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東京大學
福澤甚至抱有某種奢望:只要自己不睜眼,????那一刻就終究不會來到。
然而,????怎麽可能呢?他福澤谕吉又不是造物主,????況且亂步向來小孩子脾性,????說風就是風,且比之小孩子,????他又有能力實施這件事。
結果可想而知,????只一個鐘不到,亂步就興沖沖拿着稿子來找他了,福澤起先以為他遇了寫作難題,還抱着安慰一通再好好勸名偵探專注本業的打算。
哪裏想到亂步一開口便毫不留情戳破了這個妄想。
“社長,????幫我想個名字吧——你說是魔術師還是小醜之殇?”
一聽這名字,福澤暫且安下心來。這麽說吧,時下文壇裏小說雖總是差了點意思,名字倒是起得一個比一個漂亮。光憑亂步想的這倆名字,福澤敢打包票,這篇小說很大可能一發出去就石沉大海——除非小說內核漂亮極了。
福澤邊看邊斟酌措辭,????可看了沒幾頁——确切地說,????是兩章結束,????他就再也分不出哪怕一點多餘的心思了。
老實說,口味很叼的福澤壓根看不上這等粗糙的文字,????可亂步不愧是名偵探,吊人味口一流不提,????以福澤的見識居然到最後也被耍了一通。
暗號使用自不必多提,????時下流行的偵探小說多屬此類。可亂步——他居然開創性地使用了一人扮演雙重角色的戲碼!這種事公布于衆的也不少,????可從來沒人想到将其用于推理小說。
不知何時,亂步轉到了書架那裏,拿了一本書頗為認真地看着,方才那話也好似可有可無,不過随口一說罷了。可他的小眼神卻止不住往福澤這裏瞥,一秒鐘能看三四次那種。
可福澤不說話,亂步終于按耐不住問道。
“怎麽樣?名偵探就算寫小說也不錯吧?”
“……啊。”福澤心情複雜。
何止是不錯,和時下那些滑稽完全經不起推敲的作品相比,魔術師——福澤覺得這個更妙,後面的簡直像是哪個愚蠢的家夥偷偷塞在亂步腦子的糟粕——就是推理界之先鋒啊!
這樣看來,他先前的擔心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合着壓根不是寫小說會耽誤亂步的偵探生涯,而恰恰反了過來——是偵探社誤了亂步的職業選擇。
且不提福澤此刻心情是何等風中淩亂,亂步自得了評價興致更加高昂,他打算立刻聯系長崎先生,詢問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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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道太宰治說,他馬上就有一篇小說要發表了——據說道造正在給他安排一個絕妙的“出道”日期。
亂步也不想落後,而且搞不好這篇還能拿個什麽獎呢。要真是這樣,那就說明他對詭計、對人心更多了幾分了解,離破解竹林中之謎更近一步了!
長崎對亂步的小說大加贊賞,建議亂步将其投稿至《新青年》,亂步欣然同意,筆名起為“江戶川亂步”。
大洋彼岸的愛倫坡自前不久在推理上敗給了亂步,就一直耿耿于懷,極其想要找個機會和亂步再好好較量一番,可機會難尋,眨眼飛縱即逝。
不過,機會總是青睐有準備的人。
某次,坡閑來無事去了酒館觀察各色人等。酒館角落,幾位日本人擠在一桌敘舊。
酒過三巡,耳熱的衆人談論起最近新起的推理懸疑小說,居然提起亂步的魔術師,說是“近十年來唯二能看的推理小說”,又說兇手可真難猜。
恰巧給坡聽了個正着——哎呀呀,這可不得了了。同臺較量既不可實現,在小說詭計上破解一二也非常不錯。
坡立即回程,看了魔術師的最新連載,當夜即興寫了洋洋灑灑幾千字,題目賣點十足——叫《江戶川亂步的詭計已死》。
在池袋呆了不過幾天,再回橫濱我就驚訝得發現,這世道變了。
沉迷零食的亂步先生居然常常熬夜寫作,據說是要和一個名叫“坡”的家夥坐而論道,好吧,确切地說是,以文會戰。
具體內容是:江戶川亂步在連載小說中出謎題,大洋彼岸的坡呢,通過投稿“名偵探破解相應謎題的小故事”????,和亂步先生隔岸激情對線。
……令人佩服。不論是偵探才能還是這份意志,都堪稱絕無僅有。
太宰也沒了蹤影,一連幾天都沒有冒頭,他好像和亂步有了什麽約定,背地裏不知道偷偷摸摸在鼓搗什麽。不過他的那篇小說《奔跑吧,梅勒思》倒是引起了文壇的現象級地震,小範圍內的。
即使素來刻薄的文學評論家,也不吝惜贊賞“盡管稍有瑕疵且缺乏厚重感,但其中透露出來的光明與溫暖令人心生向往。”
時人,尤其是對于橫濱飽受黑手黨火拼之苦來說,太宰治的這篇小說無疑起到了極大的鼓舞作用。
酒館裏常常游走的意見先鋒言談之間更是把梅勒斯和太宰治當作精神向導,希望大家永遠朝着光明與愛的方向奔跑。
其實這事有些說不上來的滑稽。畢竟原作者本人實際上是個黑手黨幹部。
微妙。
國木田為之前那事羞愧不已,決定專心輔導銀的功課以表歉意,福澤先生的黑眼圈越發濃重。
這幾天他常常半夜回來,身上還帶有不少酒味,與謝野小姐對此哼哼笑了幾聲,“嘁,老男人之間的臭味相投,不,也或許是中年危機吧。”
“那個男人恐怕也和社長一樣吧?真是……”說到這兒,晶子小姐露出了可怕的神情,“真是太令人愉悅了。”
“說起來,還真要感謝龍之介你啊。”
我不明所以,可晶子小姐卻不打算再詳細解釋,只是溫柔親切地笑了起來,那眼神活像我是個會下蛋的公雞。
一陣惡寒。晶子小姐真是一如既往可怕。
中也在詩歌上也有不少精進,當然,財富和資本積累上或許亦然。他有次和我說:“快了,再等等我們就有足夠的錢和名聲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芥川賞和新詩歌,我曾經就此詢問過夏目老師的意見,對方說——再等等,你的人氣已經足夠,不過老家夥們可不會那麽輕易就善罷甘休。
所以,龍之介再努力努力多寫幾篇、到東京了多參加幾場文學研讨會、多結交友人……到那時候,你所行之處,呼朋引伴。
所以人都期待着拿到你以你為名的獎項——即使後來之文學家也不星光燦爛之輩,你也終究是不一樣的,畢竟,你是這代文學的開創者啊,你是他們所有人的憧憬和初心。
我的文筆拙劣、文體也不過如此、也沒有和亂步先生那般精妙的創意、資歷和德行也不像夏目老師那麽出色,如何當得起這種稱贊?
好難為情,好尴尬,老師怎麽能這麽、這麽……斟酌了半天,我也憋不出個恰當的詞。
連形容都這麽難,夏目老師話中的令人害臊成分可見一斑。當我和中也這樣辯駁時,中也哈哈大笑,卻從不說理由,請求也罷,佯裝惱怒也罷,都不管用。
他就像個複讀機般的只會說“你就是這樣啊笨蛋。”
事情各種各樣,着實讓我有些應接不暇。不過很快我便沒有空再操心橫濱了。
四月的某個下午,東京大學開學了。
那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惠風和暢,學院路兩邊載種的櫻花樹昂首挺胸,紛紛揚揚的櫻花飄飄悠悠灑了滿天,漂亮極了。有只傻乎乎的白鴿似乎也沉醉在這樣的景色中,以至于丢了方向、一頭撞在了堅實的白楊樹上。
白楊的枝丫咔嚓一聲響,罪魁禍首白鴿卻毫無所察的,居然又飛到我這裏撞了我一下,然後倉皇逃離。
不知為何,一陣突如其來的沖動忽然強硬的、壓倒性地撞入我的大腦,擠占了我每根神經。
自今天起,芥川龍之介就正式成為東京大學英文系的一名學生了。
從前已成灰燼,往後皆為序章。
然而不過隔天,這股念頭便嗚呼一聲哀鳴後就此沒了聲息。
因為津島修治給我寄了一封信,東京大學郵電室通知我取的。
老實說,第一眼看到還以為是哪個大家子弟假冒了津島修治——也就是太宰。畢竟以我看,太宰之前的文風、措辭、語調與其說是樸實,還不如說是無賴。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了。他的口吻忽而添上了恐慌,措辭之間極小心謹慎。這點從他信中大量的謙敬格使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這封長得過分、又極不符合太宰風格的信說來說去,其實就最後一句話有用。
【我想就某篇小說申請芥川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