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沉浸在愛情裏,很多說過的狠話都可以不算數。比方他說要将她囚禁在柔儀殿,哪裏都不許她去,結果這話沒堅持十二個時辰,自己親手打破了。

他們未乘辇,手牽着手往延福宮去。不想經過後苑,不想見禁中那些人,就從臨華門外穿行。将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時候。日光伴着風,空蕩蕩的芒照在身上,溫暖都被稀釋了。秾華緊了下狐裘披風,很冷,但是很快樂。

他 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仔細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間一點細細的褶皺他都能夠發現。還好,她現在看上去沒有什麽煩惱,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之前種種的不愉 快放下。小小的人兒,要承受那麽多,她比他想象的堅強。可是她愈堅強,他愈是不忍,含在嘴裏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凍得臉色發僵,替她把風帽 戴了起來。

她轉過頭問他,“官家冷麽?”

他說還好,邊說邊吸鼻子。她笑起來,探過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揉了揉,然後縮回袖子裏,仰頭看天,輕輕哼唱起來:“陰涼陰涼過河去,日頭日頭過山來……”

她身上總有一種孤獨的味道,即便在你身邊,也讓人感覺很不安。既近且遠,仿佛随時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腳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裏,“皇後,你不會再丢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着他,緩慢搖頭,“我不想同你分開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只要你……不厭倦我。”

她總能夠讓他心頭發酸,他趨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我只怕你不要我,比失去江山更怕。我再也經不住了,有時候會突然感覺很恐懼。”

她輕聲說:“我有什麽好呢,讓你這麽記挂。”

他彎起唇角,“因為你是第一個親我的人,那時我才十三歲。”

她 有些驚訝,他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她都已經記不太清了。他看她笑得有些迷茫,把經過複述了一遍,從他入綏國,到她府上赴宴開始。她漸漸回想起來,就是 那次跌在檻外,他扶起她,她坐在一截老樹根上,他蹲踞在那裏給她包紮。然後那麽湊巧,她一俯身,他一擡頭,正好親到他的鼻梁。秾華哦了聲,“那時你臉很 紅,我還以為你熱了,拿袖子使勁給你扇風……”小時候的感情真是純真美好,大了之後呢,凡塵俗務多了,想純粹也不那麽容易了。可是很幸運,其實他們的改變 都不大,她嬉笑着同他頂了頂牛牛,“到現在你還是很容易臉紅,一臉紅,我就覺得你好欺負。”

他是以嚴苛著稱的君王,覺得他好欺負的,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了吧!他笑得十分腼腆,“我不在乎被你欺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難消這個陰影。愛得深的人,總會顯得比較卑微,他在她面前已經沒有什麽威儀可言了,他不求別的,留住她,別的都可以商量。

她當然懂得,她也和他一樣,心驚膽戰,如履薄冰。擔心幸福過于短暫,明天不知會面臨什麽樣的窘境。所以抓住當下,得快樂時且快樂,什麽都不想管了。

她說:“我們跑吧!跑動起來,說不定身上就暖和了。”

于是寂靜的拱宸門上突然蹿出來兩個人,錦衣華服,一味向前奔跑,簪環掉了滿地。偶爾寒風噎滿喉,嗆得眼裏盈滿了淚,但是轉瞬就幹涸了,臉上的笑容還是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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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黃門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蹲身撿起地上的首飾托在掌心裏,詫然道:“那不是李皇後麽?”

“女道士不當了?”彼此面面相觑。

年長的高班對插着袖子眺望,啧了聲道:“廢與立,不過官家一句話的事。不得聖寵,抱着金印也不能當飯吃。”

錄景這回早早讓人去延福宮傳話,蕊珠殿裏燒起了地炕,待帝後到時已經一室如春了。

匆匆進門,先前凍得手腳冰冷,一遇暖就鼻子發癢,不住地打噴嚏。一通震蕩,摸不清東南西北,錄景在一旁遞熱手巾,“聖人快擦擦,要是聽臣勸乘輿來,就不會凍成這個樣子了。臣命他們再燒一盆炭,聖人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她招手說不必了,“殿裏很暖和,身上不冷,就是鼻子癢癢。”她轉過身去看今上,“官家不癢癢麽?嗯?不癢癢?”

她去揪他的鼻子,他忙閃躲,“我好得很,一點都不癢……錄景,去看看釣竿預備下沒有,還有魚餌……”

錄景忙應個是,借機遁了出去。

要說燕爾新婚,從今天起才算正式開始。兩個人獨處的時候,相視一笑,會有一種莫名羞怯的感覺。面對面坐着,她的手擱在膝頭,他便伸過來握住了她,含笑道:“真要去釣魚麽?湖面上可冷,結了很厚的冰,要拿鑿子才能鑿開一個釣洞。”

“我不怕冷,就想在冰上走走。建安不及汴梁,冬天的時候雪下得少,湖面上雖結冰,但是很薄,扔顆石子就砸破了。”她擡眼看他,“官家若是怕冷,走走便罷了,不釣魚了。”

她有雅興,他斷不能掃她的興,再冷也不說冷,只道:“我也喜歡冬日裏釣魚,坐在冰面上,再下些雪,那就更好了。”

她不說話,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殿外一株臘梅開得很好,風吹過,小小的花苞在枝頭巍巍顫抖。

釣魚要到下半晌,用過了午膳,兩個人一頭躺着,各執一本書,極難得的悠閑時光。秾華面上平靜,心裏到底放不下,遲疑了很久方問:“官家,大軍攻到哪裏了?”

“已經過了江州。”他們之間談起戰争,确實很傷感情。他正攻打她的故國,即便郭太後和建帝同她的親情淡薄,甚至利用她,畢竟建安是她的家鄉,她必定還是介懷的。

她果然發怔,喃喃道:“不遠了,還有一千多裏。若是攻至建安,會屠城麽?”

他說不會,“大将軍出征前我就有口谕,不得燒殺、不得搶奪財物、不得淫人妻女。我舉兵是為統一,不是為了俘虜奴隸。”

她似懂非懂,長長哦了聲,側身轉了過去。不過巧得很,下半晌果真變天了,疏疏朗朗下起小雪來。她扒着窗臺低呼,“官家果真心想事成,快看,下雪了啊!”她忙探身喊錄景,“拿傘來,我們這就出門。”

今上被她拖出來,兩個人在檐下打扮好,扛着釣竿往湖上去。

延 福宮裏的湖是天然湖,當初建宮苑時圈了進來,湖面很大,湖中央建了水榭,一條筆直的廊子通向前,那頭是個頗具野趣的茅草亭。下起雪來,四下荒蕪,水面上是 蒼蒼的,看冰層的厚度,人已經可以在上面行走了。她很高興,拉他往前,彼此都穿着蓑衣,身上臃腫,乍看真像漁夫模樣。

他笑着讓她慢些,到了茅草亭把東西擱下,因為沒有帶黃門,鑿洞穿餌都要他們自己動手。他舉着鏟子下去,拿柄四周圍敲了個遍,聲音篤實,沒有斷層。然後挑了地方開始鑿,冰屑飛揚裏聽見她的尖叫,把他吓了一跳。擡頭看,她挽着袖子捏起蚯蚓,兩頰憋得通紅。

“嗬,好怕!”她在茅草亭下跳,把木板頓得咚咚響。可是一面害怕着,一面仍舊将蚯蚓往鈎子上穿。錄景告訴她的,蚯蚓是最好的魚餌,比面團強,什麽魚都能釣上來。

他站在底下笑,“怕就放着,讓我來。”

她不願意,壯着膽子辦好了,得意地揚揚鈎子,“快些,只等你了。”

他那裏加緊起來,終于鑿出面盆大的洞。冰層有兩尺厚,底下的水微漾,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小馬紮擺好,下了魚鈎扛傘并排坐着,放眼望遠處,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細碎的雪沫子随風翻卷飛舞,沒有人的地方,看上去不染塵埃。

她不時斜眼看他,他一本正經端坐着,她拿肩拱他,“又不是在紫宸殿,你這是視朝麽?”

他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聲一些,別把魚吓跑了。”

她撅了嘴,“可是我想同你說話。”

他調過頭來看她,夾霎着眼睛,眼睛裏含着稠得化不開的溫情。怎麽辦呢,又想釣魚,又要說話。想了想,把魚線挪到釣竿中間來,釣竿橫亘在洞口上,有魚咬鈎,至少不會把竿拖走。至于能不能釣到魚,那就是後話了。

他處置完,撲了撲手,“好了,咱們散散步?”

她自發上來挽他的胳膊,慢慢在冰面上踱步,又怕滑倒,走得分外小心。

“會不會掉進冰窟窿?”

他說不會,“除非運氣非常差。”

她拿腳尖挫着冰面,輕聲道:“卧冰求鯉的故事官家聽過吧?我是想,繼母都可以孝敬,親生母親不管多不稱職,總是血脈相連的。”她頓下步子把手抄進他的蓑衣裏,“官家,我心裏其實猶豫了很久,想同你說,鼓不起勇氣來。”

他點頭道:“你說,同我沒有什麽可隐瞞的,想什麽就說什麽。”

她咬着唇,頓了會兒才道:“關于我孃孃和高斐……兩國正交戰,我若求你撤兵,那不可能,我也知道。我只求你城破之時,饒了郭太後和建帝,他們是我的親人,好歹留他們性命。官家,看在你我夫妻一場,我只求你這一件事,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 說着就要哭,他伸手将她攬在懷裏。蓑衣寬大,抱不過來,勉強攏着兩臂說:“只要高斐歸順,封他個王侯,錦衣玉食一如既往,你母親也可安享晚年。畢竟你在, 不好駁了你的面子,這些我早就想過,不用你來求我。我看你時時心不在焉,就是為了這個麽?”他笑了笑,“真傻!我知道其中厲害,殺了他們,你還能原諒我 麽?”

她松了口氣,惘惘說:“如果這點我都辦不到,我會懷疑你對我的感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

他愣了下,寒着臉用力吮吸她的唇,含含糊糊道:“不許懷疑……只差把命交給你了。”

她還有話說,被他堵住了嘴,掙紮得嗚嗚叫。好不容易搬開了他,紅着臉道:“好好說話,親來親去腦子都亂了。”

他 被她的樣子逗笑了,笑完正了臉色道好,“你要說正經的,咱們就來談談綏國的境況。高斐不是為君的材料,他不夠缜密,也不夠狠辣。畢竟年紀尚小,過年才十六 歲吧?崇帝死後他被匆忙推上禦座,輔佐他的人各懷心思,那些宰相和公卿,裏面有一大半都是蛀蟲,孤兒寡母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有幾個真正臣服他 們?長此以往,就算沒有大钺起兵,綏國內部也會有矛盾。屆時逼宮奪位,落到別人手裏,下場可能慘一萬倍。我不是唬你,也不是在你跟前裝好人,說的都是實 話。你只看到歌舞升平,沒見識過政治的殘忍。上次雲觀發動政變,早就在我預料中,所以有防備。換做高斐,皇城內外将部,他有幾個貼心的?大難來時又有幾人 願意舍身護他?”

他說這麽多,無非是向她說明高斐的江山不穩,沒有他也會有別人篡奪。她不懂那些,反正钺軍都快攻進建安了,木已成舟,她要做的只是護住郭太後和高斐。至于旁的,她的能力有限,管不了那麽多。

“官 家既然答應我,就一定要做到。其實江山于我來說是虛無的東西,我在綏國時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打起仗來逃命則罷,誰做皇帝與我不相幹。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 從夫,郎君的大業,沒有我置喙的餘地。我只是可惜那些與我共飲一江水的同胞,再者就是我的母親和弟弟。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拿我當親人,但我心裏總還是惦念 他們的。我還記得爹爹辭世時的情景,關于我孃孃的實情他不願告訴我,只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同我說他們如何相愛,他如何思念她……”她淚盈于睫,哀凄望着 他道,“我不為別的,只為我爹爹對她的感情。官家,我以前不理解,愛一個人何至于愛得這樣深。現在自己有了體會,越發的心疼我爹爹。他走時,唯一讓我略感 安慰的是他終于可以去找我孃孃了,但後來發現他始終是一個人,活着的時候孤獨,死後仍舊孤獨。”

她哭得止都止不住,他只有盡力勸慰她,“所以上一輩的悲劇不要在我們身上重演,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可是我有些害怕,我總覺得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也許我也會像我爹爹一樣,等一個人,花一輩子時間。”這種莫名的恐慌常常盤踞在她心頭,之前一直無法說出口,現在總算表達出來,再回頭想想,越想越覺得驚惶。

原來兩個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心裏不能夠安定,也不知是為什麽。他急于打破僵局,加重了語氣道:“我是皇帝,我說我們不分離,誰都不能拆散我們。現在只要你堅定,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變。”

她低頭說:“我早就無處可去了,你還怕我走丢麽?”

他想了想,欣然笑起來。回身看看那冰洞,點了她的鼻尖道:“為什麽偏要出來釣魚,不過是為了引出卧冰求鯉的話題。你有話只管說,同我兜這麽大的圈子,何必呢!”

她必定是不承認的,扭身拖着長腔道:“我真的想吃炙魚,沒有同你兜圈子。”忽然看見魚竿被拖動,慌忙指過去,“官家快看,一條大魚!”

兩個人忙跑過去,冰天雪地裏,雙手幾乎凍得失去知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弄上來,是條一斤來重的鲶魚。她歡呼雀躍,抱着魚簍子來接,雪片子打在臉上,費力地眨眼,快樂得不可名狀。

只要她高興,他做什麽都覺得值得,只是天色漸晚,雪也下得越發大,該回去了。收拾起漁具往回走,她抱着魚簍不松手,回到蕊珠殿千叮咛萬囑咐,這條鲶魚不許宰殺。他奇道:“不吃炙魚了麽?”

她嗯了聲,蹲在盆前看魚游動,喃喃道:“這是我和官家一起釣的,很值得紀念。就這麽養着罷,不要殺它。”

不殺便不殺,當然炙魚照舊吃得成。窗下的矮榻上擺着烏木桌子,桌上供個紅泥小火爐,溫一壺酒,擺了幾個菜。盥洗過後換好寝衣坐下,邊喝酒邊賞雪景,相當的惬意松散。

秾華不能沾酒,歪在墊子上喝鹵梅水,可是爐上漫延的酒香也能令她暈眩。今上看她迷糊得可愛,拿筷子蘸了薔薇露①點在她唇上,她像孩子似的品咂,舌尖一舔,紅唇嬌豔誘人。

他挪不開視線,漸漸心浮氣躁,扔了筷子過來抱她。她兩臂軟軟搭在他頸上,膩聲喚他郎君。

他寥寥應着,揭開雲雁紋長衣,底下就是海棠春睡的抹胸。隔着薄薄一層錦緞觸碰,引得她連連抽氣。

窗大開,在這裏似乎不大好。他将她拗起來,帶進後殿裏去。殿中帷幔重重,一層一層放下來,那寝殿就是個小而狹窄的空間。他覆在她身上,舔舐她的耳垂,“醉了麽?”

她玉臂高擡,底下一撚柳腰款擺,簡直像蛇一樣,“沒有,有些熱呀,官家吹吹……”

他發笑,這樣的人,撒嬌時介于孩子和女人之間,有童稚天真,也有媚骨天成。他往她頸項上吹了口氣,她笑道:“好涼快!”臉色酡紅,看樣子真的醉了。

不知禍首是爐上酒香,還是他箸尖上的一點瓊漿,反正到後來她連話都說不成了。他癡纏,她不過予取予求罷了。他從不知世上真有人可以柔軟得水一樣,性急起來,動作便有些莽撞,這時她倒清醒了,哭喪着臉抱怨:“是哪個胡說,明明更痛了……”

他忙頓住,等她适應。她見他不動,好奇地睜開眼看他,然後懶散一笑,居然主動往上湊送了兩下。當然積極并未讓情況有好轉,她疼得直皺眉,終于跌落下來,再也不肯動彈了。

作者有話要說:①薔薇露:宋孝宗時期禁中供應的一種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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