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夜北風緊,從窗外刮擦過去,聲浪驚人。檐角鐵馬搖曳了整夜,連夢裏都是叮當的聲響。

秾華醒來時天将亮,殿裏依舊很溫 暖。地炕燃了太久,蒸得人嗓子幹澀,想喝水又不願意下床,便在被窩裏悉悉索索地動。身邊有個人,呼吸輕淺,睡得安穩,她靠過去一些,把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肩 上。仔細看他,長眉秀目,鼻子又高又挺,果真是極俊秀的相貌。還記得第一次在寶慈宮見到他,那不可一世的威儀,和現在判若兩人。

因為不熟悉,便覺得這人不好相與。甚至在成親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對他有些抵觸。現在呢,彼此靠得那麽近,他是她的全部。

他被她吵醒了,眼睛未睜,摸索着撫她的臉,“怎麽了?”

她說:“今日要視朝的,官家該起身了。”

他皺了皺眉,勉強撐起身,又重重跌了回去,咕哝道:“腰上沒力氣了……”

“為什麽?”她把手塞到他腰下揉搓,“我給你按按好麽?”

他長臂一撈,把她撈進懷裏,“昨晚上太辛勞了,忙到三更。”

她頰上滾燙,不好意思應他,暗裏腹诽誰讓他沒完沒了,把人颠來倒去,不知怎麽處置才好。現在又說累,活該麽!可是不能幹放着滿朝文武不管,那些官員們候在朝房裏,他不出面,更坐實了她狐媚惑主的名聲了。

她撼他兩下,“還是起身吧,我随你一道回禁中。”

他磨蹭了很久才喊錄景,錄景隔窗在廊子上應,“官家醒得這樣早?才剛敲過四更,現在就起身麽?”

四更天竟要亮了?他推窗往外看了眼,原來下了一地的雪,守夜的燈籠一照,反射出光來,把人弄混淆了。他重新躺下,一手覆在額上長出了口氣。實在懈怠,便道:“知會宰相一聲,今日我身體不适,朝會取消。有要緊的事,具了奏疏送延福宮來。”

錄景聽了令應個是,“官家有恙,臣即刻招翰林醫官來,與官家診脈。”

哪裏是有病,明明是眷戀她,不願意醒來罷了。他說不必,“歇上一天就好了。”一壁說,一壁拱在了她懷裏。

她的胸是香而軟的,沉溺其中就別想出來。他輕攏慢撚,聽她捂着嘴低吟,躬身往後縮,縮到了床圍上,才讪讪道:“別鬧了,我渴,你給我倒杯水。”

他聽了,揉揉眼睛坐起來,精着身子便下床去尋茶壺,這尊榮堆疊起來的身體,有上等的肌理,和優美流暢的線條。她面紅耳赤。忙拿手蓋住臉,可還是忍不住透過指縫偷看。他發現了,笑得有些奸邪,遞過茶盞道:“遮遮掩掩的做什麽?想看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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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話,怨怼地偏過頭去,喝了半杯交給他,他把餘下的喝完了,躬身鑽進了被窩裏。

溫暖的身體又貼過來,抱着她不肯松手。她饒有興致地在他背上畫圈,指尖纏綿地挪動,引得他繃緊了身腰。

“今 天當真告假?”她軟軟道,“不好吧!知道你在延福宮,不知那些宰相怎麽說。”她笑着學他們的語調,晃着一根手指道,“陛下禦極三年多,向來以朝政為先。如 今廢後當道,惑亂君心,朝野為之動蕩。李氏失德敗興,掩袖工讒,穢亂春宮,人神所不能容。萬請陛下清妖孽,肅朝綱,還乾坤以朗朗,日月以昭昭。”

他聽得失笑,“皇後口才不錯,有當言官的潛質。那日我在垂拱殿說得很明白了,後宮的事用不着他們操心。家裏老父讨幾房妾侍他們尚且不敢過問,朕乃一國之君,愛誰寵誰,輪得着他們啰嗦?再啰嗦掌嘴!”他擡手作勢扇了兩下,“讓他們閉嘴,我與皇後永世為好也。”

再說下去像個昏君了,她也知道他是開玩笑,并不當真。對她來說能多在一起一刻是一刻。她舒展手臂攬他,“那今日就睡得稍晚一些,下半晌回宮去,免得他們尋不見你人。”

他随口應了聲,同她緊密相接,漸漸又心神蕩漾,拉她的手來往下觸碰,“你看。”

她唬了一跳,羞怯道:“官家要節制,過于縱情會傷身的。你再這樣,我可要同你分殿而居了。”

話雖這樣說,效果不太理想,他心裏打定了主意,說了也是枉然。也許別人新婚時都是這樣吧,情熱難耐是出于本能,似乎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

她 摟着他,其實喜歡看他沉醉的樣子,這個時候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想着他是愛她的,不管遇見多大的風浪,他一定不會放開她。愛她,愛她的身體,只要她知道他 愛她。她的郎君,是天底下對她最好的人。只可惜她從那個與他并肩的位置上走下來了,雖然他口口聲聲喚她皇後,即便不在乎,有時候也會有種失之交臂的惆悵。

他的動作異常激烈,疼痛裏升起一種酥麻的況味,她低低呻吟,“郎君……”

他嗯了聲,“你高興麽?”低頭吻她,“告訴我,你高興麽?”

她眼角迸出淚來,“我高興,只要郎君高興,我便高興。”

抵 死的纏綿,仿佛沒有明天似的。她漸漸得趣,從一場持久的戰争中砸弄出異樣的味道,沉淪下去,神魂颠倒。說不出話時,嘴裏盡是不成調的谵語,高一聲低一聲, 千絲萬縷網住他。原來愛情到了最深處是這樣的,滲透進呼吸裏,滲透進每一次心跳。她顫栗着抱緊他,抱緊了,永遠都不要松開手。

所以延福宮裏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上次也好,這次也好,足可以回味一生。

回禁中的時候戀戀不舍,這座不屬于後苑的宮苑,想常來不是易事。他看出來,溫聲道:“我們約好,隔上十日便來一次。你若實在不願意離開,我把班值調過來,你在這裏住上兩日也可以。”

他不知道麽,因為有他,才覺得延福宮美好。如果他不在,她一個人也無趣。

他說這話,其實心裏有些緊張,怕她真的想留下,自己一人回前朝,實在清冷孤凄。好在她懂得,搖頭說不,“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等得了空我們一道來,我說過不和你分開。”

他擁住她,在她額頭吻了吻。

回 去依舊步行,冷雖冷,兩個人在一起,不那麽匆忙,歲月便是靜好的。可是剛入拱宸門,朝野中那種緊張的氣氛便把人包圍了。紫宸殿的殿頭遠遠奔過來,叉手作揖 道:“官家總算回來了,前方有戰報,宰相會同樞密使及禦史大夫在垂拱殿中靜待管家。來了兩個時辰了,不說通禀,就在那裏坐着……”

看來是向他示威了,他揚眉一笑,“脾氣倒不小。”轉頭囑咐她,“叫秦讓伺候你回柔儀殿,別累着了。閑來無事就睡下吧,等我處理完了政事便來陪你。”

她惶惶的,牽住他的袖子道:“只怕他們又要請旨殺我。”

他笑道:“你傻麽?你是他們說殺就能殺的?安心在殿中等我,讓內人做些蜜煎果子,等我回來。”

他 們在夾道裏分了手,他寬慰她時一派淡然,其實心裏焦急,從他的步子裏就能看出來。他走得極匆忙,畢竟正是兩軍對壘的時候,離建安越近,遭遇的反抗就越頑 強。他們在延福宮裏偷得浮生半日閑,朝中九成已經炸開鍋了。朝臣不滿,最集中的表現就是不說大事,不讓通傳,看看這位帝王何時能從溫柔鄉裏脫身出來。她心 頭發虛,既然如此,只怕太後那裏也得了消息了。

她左右觀望,低聲道:“秦供奉,你去探探門裏有沒有人。”

秦讓明白,應了個是,提着袍角進臨華門,見左右無人才回身招手,“聖人可放心。”

她把披風裹起來,恨不得裹成一粒小小的棗核。做賊似的邊走邊回望,一路過了迎陽門,斜插過去進福寧宮後門,柔儀殿就在眼前。剛要松口氣慶幸福大命大,轉角處走出來一個人,橫眉冷眼,正是太後。

她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福寧宮四周都有人把守,唯獨這日常走煤車的小角門是個盲區。不過既然遇上了,也沒什麽可怕的,躲着終不是辦法,同在皇城生活,總有一天要面對面的。

她斂裙福下去,“太後長樂無極。”

太 後冷冷一瞥,“要見你一面甚難,官家把我這個孃孃當政敵一樣防範,就是為了你,想來可笑。你且随我去寶慈宮,我有話同你說。”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見秦讓往 後閃躲,大概又準備向官家告密吧!她哼了聲,“秦讓的供奉官當得可還湊手?官家正處理軍政要務,你要是為這點事去叨擾他,老身就砍了你的腿,割了你的舌 頭,不信你只管試試。”

秦讓白着臉看了秾華一眼,忙道不敢。太後方掖手道:“放心,不會将你怎麽樣的,不瞧你的臉面,總要讓官家幾分面子。你雖被廢,畢竟咱們做過兩日婆媳,說幾句話,用不着失張冒勢的。防人過了頭,反倒惹我不快。”邊說邊擡了擡手,“走罷。”

雪未停,雪沫子漫天飛舞,一陣風吹來,翻卷着向遠處奔襲而去。

秾 華心裏忐忑,但也不覺得恐懼。經過那麽多風浪,早就不像初入宮闱時那樣不堪一擊了。以前有乳娘她們護她周全,她縮在殼裏,從沒想過要自己直面打擊。現在失 了庇佑,只有靠自己。官家再疼愛她,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越是孤獨,越是堅強。大不了一條命,要就拿去。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麽震懾得到她?

她順從地進了寶慈宮,太後将尚宮都遣散了,只餘她們兩個。太後指了指矮榻的另一邊,“坐。”她福身道謝,依言坐下,她又仔細看了她兩眼,“聽說今日官家未視朝,有這樣的事麽?”

她道是,“官家昨日染了風寒,今早聖躬違和,便命都知傳話紫宸殿,暫緩臨朝。”

太 後偏過頭一笑,“果真好得很,從此君王不早朝,他昨日還說自己不是李隆基呢,今日倒有樣學樣起來。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賢明,官家懈怠,你 就應當勸勉。別說什麽聖躬違和,到底是為什麽,我也是過來人,蒙不了我。以前總盼着官家能幸後宮,可如今發現偏寵過甚,似乎也不是什麽好事。你要自省,以 姝豔進,居常專夜,這種詞用在你身上,當惕惕然。別說我沒有提點你,眼下兩國交戰,你的身份尴尬,留心別行差踏錯,否則連官家都保不住你。”

不管她說什麽話,都不往心裏去,秾華起身納福道是,“謝太後教誨,妾牢記在心。”

太後又長嘆了聲,惆悵道:“這兩日我也在想,官家這個脾氣,要令他改變心意是不可能的,你們小兒女相愛,要拆散你們,我也不大忍心。可是柔儀殿畢竟是帝王寝宮,你長居在那裏,實在不成體統。”

她擡起眼,靜靜微笑,“當初我與官家大婚,在柔儀殿中三天三夜,還是太後準許的呢!”

太後噎了下,這種不軟不硬的反抗才是最可恨的。她臉上顏色不大好看,凝眉道:“那是大婚,有這個特例。況且彼時你位居正宮,同官家夫妻相稱。如今呢,後位被廢,甚至不在四妃之列,如何再居柔儀殿?”

她慢慢點頭,“那麽以太後的意思呢?”

太 後有種演獨角戲的困頓感,她這個樣子,叫人有火都沒處發。再打量兩眼,實在是個美人啊,哪怕只是垂着眼,也有種楚楚可憐的情致。不過她沒有那份憐香惜玉的 好心性,看着這張臉,便想起另一個人來,愈發覺得難耐。可惜眼下不能将她如何,官家時刻緊盯着,若動了她,大概會鬧得後宮大亂。只有先将她弄出柔儀殿,再 徐徐圖之了。

她站起身,攏着兩手在厚實的地毯上踱步,一面道:“官家是我所生,母子連心,他心中所想,我多少有些根底。我也不瞞 你,先前因為連着出了那麽多事,險些累及官家性命,我對你的确有些偏見。你如今還未有皇嗣,待你懷了自己的骨肉,便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世上沒有哪個做母親 的不心疼自己的兒子,若知道兒子有危險,必定連命都豁得出去,所以對你有微詞,也希望你諒解。昨日官家都同我說了,有些事上委屈了你,我心裏也不好受。廢 後之舉是無奈,暫且無法轉圜,但我深知官家秉性,等天下大定,少不得重新冊立你。那湧金殿,早晚還是你的,我打算命人歸置,你搬回那裏去就是了。不過無冕 之後,暫且要按捺一陣子,待時機成熟,官家頒道旨意,不是什麽難事。”

秾華聽在耳裏,并未受到震動。她明白現在的局勢,她是弱勢一方,早就喪失了翻身的機會,別人的任何承諾她都不當一回事,只有官家的話她才信得及。太後許以這樣的利誘,貴妃面前如何交代呢?不必倚仗烏戎了麽?

她依舊端坐着,依舊是那個表情,恭順道:“太後為妾着想,妾感激不盡。如今對我來說,做不做皇後是次要,我只想伴在官家左右。剛才太後的好意,我自己做不得主,要問過官家才敢回話。”

她推诿得好,太後面上含笑,背後恨得咬牙,“也罷,問過了官家再搬不遲。你也不要對我有過多的防備,其實我與你爹爹是舊相識,總有幾分故人情意在的。”

她倒有些驚訝了,“太後認得我爹爹?”

她掖着大袖坐下,追憶往事時,笑意可達眼底。微微後仰着身子,夷然道:“認得,算來已經有二十年了,與你爹爹曾經有過幾面之緣。你爹爹是個儒雅的人,游歷各國,見多識廣。只可惜了好人不長命,想是為情所傷吧,那麽早就走了。可見有時候人太癡情,并不是什麽好事。”

提起她爹爹,她便有些黯然,怏怏道:“所遇的人不對,癡情是壞事。但是遇見了對的人,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她頓下來,望着太後笑了笑,“我比我爹爹幸運,遇見了官家。”

太後反而斂盡了笑容,“官家是帝王,帝王之愛過于沉重,要兼顧的東西也多。你母親入綏宮,當了太後,一個女人尚且舍不下權勢,何況男子乎。”

她起先不言語,慢慢抿起唇,臉上有堅定的光。隔了一會兒,低沉但篤實地說:“我信他,只要他以誠待我,我便肝腦塗地回報他。”

“那 麽你可曾聽說昨日垂拱殿上發生的事?滿朝文武一致要求官家賜死你,當時他的處境多艱難,你是想象不到的。”太後略吊了下唇角,語氣還算平和,但不經意間依 舊帶着嘲諷的味道,“一個國家,不是僅靠皇帝一人撐起來的,他就是三頭六臂,也處置不完那麽多政務。君為舟,民為水,臣工為槳橹。舟若棄了槳,如何逆流前 行?愛不是說在嘴裏的,要辦實事。你當真愛他,為他好,便搬回湧金殿,既不叫他為難,又給自己鋪了後路,何樂而不為呢?”

她仍舊不表态,微笑道:“我自己不做主,全聽官家的。等他從垂拱殿回來,我便請他示下,若他答應,我再遣尚宮給太後回話。”

她這種四兩撥千斤的迂回手段倒也妙,太後終于擺了擺手,“罷了,禁中正籌備除夕大傩儀,抽不出空來。等得了閑,我親自同他說吧。時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侍候官家。”

她道是,起身納福,挽着畫帛退到殿外,從容往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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