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綿長的哭聲盤踞在耳邊,揮之不去。秾華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睜開眼看,春渥和金姑子她們回來了,正守在她床前低泣。

她探過手去,“沒有為難你們吧?打你們了麽?”

春渥搖頭說沒有,“官家親審,尚且不屑動刑。只是這禁中真呆不下去了,反反複複地盤弄,誰禁得起。你看看你,傷口成了那樣,虧得我們回來即時,若是半天留你獨自在這裏,恐怕死了都沒人發現。”

她對于生死看得很淡了,無關痛癢道:“我不礙的,現在反而覺得一身輕松。之前防這防那,幹脆把我拘禁起來,再有什麽事就不和我相幹了。只是可惜了你們,應該早早出去的,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想離開也不能夠了。”

金姑子說:“我們不走,即便有機會也不走。官家與聖人失和,聖人以後寸步難行,我們在聖人跟前,便要全力保護聖人。反正已經到了這地步,誰來挑釁都不怕,說不通就靠拳頭解決,也用不着瞻前顧後。”

她血色很不好,嘴唇還是慘白的,聽見她們義氣的話,不由失笑,“看來我們真要相依為命了。”

春渥道:“且再看看吧,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只是這樣多的事接踵而至,叫人招架不住。”一面吩咐佛哥,“醫藥局送來的棗兒和阿膠收拾起來,做成了湯給聖人進一些。女孩子氣血很要緊,虧了要有陣子才能找補回來。”

佛哥和金姑子相攜去辦了,在外面檐下搭了個爐子,自己動手熬煮。秾華卧在榻上聽舀水加炭的聲音,依舊愁眉不展,偏頭對春渥道:“今日官家來了,同我說你認了罪,打算替我頂罪。”

春 渥蹙眉道:“禍首查不出來,我怕你有閃失。我的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風華正茂,豈能折在這裏?我知道官家對你餘情未了,他定然也樂 見其成。實在說不清,不能只顧推诿,總要有個人承擔,否則這事就沒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攬下來也說得通,這樣不是很好麽。”

她擦了眼淚道:“好什麽,娘要我負疚一輩子麽?我不希望你出事,我們都要活着。”

春渥嘆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無情,至少他讓我們回來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現在恐怕不好辦了。”

秾華閉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說的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只是我們不相配。”

她又閉上眼沉沉睡去,夢中也不安穩,紛紛擾擾的人和事,陰謀詭計一套連着一套。

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潤些了。一直卧床靜養,傷口不受牽動,愈合得也快。待過了六七日,表面結痂,低頭看看,不過一個指節長的口子,那幾天真疼得要她的命。

身 上沒有病痛,又是活蹦亂跳的人。只不過有時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裏,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見面,有些哀傷罷了。天越來越涼的時候,梨樹的葉子枯萎凋零, 她站在樹下,雙手托起來接飄落的樹葉。西挾的圍牆真高,看不見外面光景,有時候聽見黃門排成一排從牆下走過,腳步聲隆隆,井然有序。

現 在多了很多回憶的時間,手上正忙着做什麽,忽然蹦出了以前相處時候的場景。比如在環山館臨水的露臺上,她倚在他腿旁說話。比如福寧殿後穿堂的臺階上,他和 她并肩坐着,踢踏着兩腿望遠處天際的雲……到了今時今日,這些記憶都帶着諷刺的意味。她想他時,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只有她一個人淪陷,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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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平靜了許久的宮門上進來三個人,為首的穿着公服,托着卷軸。秾華記得以前見過他,當初封後的诏書就是他頒布的,他是樞密院的都承旨。

院裏的人都有點慌,她心頭驟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

終于還是來了,她知道早晚會有這天,但真的事到臨頭,還是有些難過的。并不是眷戀那個名號,只怕廢黜了,連夫妻都不敢再相稱了。

避 無可避,只得接受。她斂裙叩拜下去,趴着磚縫,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清青磚的紋理。然後頭頂上傳來對她那些不端罪狀的控訴,說她“恃上恩,多淩慢,驕縱成 性,難堪正位之隆”,貶為靜妃,出居瑤華宮。賜的道號頗長,她一時沒聽清,只覺得潑天的遺憾和屈辱,背上一陣陣熱上來,立冬的節令,竟熱得恍恍惚惚。

春渥她們低低啜泣,她俯首領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時眼淚落下來,連自己都不知從何處來的。

現在想想真是唏噓,從她封後到被廢,連半年都未到。大钺是這樣的,宗室之中犯了過錯或失寵的女人,入永巷為奴的是低等的禦妾。妃以上責令入道,有好幾處道觀用來收容這些人。不過道觀都冠以宮名,以便與外界區別,比方洞真宮、長寧宮、瑤華宮。

瑤華宮在艮岳萬歲山西北,毗鄰景龍江,不屬于大內,能走出這禁庭,沒什麽不好。她悵然對都承旨道:“代我謝官家大恩,妾此去與君長絕,望陛下保重聖躬。妾遙遙祝禱,盼陛下得償所願,一統天下。”

都承旨長揖,帶上她的囑托去了。她回身看春渥,抹了眼淚問:“我剛才沒有聽清,那是個什麽道號,那麽長。”

春渥道:“華陽教主靜心悟真仙師。”

她 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師,真難為官家想出這麽繞口的稱號來。”她笑了笑,“這麽說入了瑤華宮,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語 着,見她們都含淚望着她,她頓了下,回頭看門上兩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東西吧,我們該動身了。”

有什麽可收拾,無 非是些細軟,連衣裳箱籠都不用準備。入了瑤華宮,吃穿都按道家來,穿灰袍,執拂塵,那些華服美冠離得遠了,再也與她無關了。只是今上這樣安排,多少有些私 心作祟。令入道,卻保留妃嫔的封號,既不願放棄,又不願意接納。曾經相愛,到最後必定兩敗俱傷,春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聲道:“崔先生不知有沒有得到消 息。”

她站着,仰頭望天上飛過的鴿群,羽翼嗡嗡的震蕩落在心上,不堪重壓,壓得眼淚肆虐,順着耳畔滑進頸項。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士應該做些什麽?我什麽都不懂。”

春 渥唯有嘆息,事到如今難以挽回了,她沒了後冠,從天上掉下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還年輕,短短幾月經歷那麽多,實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攬她,“你在禁中 沒有好處,還不如出去。我聽說瑤華宮是清靜所在,遠離了俗務,沒有那些利益糾紛。你該好好歇一歇了,去那裏修身養性,和親以來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

她靠在她懷裏,別人聽不見,她才低聲說:“娘,我好難過,難過得想死……”

她 吞聲嗚咽,春渥只得不停地安撫她,“想想以前在建安的日子,沒有官家,也沒有翟衣金印,不也活得好好的麽!你并不适合在禁中生活,這地方步步陷阱,學不會 他們的心機深沉,最後只有吃虧的份。你是好孩子……”她捋捋她的發,凄楚道,“你品性純良,應該過那種悠閑的生活。官家雖好,奈何緣淺,他給不了你安定的 日子,至少目前是這樣。他要攻打綏國了,這場戰争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八年。你遠離這個權利的漩渦,說不定會因禍得福。沒有能力去做的 事情想想就罷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攬。可憐的……你爹爹若泉下有知,不知會多心疼你。”

很少有小戶人家出身的皇後能善始善終,即便 皇帝再偏愛,到最後都會背離初衷。宮闱是個比背景比手段的地方,沒有手段,背後又無勢力依仗,結局幾乎已經注定了。封後始于一場算計,從陰謀裏開始,又以 陰謀宣告結束。只是她少不經事,不知道人間疾苦,若有先見之明,就不該招惹官家。愛上了,沒有辦法,如果想維持,只有一再妥協。可是無路可退了又怎麽樣 呢,剜肉補瘡,終不是長久之計。

“咱們先去瑤華宮,安頓下來再細說。”金姑子她們挎着包袱出來了,春渥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替她披上了鬥篷,牽着她的手往外去。

道姑們引路,她在後面跟随着。車停在拱宸門上,因為路途甚遠,單是繞過艮岳就有數十裏,須得乘坐牛車。

她 在夾道裏慢慢前行,朔風漸起,一日涼似一日。前面那些打灰袍餓人個個拱肩塌腰,想是道姑凄苦,日子過得并不富足吧!有風鑽進她的大袖衫裏來,身上冷敵不過 心寒。她擡眼望遠處的天幕,天也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腳下的路應該怎麽走,将來的方向又在哪裏。她總覺得那些道姑之中,某個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她才十六 歲,要把一輩子消耗完,恐怕還要很久很久。

拱宸門上有禁軍把守,待要出去,兩個班直将握刀的手一交叉,“請李娘子稍待,容臣等查閱。”

她震了震,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娘子是在稱呼她,她聽慣了別人尊她為聖人,現在降格成了娘子,真有些不習慣。

金姑子不聲不響蹲下,将包袱打開攤在地上。佛哥在旁道:“都是娘子的妝奁,初略看看就是了。這裏還有貼身衣物,兩位效用可要查點?”

那兩個人果真探頭探腦,秾華皺了皺眉,對佛哥道:“打開讓他們看。”

她如今什麽都不在乎,春渥卻不能不管,壓了佛哥的手道:“娘子雖不是皇後了,總還是官家的靜妃。禁中娘子又不是散出去的宮人,哪裏來要翻查的規矩?”

現在這個處境沒人會擔待,受辱也好,受屈也好,都要自己忍受。秾華說罷了,“快讓他們查驗,驗完了好出宮。”

佛哥滿臉的不忿,要解包袱,那兩個禁軍倒說不必了,“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請娘子體諒。”揚手給門下戍衛示意,門禁打開了,拱手道,“娘子請慢行。”

她走出去,腳步纏綿,想回頭再看一眼,到底還是忍住了。禁庭沒有什麽可留戀,不過有個他罷了。離開後,關于他的印象也會漸漸變淡,過上幾年,也許連他長的什麽樣子都記不起來了,這樣甚好。

她輕輕嘆口氣,邁出拱宸門的時候,聽見背後有人喚了聲皇後。

她回身看,喉頭堵了團棉花似的,有點喘不上來氣。略緩了緩才道:“官家叫錯了,我不是皇後,是靜妃。”

衆人見了今上紛紛行禮,春渥回回手,把人都支開了,給他們騰出地方來話別。

他走過來,将近半個月未見,她的臉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他的眼神淡淡的,連怨恨都沒有。他廣袖下的手用力握起來,啓了啓唇,忽然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還是她先開口,垂首道:“多謝官家來送我,可是你不該來。我是廢後,叫人知道了不好。”

他不說話,臉上表情複雜,半晌才道:“好好照顧你自己,待我有空了會去看你的。”

她說不必,“我與官家的緣分到此為止,再也沒有以後了。今日一別,後會無期,官家請保重身子。”

他眼睛裏憂傷彌漫,說不清是怎麽樣的一種感情,分明恨她,卻又留戀。見她這麽決絕,心裏竟刀絞似的痛起來。然而怎麽辦呢,曾經山盟海誓都成了過眼雲煙,也許她覺得自己被辜負了,抑或是真的不在乎了,才能這樣心如止水。

他 覺得自己可能又做錯了,既然已經了斷,就不應該拖泥帶水。他在別處殺伐決斷,但是對于她,他簡直稱得上粘纏。今天于紫宸殿提起廢後一事,朝中兩派争吵激 烈,一方說後無大過,不當廢。另一方說後無德行,當廢之,另立貴妃。他心裏有章程,只不過禁中發生的事,有很多是衆臣不知道的,他也不方便細說。他心意已 決,诏書還是下了,可是忽然間發瘋似的想見她。想起宮掖裏再也沒有她,他的生活又要如以前一樣寒冷孤獨,心就像被腐蝕了一塊,寒意嗖嗖地灌進胸腔裏來。

然而她冷漠,甚至有些厭惡,他的一切想象立刻終止了,換了個冷硬的口氣道:“你今日離宮,我應當來送別的,畢竟夫妻一場。”

她 給自己建起了堅實的堡壘,知道再動情只有自取其辱,已經輸了,至少可以選擇保留尊嚴。便輕輕勾了勾唇角,“兩情相悅才可稱得上夫妻,你我離心離德,從開始 就不是出于本意,更談不上夫妻二字了。今天我既然入道,前塵往事于我來說都是累贅,也請官家勿念舊情。其實我很高興,終于可以擺脫這沉悶的禁庭,擺脫你, 以後會活得很好,你無需為我擔心。”

她這兩句話叫他冷了心腸,愠怒道:“何必說得那麽篤定,莫忘了你還是我的嫔妃,不管冠以什麽樣的道號,到死都擺脫不了我。”

“話雖如此,但你我心裏都明白,既然回不去了,不如痛快放手。”她轉頭看四野,拱宸門外有大片的空地,風吹起來飛沙走石,等她的人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她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狠狠心,決然道,“君已陌路,從此兩不來去,各生歡喜。我要走了,官家請回罷。”

她沒有留戀,轉身登車,衆人攙扶着送進去,然後關上雕花門。車輪滾滾向前,将他一個人遺棄在那裏。

他看着車辇走遠,心頭怒火中燒。從這座皇城走出去,就可以開始另一段人生了麽?他甚至有些恨剛才的草率,為什麽要來,為什麽給她機會羞辱自己。原本愛得隐忍卑微,然而真到了反目成仇的時候,只剩殘餘的一點尊嚴支撐,誰知也被她踏得粉碎。

她竟這樣理直氣壯,半點沒有愧意!他腳步匆匆往拱宸門內去,越走越快,恨不得從來沒有在這裏出現過。回到福寧宮時,太後在殿裏等他,對今天的廢後還算滿意,含笑問:“官家适才去了哪裏?”

他心情欠佳,并未正面作答,“太後找臣有事麽?”

他 開口閉口都是官稱,讓太後很不稱意。不過知道他眼下不好過,也不同他計較,安然道:“我本不想管朝中事,可是幾位谏官求見,說國不可無後,陛下欲攘外,必 先安內。我思量再三,他們說得甚有道理。上次刺傷靜妃一事,都是一面之詞,誰也拿不出證據來。既然皇後被廢貶入瑤華宮了,這件事就讓他過去吧。官家是成大 事者,別被小情小愛絆住了手腳,我已将貴妃從永巷接出來了,官家擇個好日子,昭告天下冊封她吧。”

他看了太後一眼,“冊封?冊封什麽?”

“自然是冊封皇後。貴妃出身高貴,現如今又是興兵的時候,官家還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太後道,“許以小利,收買人心,待得你壯大了,想怎麽處置皆由你。綏國若傾全力決一死戰,官家要攻克需費一番功夫。有了烏戎,官家如虎添翼,何樂而不為?”

他轉身看牆上羊皮地圖,曼聲道:“烏戎不過彈丸小國,太後也太擡舉他們了。我大钺雄兵百萬,豈能寄希望于一個女人!言官們聒噪,那就給他們一個皇後。太後覺得賢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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