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其後三天,她一個人孤零零在西挾度日,春渥她們一直不回來,官家也沒有出現。
她還在苦守着,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怎樣 的命運。不過對于她來說,沒有什麽懲罰比失去他更重的了。她就這樣坐在院子裏的梨樹下,面朝大門,眼巴巴地盼着、聽着夾道裏的動靜。可是從早到晚,只有嗚 咽的風聲從宮門上呼嘯而過。她希望他還能來,至少再讓她辯解兩句,然而他似乎決意冷落她了,人不來,也沒有消息。她又開始擔心他身上的毒,醫官說出了汗就 會好的,除了那個珠串,應該沒有別的埋伏了。她只盼他快些痊愈,想起他前幾日病病歪歪的樣子,又尋不到病症的出處,都懷疑他染了風寒。可是治又治不好,實 在令人焦急。
反正她自己不要緊的,就是傷口有些痛。大概颠踬得太厲害了,重新滲出血來,把褙子都染紅了。她無心處理這些,那晚是花了大力氣才克制住沒有去點燃帷幔,如果最後死于失血過多,也算是個正當的死法。
瘸腿黃門依舊給她送飯,她不願意挪動,他就搬兩張胡床并排放着,把飯菜搬到她面前。宮裏眼下被毒怕了,不論什麽食物,都要再三再四地驗,黃門把銀針取出來,要擱進菜裏的時候她擡手阻止了,“沒人會給我下毒的,以後用不着驗了。”
她是起兵的關鍵,死了就沒有由頭了。如今不管是禁中的人也好,烏戎的人也好,沒有人希望這件事擱置下來,所以誰的碗裏都可能有毒,只有她的是最安全的。當然如果真有毒,毒死了也是樁好事。她不懼死,蒙受不白之冤才是最可怕的。
她把筷子舉起來,實在沒什麽胃口,又放了回去,“你在外面聽到官家的消息了麽?他的毒解得怎麽樣了?”
瘸 黃門說:“今早都知訓話時提起官家的政命,料想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吧!聖人吃些東西,這三日來只進團子大的飯食,身體要撐不住的。”說着瞥見她胸前凝結的血 污,遲疑道:“聖人的傷勢還未好,這樣下去不成的。臣去太醫局請大夫來給聖人看傷,萬一傷口化了膿,那可是要累及性命的。”
她搖搖頭,“沒那麽嚴重,換件衣裳就好了。”
黃門看她起身回殿,心道換了衣裳不過掩住表面,裏頭還在流血,治标不治本的,有什麽用呢!
惙怛着轉身,猛看見個人影,吓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聲忙長揖,“與官家請安。”
他沒有理睬他,背手往殿裏去了。
之前為了看護她,他在西挾也住過兩日。這地方原本是延義閣舊址,皇帝講讀之所,英宗時期改為囚禁李妃之用。據說李妃倨傲,常常沖撞英宗。也是愛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進永巷,退了一步,畫地為牢,李妃便在這裏生活了将近十年。
人和人其實有很大的區別,有的人對禁庭的生活無師自通,有的人花費一輩子,也參不透其中奧義。游刃有餘者不見得成功,不得其門而入,也未必就是失敗。他的皇後呢?屬于哪一種,他也不知道。
殿宇深闊,天冷下來,日照不溫暖,殿裏光線朦胧,伴着微微飄拂的紗幔,像個悲傷的夢。
他應該拿什麽态度來面對她,他思考了三天,沒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現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經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來見她,該說的話說清楚,然後就得有個了斷了。
轉過屏風,見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單薄,肩頭看上去十分羸弱。她這兩日又瘦了,細細的頸項,大一些的動靜就會震斷似的。他走過去,烏舄無聲,在屏風的邊框上敲了敲。她回過身來,看見他,忘了手上的動作,衣帶半扣,臉上表情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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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她往前兩步,可是他的眼睛裏再也沒有過去的溫情了,一旦彼此間有了芥蒂,便自動楚河漢界劃分開來。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腳下頓住了,仿佛隔着宇宙洪荒,無法靠近,只能遠遠眺望。
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見到的樣子,錦衣華服,眼神冷冽。他說:“穿好衣裳,我在外間等你。”
他走出去,她心裏惶惶的,他不來時盼着他來,如今他來了,為什麽她反而覺得更難過了?是那種絕望的難過,她有預感,恐怕事情無法轉圜,他的愛已經被她耗盡了。雖然她什麽都沒有做,但有時候不作為也是一種罪過。
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轉過屏風,見他在殿裏靜坐着。她吸了口氣過去,“官家身上都好了麽?”
他 精神看上去不錯,想是沒有妨礙了。只是他未作答,直截了當道:“慶寧宮的內人由我逐個審問,連壓燈灑掃的都沒有疏漏……查了三天,毫無頭緒。內寝除了你近 身的幾個人,再沒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幾日忙着做木樨花蜜和珑纏果子,并未獨自留在湧金殿裏過。金姑子和佛哥,她們是你從綏國帶來的,審得比別人更仔細。 但她們聲稱之前已經被你調出了寝殿,又有尚宮監督着,根本沒有機會動手腳。剩下的只有你那乳娘,大約是離得太近了,時時與你在一起,完全說不出所以然 來。”
她心頭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陽門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就說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誰又能替誰作證呢!”
她起先心裏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話像冷水,兜頭潑下來,把希望都澆滅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翕動着嘴唇道:“我說過,我沒有在香珠裏下毒。”
“你沒有,那就只有苗內人了。”他站起身,在門前的光帶裏緩步來去,邊踱邊道,“皇後算是個運氣不錯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實,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難辭其咎。好在眼下有人願意替你頂罪,苗內人供認了,她說毒是她下的,與皇後無關。”
她怔了怔,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春渥以為這麽做就能保全她麽?即便留住性命,也會變得不人不鬼了。她腦子裏一團亂麻,氣沖上來,要哭只能勉強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為了替我承擔罪責才不得不承認。”
他點了點頭,“不過我同苗內人的心是一樣的,我也想替皇後開脫,所以就得有個人代你犧牲,苗內人是最适合的人選。”
她 大大地驚惶起來,高聲說不,“我情願自己去死,也不要乳娘代替我。求官家放了乳娘,不管你怎麽處置我,我絕沒有半句怨言。我從小沒有母親,是乳娘一手帶大 我。當初我不願意她跟我來大钺,她不放心,定要随身照顧我,才落得今天這般田地。我不成器,一直叫她為我擔驚受怕,不能到最後還要她為我送命。”她真的已 經沒有辦法可想了,只有跪下來乞求他,“官家,我不能害了乳娘,所有的罪我一個人來背,都和她無關。你讓她回綏國去吧,讓她回去同兒孫團聚。我在這裏聽候 發落,你要我投井還是懸梁,我都照做。”
“果真要你死,那天我就不會把話題轉移到長公主頭上了。”彎腰扶她起來,他悵然嘆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你我并未做真正的夫妻,感情畢竟有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給了我一輩子或許只有一次的愛情……”他說到這裏,微微哽了一下,但是很快 調整過來,“從今以後我會時時警醒,絕不重蹈覆轍。但是苗內人我恐怕無法還給你了,什麽是棄車保帥,皇後應該懂得。阿茸死了,沒有人為上次的事件負責,苗 內人認罪,我勉強可以接受。我不諱言,我一直想對綏國興兵。欲一統天下,就得師出有名。其實皇後是最好的借口,可是我終究舍不得你,只有委屈苗內人了。”
她悚然望着他,原來他并沒有想把珠串和長公主聯系在一起,這件事還是要論處的。他甚至不需要春渥說出準确的細節,只要有個人認罪,不是她就可以了。
她覺得恐懼,喃喃道:“我不能害了乳娘……你剛才也說了,我是最好的借口,就當這毒是我下的,我願意一死。”
他 居高臨下看着她,寒聲道:“無需那樣大義凜然,目前沒有任何佐證證明不是你。你宮裏三十六位內人,十二位內侍,都說那段時間沒有外人造訪,這毒從天上掉下 來的麽?其實我是将信将疑……”他擡手撫了撫她的臉,“我以為以誠待你,你不會負我的,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在你心裏,雲觀比我重要,綏國也比我重要,我 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麽呢?”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頓足哀哭,“你告訴我,我如何能夠證明我的清白?我實在是冤死了……你說這是你一生 唯一一次的愛情,我又何嘗不是!我對雲觀的感情,你看得比我透徹,我心裏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樣的,他是兄長,是少年時期心之所向,你才是我郎君,是我一輩子 要依靠的人。可是現在你不相信我……你累了,厭倦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扣着裙裾道,“其實我也是一樣。我常在想,如果不是身在禁庭就好了,學我爹 爹開個鋪子,過平凡的日子。可惜你不能,你是帝王,你的四周圍總是環繞着強敵和陰謀。也許你應該找個與你匹配的人,比方梁娘子,她能助你,我卻只會給你招 來麻煩。”
她提起貴妃,更加令他黯然了,他問:“你的傷可好些了?”
哪裏能好呢!換做平時,她大概會向他撒嬌抱怨,可是現在不能了。她只有忍着,點頭說好多了,“已經不怎麽痛了。”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
他恻然看着她,很久才道:“你不應該這麽做的,即便不去陷害她,我也會想辦法讓你走出西挾,回慶寧宮繼續做你的皇後。如今這樣,皮肉受苦,何必呢!”
她吃了一驚,又羞又辱,臉上頓時紅起來,“官家怎麽知道……”
“就憑你傷口的位置。”他說,“你同貴妃一樣高,她若是高擎起剪子紮向你,那個位置就太別扭了。利器從上而下,刀口會有擴張,不會是個平整的切口。你是女子,沒有上過沙場,也沒有見過兇案,所以會犯這樣的錯,在所難免。”
她踉跄倒退,簡直覺得沒有面目再見他了。原來他都知道,自己那些小動作在他眼裏愚昧可笑,他是懷着怎樣一種心情看待她的表演的呢?她不敢想,想起來羞愧欲死。
他 反倒一哂,“不過你這麽做,起碼有一點好處,貴妃這輩子都當不了皇後,不管她的母國出多大的力,都沒有機會。我只是感到驚訝,你有這麽大的勇氣,着實叫我 刮目相看。我記得前一日你還要求我永遠不要懷疑你,可是未到十二個時辰,就被你自己親手打破了。”他說到心酸處,站直了都艱難,只得微微含着胸,背抵櫃角 說,“我對你,不能說沒有失望。我一直拿你當孩子一樣看待,無論你怎樣無理取鬧,我都願意縱容你。我甚至覺得以後我們有了女兒,我要将你們母女一視同仁。 可是……任何事都要以不耍心機為前提,你有什麽想法同我說,我們夫妻什麽不能商議?你為什麽要瞞着我,做出這樣自傷的事來?幸虧運氣好,若是刺傷了肺,即 便不死,也要一輩子帶着暗傷,值得麽?”
她心裏有好多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她那時是想同他坦白的,對他藏着掖着,自己也覺得很 愧疚。但是就像他先前說的,他一直想攻打綏國,而她的目的不過是想為綏争取一線生機。不管她對郭太後和高斐存有怎樣的感情,建安是她長大的地方,一個國吞 并令一個國,攻進城後會死多少人,難以估量。她不願意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死在亂箭之下,同他說,難道他會就此放棄夢想,等着別國壯大,到時汴梁遭受屠城的 命運麽?他是帝王,不是市井裏的生意人,一筆買賣不成再做下一筆。他的決定關乎國家的命運,她不覺得自己能抵得過一個王朝的興衰,任何人都不能。
乳 娘說過,每個人心裏都有執念,他們的執念不可調和,很多事情上他能包容她,一旦關乎國運,恐怕就沒有那麽簡單了。和親前夜郭太後說的話她還記得,綏國也在 躍躍欲試,三足鼎立的時代不會存在太久。只不過她安于現狀,試圖讓這場戰争延後,結果努力白費了,論權謀她太稚嫩,根本不堪一擊。
她癱坐下來,掩面哭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攻打綏國,夫家和娘家起了争端,我夾在中間委實難做。”
他不太明白,“那又如何?你嫁了我,就是我殷家的人,我一統天下,你便是真正的皇後。在一個小國稱王,不知什麽時候被滅,你願意這樣朝不保夕麽?你曾說你想念建安,我把建安城攻下來送給你,不好麽?”
她凄然搖頭,“就像花長在藤蔓上,我喜歡的是它的鮮活,不是為了占為己有,讓它經歷死亡。”她往前膝行,眼裏含着淚,探手說,“官家,你還願意同我和好麽?我待你是真心真意的,老天能看見我的心。”
他 有些動容,直到現在,她在他眼裏依舊是美麗純真的。他也希望可以回到以前,他坐在朝堂上時,心裏牽挂着一個人,盼着早早散朝,早早同她在一起,這種感覺有 多幸福,她體會不到。可是突然想起那串香珠,像晴天裏一個霹靂打下來,頓時把他炸醒了。他還要留着她,一面恩愛纏綿,一面擔心她不知何時突發奇想給他下毒 麽?
在她堪堪夠到他袍角的時候,他往後退了一步,“綏國是必定要攻的,六十萬禁軍已經在點兵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
她凄涼地問:“那麽官家當如何處置我呢?”
他頓了半晌,一字一句道:“皇後這個位置怕是坐不住了,就算有乳娘替罪,你管教不嚴,依然要連坐。”
她 聽了忽然覺得好笑,“官家到底還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那麽先前說的我做真正的皇後,把建安城送給我,都是哄我的,不是麽?”她只覺寒心,雲觀說得沒錯, 江山面前愛情不算什麽,他那麽厲害的人物,也許早就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過為了有個把柄,不願意輕易作罷而已。
“我不要當你的 皇後,再也不要了。”她的眼淚簌簌而下,“與你之前的恩愛就當是場夢,都忘了吧!可是我求你把乳娘還給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還要把她帶走,我活着就真 的沒有必要了。”她爬過去,拽住他的绛紗袍,哽咽道,“你将她還給我,我去永巷為奴為婢,一輩子不在官家面前出現,只要你将乳娘還給我。”她咬牙下了狠 心,“如果官家決意要處死她,你走出這裏,我立刻上吊自盡,絕不茍活。”
她竟然拿死來威脅他,好得很!他憤然掣回袍角,将她甩得 匍匐在地,“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在拿自己來談條件,吃定了我不能将你如何麽?你自視太高了,我不是雲觀,不會在這種緊要關頭放棄的。你還記得七夕那天夜裏 麽?原本那次他有機會殺我,因為你的出現叫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不由提高了嗓門,“我和他不一樣!”
他努力堅定自己的立場,在她聽來卻是字字句句如刀。是啊,雲觀曾經因為她的擾亂放棄過計劃,所以這就是他們勝負的關鍵。人心有變時當真無力挽回,她現在能做的無非是一死罷了。
傷口痛得撕心,好像是裂開了,就在他一抖袍角的瞬間。有血流出來,順着紗布往下,蠕蠕爬過她的胸腹。她不願意讓他看出來,勉強撐住了身子。不再懇求他,反正說什麽都沒有用,只有認命。
她低頭沉默,愈發讓他怒火中燒,恨聲道:“大難臨頭,顧得自己周全就是了,莫再管別人。”
他往外去,她癱坐着,豆大的冷汗溢出來,滴答落在地毯上。現在不過是茍延殘喘,也許真的該死,死了就好了。
她掙紮着站起來,回身看落地罩上懸挂的帳幔,揚手拽住了,用力一扥,紗幔以極其優雅的姿勢飄墜,落在她手裏。她顧不得傷口痛不痛了,一心求死的人,決心勢不可擋。她用牙撕扯開一縷,打算去搬圓凳墊腳,走回月牙桌前時,竟發現他去而複返了。
他恨透了,一把将她手裏的幔子奪過去,狠狠掼在地上。
“我 上輩子欠了你麽,你要這樣逼我!你除了不停逼我,還會什麽!”他瘋了一樣,奮力踩踏那縧子,用盡了力氣,到最後自己也有些搖搖欲墜了。眼眶發熱,他控制不 住眼淚,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失聲恸哭,他也有相和的沖動。他覺得自己是該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了,心裏堆積了太多塵埃,要洗刷幹淨才能繼續行走。 仰起頭把眼淚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氣道,“不許死,死了我叫慶寧宮所有人陪葬!我鬥得過天下人,終是鬥不過你。罷了,我會讓她們回來的,你給我活着,我不 讓你死,你就踏踏實實活下去。”
他又去了,步履蹒跚。錄景欲上前攙扶,被他揚手格開了。她看着他消失在宮門上,才發現自己衣衫盡濕,仿佛經過了一場大戰役,撐到最後一刻才敗下陣來。
想回榻上去,無奈邁不動步子了。頭頂上的屋頂飛速旋轉,無數的金芒,耀得人眼花。閉上眼,人又落進一片混沌裏,上不及天,下不達地,在半空中懸浮着。然後一陣铙钹笙磬的聲音遙遙響起來,她栗栗打顫,腿裏一陣酥軟,栽下來便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