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可她實在不解,他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以前那樣謙和儒雅的人,為什麽一夕變得面目全非了?她努力想找到 崔先生的影子,可是沒有,找不見一絲一毫。他和她面對面而立,卻陌生得從未相識一樣。仿佛魂魄換了別人,皮囊仍舊是他,叫人從心底裏升起寒意來。

“以前疼愛我的先生去哪裏了?”她凄然道,“我的先生是最好的先生,以前我有心事都同他說,先生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我已經不認得先生了。”

說 起這個,他也很難過。一個人沒有執念的時候,可以兩袖清風。一旦求而不得,那就另當別論了。他低頭看她,悵然道:“怪這世道,怪我曾經受制于人,所以殷重 元要統一天下,我覺得是件好事。中原需要一位稱雄的霸主,讓他高高在上坐鎮江山,我不與他為敵,我只要平靜的生活,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他笑了笑,“或 許你會說我無恥,可是我放棄一切換一個你,難道很貪心麽?”

她簡直有些同情他了,“我已作他嫁,你奪人妻房就是貪念。先生原本是多博學的一個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如今還算得上君子麽?”

他靜靜聽她控訴,聽完了,依舊沒有任何觸動,“我若不是君子,你現在也許早就認命了。”

身後篤篤傳來敲門聲,他回頭看,是店裏博士煎好了藥。他道了謝接過來,耐着性子替她吹涼,複遞到她面前說:“冷了更苦,趁熱喝吧,對孩子有好處。”

她沒有接,垂首看了眼,“這是什麽藥?”

那濃稠的藥汁裏倒映出他的臉,冷漠蒼白的。他略頓了下,“你坐胎不穩,需要安胎,這是安胎藥。”

她辯他深色,不喜不悲,很平常的模樣。若換做以前,她想都不想便會喝下去,現在不是了。她深知道這孩子的有多重要,她要保住他,直到回到官家身邊的那一天。

她将兩手緊緊壓在小腹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用不着吃藥。剛才大夫也說了,藥補不及食補,我好好吃東西,孩子不會有恙的。”

他擰起眉,眼睛裏憎惡的光一閃而過,寒聲道:“吃藥是為确保你肚裏孩子的安全,藥補之後食補才是上策,大夫也說了胎不穩,你如何不聽?”

看他的樣子很生氣,但究竟是擔心她的身體,還是因為她不肯喝藥,就不得而知了。

她抿唇靠在床架上,別過臉道:“先生一定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先取藥渣來讓我過目。”

他一瞬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也不怕得罪他,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信不過先生,因為這是官家的孩子,先生怕是很難做到視如己出。”

他站在那裏,被她揭開了假面具,有種狼狽不堪的感覺。她再也不是那個心思簡單的孩子了,她學得步步為營,果真為母則強。先前還在感慨他變了,如今她自己還不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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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藥放在了案頭上,“實在不願意喝,我也不強迫你,只是孩子若有了閃失,到時候別怨天尤人。”說完拂袖而去。

秾華見他走了方松口氣,掙紮着起身插上門,再回頭看那藥,端起來倒進了盆栽的土裏。存疑的東西最好不要去沾染,孩子在她肚子裏,不去借助那些藥物,即便出了差池也是命。但若是喝了藥,不明不白丢了孩子,那她怎麽對得起官家?

她 踉跄着重新回到床上,把手覆在肚子上。小腹平坦,才一個多月,與平常無異,但心裏卻是高興的。現在的她一無所有,只有這個孩子了,好好看護他,等見了官 家,官家一定很歡喜……眼下不知他怎麽樣了,一日未拿下建安,他便要一日鎮守汴梁。人雖是活的,有時卻被這樣那樣的俗務牽絆。她甚至有些怕,怕一直尋不見 她,他會放棄。如果是這樣,那她應當怎麽辦?同他分開,前後加起來有十幾日了,思念發作起來,是世上最難熬的酷刑。其實她多次想過要逃,然而丢失了春渥那 回她從瑤華宮突圍,距皇城不過十裏路,半道上就遇見了登徒子。如果擺脫崔竹筳後又落進別人手裏,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了。

至少現在他還沒有強迫她,這點倒是可以放心的。只是她依然覺得很害怕,今天不知道明天,一腳踏空,可能就萬劫不複了。

她 仔細思量過,就算回到建安,皇城還未破時她不能露面。母親和弟弟固然要救,但也不能讓丈夫左右為難。綏國的半壁江山已經淪陷了,再堅守,也不過是茍延殘 喘。這個病入膏肓的軀體堅持不了多久,最後總歸是別人的盤中餐。她只盼官家快來,快來……就算她自私吧,她堅持不了多久了。

圓月一輪挂在天上,照得人心慌。

池州縣衙早前被钺軍攻占,前堂一片狼藉,所幸後院收拾收拾,将就還能用。

錄景端着熱湯往前看,一人孑然立在階上,玄色的緞子在月色的映照下,發出藍而回旋的光暈。風吹動冠上組纓,高高撩起來,婉轉飛揚。他在那裏,便如一座高塔,寫滿了滄桑和悲涼。

錄景嘆了口氣,近來官家養成了習慣,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一個人形單影只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他心裏,除了皇後便再沒有別人值得交談了吧!他走過去,奉上了茶湯,低聲道:“更深露重,官家還請早些歇息。明日咱們直奔建安,與大軍彙合麽?”

他嗯了聲,“守城的那個孫膺倒是員勇将,需盡早解決他,才好一舉攻破建安。”

錄景道:“建安城中那麽多人,截斷了供給,料想也撐不了多久。到最後弄得人吃人,城便不攻自破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如何等得到那時候?”飲了口茶湯,把盞遞了回去,轉身道,“明日五更就動身,到了軍中再作打算。”

錄 景捧着茶盞惘惘的,知道他着急,只有城破之後才好與皇後彙合。照腳程來算,他們應當是趕在崔竹筳之前了,可都進不得城,都在外面打轉,人多,地方又廣,難 免會有錯失之虞。所以還需早早攻下建安,攻下後城門大開,崔竹筳必料不到官家會放下汴梁趕到建安來。一旦張起了網,姓崔的就是插翅也難逃了。他們這些底下 的人也日日求神拜佛,盼望官家早些把皇後找到,一來是解了官家的相思苦,二來太平了,大家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

所以從汴梁到池 州,緊趕慢趕只用了八天。再從池州輾轉到建安,至多花上三四日罷了。這一路霜雪,風馳電騁連眼睛都睜不開,摔打慣的班直尚且有些受不住,官家卻不叫一聲 苦。想來再苦,也沒有什麽比同皇後分開更苦的了,這種時候僅帶二十多人上路,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想念一個人,能到舍身忘死的地步,且這種事還發生在官家身 上,誰能想得到!

一路奔波,馬蹄在黃土道上揚起漫天的沙塵。待到建安城外,撫遠将軍與随軍右仆射已接了密令在官道上守候多時了。 見一隊人馬赫赫揚揚而來,眯眼遠眺許久,為首的人雖覆了罩面,那身形做派卻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忙撩袍跪下接駕,馬上的人翻身下來,解開腦後絲縧,将銀絲罩 面随手抛給了右仆射隆韶。

“圍城有幾日了?”

隆韶呵腰道:“回陛下的話,今日是第七日。”

他轉過眼一瞥上将軍元述祖,“攻了三次,均以失敗告終,你這大将軍當得好。”

元 述祖驚惶不已,不敢向隆韶求救,只盯着足尖道是,“臣無能,請陛下責罰。但請陛下聽臣一言,建安護城河甚深,臣派人丈量過,約有三丈。眼下正值隆冬,南方 水雖結冰,冰層太薄,伸手一戳便破,要渡河,委實是難。加上建安城樓比汴梁高出許多,城池易守難攻,因此幾次都被綏軍阻退……臣與隆相商議了幾個對策,可 是礙于出征時陛下有聖命,唯恐傷及城中百姓,未敢貿然行事。如今陛下來了,還請陛下定奪。”

他腳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觀察城樓,城門緊閉,鐵索收起了巨大的吊橋,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島,大軍想攻陷,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派人馬,方圓十裏內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問,“自圍城以來,可曾發現有人出入?”

元述祖拱手道:“連只鳥都飛不進去,更別說人了。”

既然無人出入,證明皇後還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諱那麽多了。他實在是着急,時間有限,要做到不傷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個月不可。哪場滅國的戰争能夠保證兩全?所以造成傷害在所難免,因道:“說說你們的對策。”

隆 韶應了個是,“如今是破城無方,兵不厭詐麽,既然強攻不得,只有另辟蹊徑了。餓肚子倒可以堅持兩日,人畜飲水卻一天也斷不得。城中供水有兩條途徑,一是水 井,二是通渠。人飲井水,牲畜卻未必,可從通渠源頭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綏軍的糧倉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擲霹靂火球、蒺藜球及煙球等,約定時間環城 而發,城中必然大亂。”

他聽了颔首,“無可奈何,只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懸挂于城門之上的吊橋,“今晚命人潛水過去将那鐵索弄斷,打仗連門路都沒有,城中人死絕了都不知道。”

隆韶與元述祖諾諾應了,揖手道:“陛下長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為陛下搭了營帳,請陛下帳中歇息。”

他說不必,“随意準備個小營帳就是了,朕親臨的消息不能洩漏出去,令傳馬直指揮來見朕,朕有要事吩咐。”

衆人領命分頭去辦,馬直指揮來時,命他監察建安城周圍的情況,防着皇後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當了,心頭又空又懸,便癡癡立在帳前眺望。

錄 景看他模樣有些擔憂,上前壓聲道:“官家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總可以寬懷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兩個時辰。您瞧您瘦了一圈,聖 人見了該心疼了。您不為自己,且為了聖人保重龍體吧!目下沒有什麽進展,官家守着也無用,小睡一會兒,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禀官家。”

他扶了扶額,喃喃問錄景,“你說皇後如今在哪裏?”

錄景道:“左不過在往這裏趕。官家同聖人心有靈犀,既然曾經約定過,聖人必定會赴約的。何況建安城破,關乎郭太後與建帝性命,聖人重情義,無論如何都會鬧着讓崔竹筳帶她來建安的。”

“那崔竹筳呢?可會聽她的?”

錄景想了想道:“會,就像官家疼愛聖人一樣,崔竹筳若是真愛聖人,必定不能拒絕她。”說着一笑,“官家是知道的,聖人就是有這本事讓人言聽計從。連官家都不能奈聖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

他 聽完,嘴角極難得地揚起了一絲笑意。是啊,她曾經稱自己工谄媚、善邀寵,某種程度上可算詭計多端。崔竹筳如果對她是真心,就一定會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時 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國安邦之才,遇見了喜歡的女人都會分不清方向。他是這樣,崔竹筳也是這樣。不過他比較幸運,他愛的女人同樣也愛着他,所以不管經歷多 少波折和磨難,他都不輸人半分,且信心滿滿。

他已經十來天未睡過囫囵覺了,常常一閉上眼就夢見她,然後驚醒,徹夜難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将不久矣。是該好好休息兩天了,養精蓄銳只等她來,來了便拴在腰上,一時也不讓她離開視線了。

那廂小鎮上的歲月尚且靜好,歇了幾日,秾華自覺身上輕松了不少,大概懷孕初期的症狀都過去了吧!雖然偶爾孕吐,精神卻旺了很多,也不發燒了,便央崔竹筳上路。

他有些為難,“再往前恐怕不能駕車了,要騎馬。你這樣的身體怎麽行動?钺軍無法攻克建安,在外盤桓也不是辦法。或者聽我的,放棄吧,從這裏往東北便是廬山,改道還來得及。”

她說不,“先生定有辦法的,既然到了這裏,怎麽能半途而廢?騎馬便騎馬,我一定要去建安。”

他 沉默下來,忖了忖道:“眼下城中與外面斷了往來,要進城只怕很難。不過我記得,以前同個城防官閑話時曾談及,據說在保安水門以南的潮湖寺裏,有個便道直通 望仙橋,或者可以到那裏一試。可是你要想清楚,孩子現在月令小,在馬上颠簸,只怕會累及他。你當真只想進城,不在乎孩子麽?”

叫她怎麽取舍?命運的峰回路轉,也許只在入建安這一條路上了。她咬了咬牙,“全看造化吧,若我有幸,則能救下我孃孃和高斐,懷中的孩兒也會安然無恙。”

他見她堅決,便不再勸阻了,轉頭喚博士,請他弄一套尋常的男裝來,讓她換上了好趕路。

她 绾起頭發,綁上了褲腿。上次逃出瑤華宮後學會了騎馬,現在正可以派上用場。不過跑得不急,畢竟自己的身體要自己小心,颠騰得太厲害了,也怕孩子有好歹。極 辛苦的時候又在想念他,等見了他,一定要好好訴苦,把滿腔的委屈都倒出來。古往今來的皇後,有哪個像她這樣命運多舛?廢便廢,即使是賜死,也不必受這麽大 的罪。索性失寵了,沒有指望便罷了,可她明明和官家愛得正盛,卻要遭受這樣的折磨,憑什麽呢!

北風吹進眼裏的時候,把淚水都帶走 了。離建安越近,她便覺得希望越大。她甚至有種預感,覺得官家就在不遠處,要不了多久便可夫妻團聚。她在建安城中長大,好多地方都相熟,待入了城,如魚得 水,肯定有辦法擺脫崔竹筳。屆時就找個地方藏匿起來,一心一意等着官家。他一個月不來便等他一個月,一年不來便等他一年,總有一天能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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