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通渠連着錢塘江,随潮漲潮退或盈或虧。钺軍在入城的閘口投了大量的砒霜,砒霜随潮湧進建安,待得退潮的時候,水面上帶出不少的死馬死羊,看來這一計是奏效了。
距離投毒到今天已經五日,城裏的百姓和綏軍都陷入了恐慌。看見的不過是牲畜屍首,中毒的人未必沒有。二十萬綏軍在城中要吃喝,連水都不敢輕易飲,再頑強也堅持不了幾天。
钺 國作戰比重文輕武的綏國要有經驗得多,擾敵不是一兩次,今天鬧鬧這裏,明天鬧鬧那裏,看着很大的陣勢,其實不費什麽兵卒。漸漸綏軍有點不耐煩了,幾個将領 站在城樓破口大罵,換來钺軍的哄然大笑。他罵由他罵,也不回應,笑完了拍拍屁股回營,半夜的時候故技重施,綏軍不堪其擾。
次數多 了,往往就不當回事了。大将軍元述祖見時機成熟了,報今上求裁度。得今上首肯,環城的火器都準備就緒,元将軍高立于營門前,一聲令下,四面同時砍斷牽制的 繩索,只見漫天的火球帶着驚人聲響呼嘯飛過,瞬間在建安城上方集結成了密密匝匝的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墜落,所到之處,烈焰滔天。
城中百姓的驚惶哭叫随風傳來,今上在一旁觀望,看撞車載着丈餘粗的撞木向城門攻去,鐵葉包裹的木首狠狠頂在城門上,幾乎可以想象出垛牆上綏軍的恐慌。
他仰頭看,火球飒踏,如同流星。燃燒的火焰像一面薄而頑固的旗幟,在風裏招展,聲勢浩大。
今晚應該能破城了,毀滅性的,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要拿住建帝母子,他們在他手上,皇後就有了目标,就一定會來。至于城中的百姓,現如今是顧不上了,和這座城一起毀滅,也許就是他們的宿命吧!
錄景執劍在一旁保護他,一面問:“攻克綏宮後,官家可要前往?”
他靜靜站着,火光籠在他眉間,那沉沉的眼眸深邃如瀾海,曼聲應道:“建帝母子擒獲後囚禁于宮闱,崔竹筳必定應皇後要求去解救他們,到時候我要去會會他。”
錄景有些擔憂,“官家的安全最重要,區區一個崔竹筳,交由班直處置就是了。”
廣 袖下的雙手用力握了起來,對于他來說,皇後被擄走是奇恥大辱,甚至比割讓城池更令他難以接受。崔竹筳挑戰帝王的底線,就應該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皇後若是 因為反抗太後甘願跟着別人走,尚且另當別論,但那人是崔竹筳就大大不對了。皇後恨他殺了苗春渥而手刃他,如果見他死而複生,會有多恐懼?撕破了臉皮的兩個 人相處,崔竹筳會不會做出什麽事來,他簡直不敢想象。所以快點找到她,讓她回到他身邊,她就再也用不着害怕了。
戰争裏,人渺小得如同蝼蟻一般。
霹靂彈落地,咚地一聲炸開,震得地動山搖。頭頂上的夯土層也承受不住撞擊,簌簌落下碎土來。火把照着幽暗的甬道,腳下是顫抖的土地,她心驚膽戰地跟在他身後,“密道會不會塌?”
崔竹筳回頭看她,嘴角居然含着笑,“生不同寝死同穴,似乎也不賴。”
她 蹙眉瞥他一眼,并不覺得這話好笑。要同穴,也得看她願意不願意。她現在一心趕進城,就是那麽巧,他們抵達潮湖寺,在外徘徊了很久才尋見這個密道。城池封鎖 後,似乎并沒有人動用過這裏。洞口是雜亂的枯草,撥開鑽進去,才走了半裏地左右,頭頂上便劇烈震動起來,想是钺軍開始攻城了。
她說:“如果知道堅持不下去,他們會不會從這條密道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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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竹筳唔了一聲,“這要看建帝是否有血性,如果與綏國同生死,大概不會逃走。如果只圖活命,也許在這裏等半個時辰,會迎面遇上也說不定。”
她心裏懸起來,倘或真的碰上,那回城就沒有希望了。她遲疑問崔竹筳,“先生要在這裏等麽?”
他 腳下未停,一手舉着火把,一手将她護在身後,“望仙橋在鳳山下,需穿過三省六部。建帝要逃亡,恐怕還得先過元老們那一關。小皇帝年輕,未及弱冠,其實那些 臣僚并不将他放在眼裏。如今綏軍正拼死作戰,他做皇帝的卻腳底抹油,任誰也不能答應。所以放心吧,皇城在則他在,皇城淪陷,他大不了被甕中捉鼈罷了。”說 着一頓,“咱們還需快些,萬一中途真的遇見人,一眼認出了你,到時候就麻煩了。”
是啊,兵荒馬亂的時候,逮住了就是救命稻草,死馬當活馬醫。她不論好賴是钺國的前皇後,又頂着綏國長公主的頭銜,真有居心叵測的人在這密道裏與他們狹路相逢,一時半會兒還真應付不了。
她急促推他,“那就快些吧!”腳下愈發加緊了,可是小腹突然牽痛,痛得她邁不開步子。
他察覺了,慌忙扶住她,“怎麽了?肚子疼麽?”
她臉色變得慘白,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先生……”
他腦子裏轟然一聲炸雷,莫非是孩子有事麽?雖然他很不希望留下他,但如果發作在這裏,真不是件好事。他倉惶往前看,看不見首尾,隐隐有水聲,頭頂上護城河,現在應該在中斷。他将火把插在泥牆上,兩手伸過來叉她腋下,努力将她扶起來。
她額上滲出汗,腹中絞痛,害怕得哭起來,“怎麽辦……孩子怎麽辦……”
這動蕩的年月,人得有十條命才能存活。他擔心孩子有恙會危及她,在這裏總不是辦法,還需盡快進城去。他蹲下身背對她,“上來,我背你走。”
這時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她橫了心覆在他背上,他負載着她,摘下火把繼續前行。一面走,一面安撫她,“別怕,等到了外面我再想辦法。別怕……”
她咬着唇流淚,眼淚落進他領中,冷冷的。她說:“先生,孩子保不住,我也不想活了。”
他心頭顫了顫,“不會的,等安頓下來,我一定給你找大夫。”
她輕輕地抽泣,細碎的聲音在他耳畔。他心裏牽挂着,一直問她痛不痛,她起先說痛,後來似乎減輕些了,只說好了很多。
走 了大钺一炷香時候,他擡頭往前看,距離出口不太遠了,已經可以看見外面的光。他将火把擲在地上踩滅,摸索着靠近洞口。如果不是背着她,他應當先出去探探情 況的,可是現在顧不得了。好容易費盡了力氣攀出洞口,迎面卻遇上幾支長矛,冷硬的矛尖直抵在他的咽喉。是奉命鎮守的綏軍,為了防止建帝逃跑。結果建帝未等 來,竟從另一個方向拿住了兩個來歷不明的人。
“是奸細,斬殺之。”那些驚弓之鳥受不得一點驚吓,一有異動立刻做出反應,長矛高高舉起,頃刻就要落下來。
崔竹筳也吃了一驚,想要抽劍應對,卻聽見她低低叫了一聲,“我是成國長公主。”
那些長矛頓住了,為首的都頭借助火光看她的臉,雖見她穿着粗布的短襖,但是那清如山泉的眉眼,一看便知不同于尋常人。
“果真是長公主?”還是不大信任,“別不是奸細想混入城裏來吧!”
她艱難地擡眼看那都頭,“你見過我這樣的奸細麽?”
長得貌美,又半死不活,的确不像奸細。這建安城快守不住了,哪裏有這樣多此一舉的奸細!
綏 軍越來越多,将他們圍了起來。她示意崔竹筳把她放下來,沒有去看他的臉。她這一路都在思考,先前怕自己成為挾制官家的工具,但思來想去至少有一點好處,同 郭太後他們在一起,要見官家比跟随崔竹筳簡單多了。很對不住他,到最後倒戈一擊,沒有去投靠钺軍,反倒順勢借助了綏軍。現在是箭在弦上,至于擔心的那些 事,就靠她自己周旋吧!
崔竹筳呢,沒有料想到她會突然做這個決定。他有些驚詫地望着她,他這個老師竟棋差一招,被她算計進去了。現在再作計較似乎為時已晚了,要同滿城的綏軍較量,他暫時沒有這個能力。
成 國長公主回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孫膺耳朵裏,孫膺聞訊趕來,見了崔竹筳,立刻便有了七八分成算。崔竹筳交游廣闊,當初也算是建安城中小有名氣的文人雅士。他 在李家宅邸做西席的事衆人皆知,後來李家的小娘子一躍成了和親公主,他又随公主入钺,那麽現在出現,同他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長公主了。
城中火光沖天,到處盡是殘垣斷壁和奔走呼號的百姓。一個火球照準他們沖過來,崔竹筳來不及細想,飛快将她護在懷裏。所幸擦身而過,并沒有傷及。
衆人驚魂未定,孫膺倉促揖手,“我未曾有幸得見長公主,敢問崔先生,可否斷定?”
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認又當如何呢?難道說她冒認皇親麽?他點了點頭,“是,這位正是成國長公主。”
孫膺訝然行禮,“不知長公主駕臨,令長公主受驚,臣萬死。”一面說着,一面擡頭審視她,看那精致的面容帶着怆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動蕩,長公主回京無處安置,臣命人護送長公主入大內,待見了太後再做定奪。”
綏 軍來引領她,她腰裏酸痛得厲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過頭來看崔竹筳。他眼裏有道不明的一種失望的神色,這時居然不知如何轉圜才好,若她真被帶進了綏宮,接 下去要見便難了。城不破,有綏軍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钺軍接手。她的身份與兩國息息相關,不管在誰手裏,都與他無緣。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與長公主不分離。”
孫膺有些吃驚,“崔先生這是何故?”
他索性将她打橫抱了起來,“長公主需找太醫醫治,還請孫将軍命人引路。”
她奮力掙開了他的鉗制,“不用勞煩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于脫離他,自然不能讓他一同進內城,對孫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孫将軍可邀崔先生為軍師,請先生出謀劃策,共抗钺軍。”說完也不回頭,掖着肚子便随綏軍往嘉合門方向去了。
她做這個決定,不知道是對是錯。自己牽挂着不能放下的親人,見了她不知會存怎樣的心思。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令她憂心的還有孩子,這一陣陣的驟痛恐怕不是好兆頭,她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否則這孩子只怕要保不住了。
她 一步一步艱難前行,進了嘉合門上鳳山,要走很長的一條禦道才能入大內。咬着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層冷汗。雖然已經立春,但天氣不見轉暖,仍舊與寒冬臘月 無異。遇着了夜間的冷氣,中衣幾乎要結起冰來。終于看見麗正門了,那正門巍峨伫立,還是原來的模樣。仿佛城內的炮火同綏宮沒有關系,它依舊是绮麗壯闊的。
宮中內侍上前迎接,聽了原委狠吃一驚,忙躬着腰往大內引,邊走邊道:“官家與太後在乾和殿內,請長公主随小人前往。”
畢竟是戰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钺軍攻勢極猛,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盡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幕。
她心頭酸楚,看着這陷于水深火熱中的家鄉,忍不住潸然淚下。內侍見她這樣,哀聲嘆息道:“沒用了,大限将至了……”
像個極可怕的夢,卻怎麽都醒不過來。那些震天的哭聲還有惶駭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聞,唯一能施援手的,不過她的母親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綏國皇帝聽政的地方。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政務可聽了,半月前這皇都基本就已經癱瘓了,內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後一刻來臨。
一直提心吊膽着,真正聽見炮火聲時居然松了口氣。建帝高斐立于殿前,梁冠黑舄,緋衣金帶。這身裝束從七天前就沒有變過,亡國之君的命運如何,不言而喻。雖然他還年輕,但是該結束時,必須要體面地結束。
他 是崇帝唯一活下來的皇子,他登極號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輝煌和鼎盛,開始走向衰敗和死亡。綏宮外有将士鎮守,保護他是其次,國難降臨時,監督他與建安共存 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對先帝的江山負責,不是對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釘在這裏了,連做懦夫的機會都沒有。
他處置了 後宮的那些嫔妃們,讓她們先走一步,免得活着遭人淩辱。自己在廣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會兒擡頭看天上,紛飛的火球,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壯烈姿态墜落,皇城 不在射程內,看着竟別有一番滋味。他嘆了口氣,複低頭踱步。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數過金磚的數量,縱向六十六塊,橫向是九十九塊還是一百零八塊,他已經記 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輕聲數着,從東側開始。數到十三的時候聽見內侍喚他,他心頭一跳,料想是城門被撞開,五十萬钺軍攻進來了。可是轉過頭看,來人有兩個,一個黃門打扮,一個是厮兒打扮。他頓了頓,緩慢上前兩步,“怎麽?”
內侍拱手行禮,“回禀官家,成國長公主求見。”
“什麽?”他沒聽清,“哪國長公主?”
也許他連她的封號都忘了,也是,受封不過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裏記得那麽清楚!
秾華上前一步,“妾與官家請安。”
他茫然哦了聲,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說着,一面倒退了兩步,大聲往身後傳話,“孃孃,阿姊回來了。”
郭太後聞言從殿內急急走出來,待到天街上,見高斐已經把秾華牽上臺階來了。她站在那裏晃了晃,“秾兒……”
眼淚蒙住了秾華的雙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極,膝蓋一軟,便崴身跌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