定會世代流傳……”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在了沈湛的腦後。他茫茫然如墜天上流雲之端,眼前是烏雲灰雨,青白天際,耳邊只剩下有力的、震動胸腔的心跳聲。

江北的雪很早就化了。青岡城內的護城河水再次潺潺流動起來,綠芽抽枝,蓋住光禿了一整個寒冬的深黑樹桠。

今日青岡醫館內的病患有些多,隊伍一直排到了館外。館裏只坐着一個個頭小小的書離,書離顯然習慣了這陣仗,依舊淡定地問診,看舌,摸脈,一般幾個基本步驟下來就能快速開出藥方,讓病人自己去抓藥,然後馬上看下一個。城裏人也都知道孟先生這位小徒弟的厲害,都沒有因為書離年紀小而超吵鬧些什麽,醫館裏人雖多,秩序倒也還好。

突然,隊伍騷動起來。

“誰啊這是。”

“大家都是等着看病,難道就你着急嗎。”

“別擠別擠。”

“等等,他是……”

書離個子矮,聽到動靜便伸長了脖子去看,一邊說:“大家別吵,一個一個來,我看病很快……的……”

從人群中穿過來一個一身漆黑長袍的人。

“叨擾。”沈湛來到書離面前,問,“孟先生在嗎。”

他語氣平靜,面色冷淡,絲毫沒有要發瘋的跡象。書離小心觀察他一眼,又想起這陣子聽到關于鄭公子的傳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聲回答:“師父這幾日都将自己關在房內,也不怎麽出門,想必是不想見任何……等等,沈公子!”

見沈湛轉身就往樓上走,書離忙從椅子上跳下去攔,“沈公子,還是讓我先去通報師父一聲,否則您就這麽闖進去,師父定要不高興的!”

沈湛按住書離的肩膀,将小孩随手往身旁輕輕一推,書離“哎呀”一聲,踉跄後退好幾步。

接着沈湛便走上了閣樓。

“沈公子,沈公子!”書離踩着老舊的階梯追上來,“師父這陣子心情不好,不喜歡有人打擾他,您若是這麽直接上去......”

沈湛走到昏暗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直接将門推開。

房間裏沒有光,只穿來孟燃冷漠的聲音,“書離,忙你的去。”

書離小心看了眼沈湛,應了一聲,轉身小步跑了。

沈湛走進門裏,問:“鄭聽雪在哪裏。”

這裏是孟燃用來制藥的房間,常年充斥濃厚藥味,也幾乎不見光。孟燃就坐在唯一的一張木桌前,他似乎早知沈湛會找上門來,聞言也不回頭,只慢慢調着手裏的藥粉,低聲說:“你想見他?”

沈湛握緊手中的憐人,一字一句地說:“他、在、哪。”

孟燃将手中的藥粉輕輕放到桌上,接着站起了身。他攏攏衣服,轉過來面對沈湛,說,“走吧。”

孟燃的臉看起來蒼白沒有生息,一副恹恹無味的模樣。他看也不看沈湛,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沈湛頓了一下,才轉身快步跟上去。

他們在衆人探尋的目光下離開青岡醫館,穿過一排排樹蔭,走過喧嘩的石板小巷,護城河上灑着溫柔的春陽,街上人來人往,柳葉飛花吹落。

雪化以後,青岡城再一次煥發生機。

他們走過繁華的街巷,來到鄭宅門前。

這座宅子徹底荒了。門前無人打掃,早已落滿了灰塵和葉子。大門上挂一把鎖,孟燃拿出鑰匙,把鎖打開,推開門走了進去。

沈湛靜靜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邁出腳步。他握着憐人的手微微抖着,這回卻不再是因為蠱毒發作而發抖。那種恐慌到恨不得毀滅一切的心悸感再次襲來,就像他一路從關外奔馬飛馳下江北的路上不斷生出的那種情緒,掐滅了又生出,生出了再掐滅。

沈湛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初春新生的時節裏,他只聞到滿地荒涼寂冷。

他還是擡腳走了進去。

院裏的落花無人去掃,已經随着灰塵歸為一層花泥。兩株臘梅無人照應,卻依舊在新的輪回裏冒出新葉。不過要看到它們開花,又要等到輪回的末尾去了。

沈湛走進院子,步伐有些不穩。他從這扇門走進這個家無數次,十多年來反複踏入,最常看到的就是滿樹純白梅花下,鄭聽雪一身清簡白衣,黑發束成馬尾,微微仰頭看花的樣子。他的目光常常介于專注和神游之間,有時看着花,有時看着天上流雲,下巴揚起的角度很溫潤,不像他冷淡的性格。

鄭聽雪聽到動靜,回頭看他,說:“你來了。”

沈湛霍地心驚。他陡然呼吸起來,腦海裏投射到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院子裏依舊光禿禿的,鄭聽雪也沒有坐在樹壇上看花。

沈湛收回目光,慢慢往裏面走。一段不長的路,卻讓他走了很久,好像只要不到終點,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他還是走到了。鄭家從前的祠堂前,那扇熟悉的門開着,孟燃站在裏面,背對着他。

憐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沈湛微微喘着氣,他的力氣從走進鄭家大門的那一刻便開始緩慢流失,直到走到這裏,已經連劍也再拿不住。

祠堂裏沒有燃着燭火,上面依舊擺着鄭家歷代先祖的牌位。孟燃聽見響動,轉過身來,看着臉色慘白的沈湛。

他的懷裏捧着一個盒子。方方正正,漆黑溫潤,幹淨得沒有一絲灰塵。

“你見到了。”孟燃把盒子遞到孟燃面前,“他就在這裏。”

他終于還是走到終點。沈湛在那一刻生出天旋地轉的惡心感,但他抓住門,沒有讓自己跪在地上。

“我不相信。”沈湛哆嗦着手指抓住門框,“沒有看見他的人,我不相信。”

孟燃漠然看着他,“你若是不信,不如去問問你身體裏的那顆心髒。”

沈湛胸口的痕跡已經完全消失,他有力跳動的心髒就是最好的證明,證明他那顆被蠱蟲爬滿的毒心被連根拔起,換上了一個新鮮的、健康的、鄭聽雪的——

“不可能,我不信,你們騙我,你們一定在騙我。”沈湛站在祠堂面前盯着孟燃手裏的盒子,卻是一步也不肯再往前,“看不見他的人,我就不信他死了,你一定把他藏在哪個地方,然後随便找一盒假東西騙我……”

“沈湛,你以為他是你,喜歡玩些無聊的戲碼逗弄人嗎?”孟燃冷淡地開口,“是他要求火化的,‘反正沒了心髒,就算埋進土裏也是個不完整的人,不如直接燒了’——這是他的原話。”

“如今他唯一還留在這世上的,就是你身體裏的這顆心髒。”孟燃走近沈湛,漠然道:“好好珍惜你這條命吧……畢竟是他拿自己的命換來給你的。”

孟燃将骨灰盒放進沈湛手裏,與他擦身而過,離開了這個荒涼的院子。

盒子很冷,沈湛茫然捧着它,一個人站在寂靜無人的祠堂門前。

“你們騙我。”他喃喃自語,“鄭聽雪,你騙我對不對。”

可鄭聽雪又怎麽會騙他。鄭聽雪做任何事情都不故弄玄虛,也不會讓別人仗着他的名號招搖撞騙,鄭聽雪行事只依憑自我,他要為了沈湛死,就會毫不猶豫地死,而不是磨磨蹭蹭,找個角落躲起來看沈湛的反應尋開心。

鄭聽雪一點小孩脾氣都沒有,說什麽就做什麽,不給任何人餘地,也不給自己餘地。他又是那麽坦然,如果他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一定會告訴沈湛。可如果他選擇死亡……

他就只給沈湛留下一張補得歪歪扭扭的荷塘,和一條重新穿好的玉佩。

沈湛捏着手裏的方盒,站在輕柔的春風中,立成一道靜默的陰影。

原來鄭聽雪在上了鮮卑山以後變得溫柔,像從前那樣與他說話,牽他的手,主動摟住他的肩膀,是因為鄭聽雪他早就想好了,他什麽都想好了。溫情脈脈地吻他也好,說愛他也好,所有看似回溫的懷念、親昵、體貼和愛意,不過是自知死期已到之前施舍給他的最後一點念想罷了。鄭聽雪從不緬懷過去,也不關心任何人的愛與恨,他只需要一個必須達成的未來,那就是沈湛和鄭家人都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拉上聶家所有人的性命,與他一同共赴黃泉。

沈湛忽然笑了起來。

“鄭聽雪,你真厲害啊,你真夠狠心啊。”他站在鄭家祠堂門口笑得渾身顫抖,扶着門框幾乎直不起腰,放在骨灰盒上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在無人寂寥的祠堂前怒吼,“鄭聽雪!你死都死了!還叫我一個人繼續往下活!”

沈湛留在江北數月,遍尋人不獲,後回到關外。

一個月後,傳來沈湛正式繼任成為聶家家主的消息,一時間江湖震蕩,江北沈家閉門謝客。

又兩年,聶家內部分裂,一派極力要求聶家出動全數殘餘力量,不惜一切也要抹殺鄭家在江南的餘脈;另一派以沈湛為首,聽從沈湛的指令。後沈湛清洗門戶,一夜之間殺光異派,屍體全部扔進鮮卑山谷,一把火扔進去,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同年,白梅老祖鄭暮州病逝江南。神醫孟燃對外聲稱不再從醫,将全部心血交予唯一關門弟子書離後歸隐山林,從此杳無音訊。

此後十數年,鄭家與聶家的仇怨徹底平息。鄭家自鄭聽雪死後再無奇才,聲名日益凋落,漸漸淡出人們視線。聶家不再涉足關內,人們也不再聽到江湖上出了哪些擅毒的聶家人。

過往血海深仇,終究滄海桑田。人們所知的、未知的一切貪嗔癡癫,愛恨離別,都在那場急驟呼嘯過連綿深山的曠世風雪中掩埋進地底深處,從周而複始的萬物輪回中剝離,散落,成為來年千萬新枝上一朵尋常純白的花。

作者有話說:下部會重新開坑~

全破,不慌,穩住,小沈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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