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通渠的打撈沒有停止,直到第三天正午方找到崔竹筳的屍首。據說是被河底水草縛住了,潮漲潮退都無法浮出水面。

秾華得知後 哭不可遏,終究不是無情的人,以前雖有恨,但更多的記憶是有關他的好。她喚來錄景,“我不能親自為先生送行,勞煩你走一趟,将那四根斷指送還他。我聽說人 走要有全屍,否則沒法轉世投胎。”說着退下腕上一對赤金還珠镯子,“陪葬器皿你替我辦好,另加這個,放在先生棺椁裏,以表我的哀思。”

錄景道是,躬腰将镯子托在掌心。見她愁容滿面,小心勸慰道:“聖人切莫憂傷過甚,肚子裏的皇嗣要緊。您對崔先生算是仁至義盡了,先生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感念聖人的好。”

她聽了這話才勉力笑了笑,又問:“墓碑可命人雕刻了?我只知道他叫崔竹筳,其實他應該有本名的吧,叫什麽?”

錄景道:“楊宴之,小字秦王,弘農楊氏後人。少年英特,有大才。初封中散大夫,後擢升資政殿大學士。”

她靜靜聽着,恍惚有種前世今生的感覺。這樣簡短的幾句話,将他的半生概括了個大概。楊宴之,如果沒有問明白,即便墓碑立在她面前,她也不相識吧!她嘆了口氣,“挑個風水好些的地方,将來祭拜也好找到墳頭。”回了回手,“去辦吧!”

錄景領命去了,她一個人坐在勤政殿外的圍廊下,太陽照在臉上,亮得睜不開眼睛。

回 望這泱泱宮闕,以前是隔着望仙橋,提起大內便有種莫名敬仰的感覺。現在光環沒有了,一大隊兵卒從天街上走過去,神情有大戰大捷後的慵懶。這皇城不是他們的 皇城,在沒有立起規矩來以前,和外面的裏坊無甚區別。國破後帝王的尊嚴被踐踏,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看在眼裏,莫名唏噓。

她知道郭太後和高斐被關在選德殿,想去看他們,官家不準。他說等他辦好了前朝的事再陪她一起去,應該是怕他們對她不利吧!他現在草木皆兵,信不過任何人,只有把她帶在身邊才放心。

她百無聊賴,幾十步開外就是乾和殿,他在那裏,與右仆射和将軍們商議政務。她站起來慢慢踱步,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這兩天吃了醫官的藥,小腹不再冷痛了,孩子在裏面應該很安逸罷。奇怪一個軍中的大夫,除了能治刀傷劍傷,居然還會替人安胎,說起來有些好笑。

她以前看見坊間的孕婦進廟裏上香,托着後腰腆着肚子,走路一步三搖。她也學她們的樣子把手撐在腰間,挪動起來,看着地上的影子,果真是搖曳生姿。只不過不覺得省力,大約是月份未到,肚子大起來了才需要那樣吧!

她一個人消磨時光,今上遠遠看着,只要她在那裏,心裏便是踏實的。

她擡眼一顧,恰好看見他,揚手喚官家。他快步過去,見她臉被曬得發紅,低頭笑道:“不進殿裏歇着麽?”

她搖頭說:“我等你回來,回來了領我去見孃孃。”

他有些為難,“知道他們尚好就可以了,何必要去見呢!”

“不見怎麽知道他們好不好?”她開始耍賴,眉眼彎彎同他鬧,“你領我去吧,他們處境艱難,我去寬寬他們的心。若能好好相處,我以後至少還有親人。你要是不讓我去,晚上的飯我就不吃了,反正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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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過是想有親人,這樣煞費苦心的,讓他有些難過。他摸摸她的臉,“你要絕食麽?我和孩子不是你的親人?”

“我 想要個母家,哪天受了委屈,好和自己的孃孃說。”她眯觑着眼,眼裏含着淡淡的憂傷,“我從小就很羨慕別人有母親,他們跌倒了,哭了,孃孃在一旁安慰着,我 卻沒有。以前她也許是身不由己,現在綏國亡了,我就想去問問她,可願意過尋常人的日子,可願意做我的孃孃。”

她自己都有了孩子,還那樣眷戀母親。因為從小缺乏母愛,這個遺憾便在心裏紮下了根。他能說什麽呢,她有這個願望,他自然盡力替她達成。只是涉及政治因素,他不太好出面。他說罷,“我領你去,你入殿同他們說話,我在外間等你。”

她點頭道好,“過兩日我們回汴梁,他們呢?怎麽處置?”

他說帶回汴梁,“畢竟身份尴尬,在天子腳下,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她低頭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很好。至少離得近,在一座城裏,可以常見面。

綏 宮的門禁上都換成班直把守了,他帶着她穿過夾道,一直往選德殿方向去。路有些長,走了幾步總要停下問她累不累,她牽着他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她說不累,然 後靠在他的手臂上喃喃:“開春啦,建安回暖比汴梁快。三月的時候細雨紛飛,雨過天晴後柳樹就發芽了。待到四五月份,漫天都是柳絮,被風一吹,像汴梁的雪一 樣。建安是個好地方,可是經受了戰争,不知要多久才能恢複元氣。如果重建得快,你多逗留幾個月,一定會愛上這裏的。綏人與世無争,同你們钺人不一樣。”

他低頭在她腦袋上撞了一下,“什麽你們我們?你嫁了钺人就是钺人,我們钺人喜兵戈,一統天下是為了長治久安。你是钺人的皇後,是造反頭子。”

她哎喲一聲,捂住了額頭,“我是溫文爾雅且有書卷氣的皇後,才不是造反頭子!”

他 面對着陽光,笑起來,白潔的牙齒泛着微微的品色。她的手在他掌中,拇指在那片細滑的皮膚上慢慢揉搓,感覺四周圍都是蜜,一點一點漫上來,淹沒他。他眺望遠 方,曼聲說:“我早就愛上這座城了,因為城裏有個你。倘若和親的不是你,我可能會把綏使驅逐出去。南征依舊不可避免,攻進城後就去找你,搶你做我的皇 後。”

她怨怼看他,“如果我嫁人了呢?”

“你不會有機會嫁人的。”他怡然笑道,“誰敢娶你,我就殺了誰。”

她嘟起嘴嘀咕,“簡直和崇帝一樣。”

他說不一樣,“崇帝搶奪有夫之婦,我不是。我愛上一個人,許她白頭,絕對忠貞不二。你告訴我,同我在一起,你高興麽?”

她停下步子與他面對面站着,垂下眼睫,嘴角卻上揚,“雖然你幼稚無聊,但我還是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因為看見你,我時不時有種自己很聰明的感覺。”

他斜起眼腹诽,她一直仗着自己戀愛經驗豐富,從各方面鄙視他。不過他雖然不服氣,也無可奈何。自己在女人堆裏确實不受歡迎,大多數逢迎他,不過是畏懼他的權勢罷了。

他自己開解自己,“沒關系,朕會定國安邦,有帝王之才,這就夠了。”

她沒說話,沖他笑了笑,他有點不高興,“你笑什麽?”

她不理他,“我笑一笑你都要管?”

她提裙過了嘉定門,他還在後面不依不饒。突然發現已經到了選德殿外,便緘默下來,一本正經的樣子,外人面前還是極有威儀的。

他送她到殿前,示意班直開門,自己負手立在廊下等她。她入殿內,郭太後聽見聲響便出來了,經過十幾日的心驚膽戰,有些動靜就惶惶的,看見她才松懈下來。

她迎上前,叫了聲孃孃。郭太後讪讪的,兩天沒有好好梳妝了,一縷發落下來,搭在臉頰旁。看見她反倒往後退了半步,“你如何來了?”

現 在的局面實在有些尴尬,她當初是令秾華刺殺殷重元的,結果他兩個生了情。先前推說孩子不是殷重元的,後來胭脂廊上那一幕,不用說也已經知道了,崔竹筳只是 個借口,恐怕還是擔心他們劫持她威脅殷重元。成王敗寇,國破了,落到敵人手上,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只是她不明白,秾華還回建安來幹什麽。既然殷重元那麽愛 惜她,她懷着身子,為什麽還要赴這個險?

“你恨孃孃吧?”她凄恻道,“今日來,是送孃孃最後一程麽?我知道自己抛夫棄女,對不起你和你爹爹,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五哥……他畢竟是你弟弟。他才十六歲,你好歹周全,保他性命。”

她 凄惶的樣子很可憐,秾華扶她在榻上坐下,寬解道:“孃孃別說這種話,钺軍還未攻入建安時,我就同官家求過情,請他留孃孃與五哥性命。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咱們是親生骨肉,弄得這樣,我心裏很不好受。我适才問官家怎麽處置,官家說要帶你們回汴梁。建安以後是都護府,命将軍鎮守,京都還在汴梁。我是要随他回去 的,孃孃和五哥也一同前往,有我在,總不會吃虧的。天家親情淡漠,如今不再有皇權争鬥了,就做普通人,過尋常日子,可好?我有了身孕,也需要孃孃在身邊, 将來臨盆,孃孃好看護我。”

郭太後有些意外,“以往種種,都不計較了麽?”

怎麽計較呢,要計較,恐怕只 有逼死他們了。她搖頭說:“本沒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可惜了爹爹。不過人的命數是注定的,如果孃孃不進宮,我也不會去汴梁聯姻,也就不會遇見官家。我以前任 性,胡作非為,沒想到誤打誤撞遇見了好姻緣。雖然綏國被滅我很心痛,可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從夫,一切要以他為先……孃孃別怪我,我是個自私的人,這時候 只知道成全自己。”

郭太後哀致望着她,長嘆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生下你,也算是種了善因,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還有你伸一把援手。若沒有你,我和五哥早就成了钺人的刀下鬼了。”頓了頓問,“你為什麽會到建安來?懷着身子長途跋涉,才進皇城的時候孩子險些保不住,眼下還好麽?”

她說還好,“吃了兩劑藥,胎應該是坐住了。我來建安,實在是一言難盡。”于是從除夕被劫開始,一直講到胭脂廊上重遇官家。一邊說,一邊委屈拭淚,“現在想想真後怕,所幸孩子沒有大礙,否則叫我怎麽向他交代呢!”

郭 太後聽得悵惘,“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只可恨王太後,年輕時刁鑽,老了還是這副模樣。她一生不得人愛,見不得兒女好。她這樣針對你,必 定是為洩私憤。”說着捧她的手,一臉為難的樣子,“我們的性命現在就如瓦上的輕霜,喪家之犬還計較什麽,說讓我們去哪裏便去哪裏。可是入汴梁,我心裏很忐 忑,恐怕到最後難以容我們活命。”

她也聽出些頭緒來了,遲疑道:“孃孃和太後有宿怨麽?”

郭太後偏過頭 咳嗽了一聲,“算是有一些吧。”看她怔怔盯着自己,只得道,“我曾同你說過,你爹爹是個有才情的人,彼時生意做得很大,常往來綏國與钺國之間。那時我們在 汴梁有分號,為禁中供香,我與你爹爹有時也應召入禁庭,替後妃們調制熏香。你爹爹性情平和,同誰說話都沒有鋒棱,在禁庭頗有幾個仰慕者。王太後當時還是貴 妃,憫帝獨愛皇後,貴妃深宮寂寞,又恰逢這樣一位男子,心思多少有些活動。她應當是很喜歡你爹爹的,幾次召見,你爹爹為她調香,她安坐在一旁,臉上那種笑 容,是女人幸福的時候特有的笑容。我那時剛懷你,心裏慌得不知怎麽才好,便央求你爹爹放棄了汴梁的生意,同我回建安來,自此沒有再見過她。這麽多年了,她 心裏大概一直沒放下,所以對我有積怨,恐怕不好相與。”

這淵源九轉十八彎,把人都弄暈了。秾華大感訝異,“爹爹與太後還有過一段情?”

郭太後忙說不是,“你爹爹感情方面從沒有二心,這我是知道的。別人對他如何,也不是我們控制得了的。”

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要是官家知道,不知做何感想。她品了品,很不是滋味,“所以太後很讨厭孃孃,女人嫉妒起來不分青紅皂白,連帶着也很讨厭我。孃孃是怕去了汴梁,王太後難為你們麽?”

郭太後端坐着,想了想道:“有些擔心罷了,畢竟她是當朝太後。鐵了心要置我于死地,比碾死只螞蟻還簡單。”說着看她一眼,“好在今上鐘愛你,但願他能愛屋及烏,我和五哥的性命,還得托付于你。”

她哦了一聲道:“孃孃放心,官家回去便恢複我的後位,只要我還是皇後,就不容許她動你們。”

郭太後有她這句話便有了底,兒子不是皇帝沒關系,只要女兒是皇後,就算舉步維艱,程度也淺。

秾華怕官家等得急,看看天色道:“孃孃且安心,國雖沒有了,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千萬別胡思亂想,過兩日我來接你們,一同啓程往汴梁去。”說着起身,“我去看看五哥。”

高斐在另一邊的偏殿裏,丢了國家的皇帝,心裏的折磨別人無法體會。他們的談話他都聽到了,沒有過來,只在前殿等着她。

秾華走上前,他對她微微一笑,“阿姊換了女裝好看多了,那天弄得像個小厮似的……我記得阿姊和親前,我同阿姊說過,待阿姊功成,我便率三軍出城,迎接阿姊還朝。可惜未能成功,現在想想,我這皇帝做得很失敗。”

她知道他心裏難受,那種失落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撫慰的。她說:“不怪你,因為你太年輕,禦極時間也太短,上下不得一心,罪在那些臣僚。”

他搖了搖頭,“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一樣都沒做到,對不起列祖列宗。”說完了倒又是一副平常模樣,“阿姊身體好些了?”

她應了聲,斷他神色,怕他做傻事,切切道:“我适才和孃孃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我們是自己骨肉,要在一起才好。沒有了江山并不可怕,只要活着,活着就有指望。”

那張年輕的臉上浮起笑意來,“阿姊莫怕,我不會尋死的。綏國已經是別人的囊中物,就算我死,也不可能再姓高了。”

她這才放心,複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辭了出來。

再看見今上,居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不時睃視他,他被她看得發毛,“你孃孃同你說了什麽?無論如何咱們恩愛,有損我們夫妻感情的話都不許放在心上。”

她說不是,“我只是有些稀奇罷了。”一面說,一面仔細端詳他的臉,“官家,你同先帝長得像麽?”

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仔細回憶了下先帝的長相,答得模棱兩可,“上半截長得像先帝,下半截長得像我孃孃。”

她說那就好,“據說太後年輕時仰慕我爹爹,我心裏怕,怕我們是兄妹。”

他目瞪口呆,“你瘋了不成!”

她忙上去抱了他的胳膊,“我口無遮攔,官家不要生氣。”揉了揉肚子,憨笑起來,“又餓了,去廚司找點好吃的……官家與我做炙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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