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一次被她所傷,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難安,睡夢裏都在喚先生。
猶記得青階旁銀燭下,先生執書而笑的樣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後物是人非,很多人來了又去了,最後只剩她自己。
身體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樹葉,沒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縮起腳,感覺半邊身體是冰涼的。腰腹有觸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淚,總有一種恐慌,醒來的時候孩子恐怕已經離開了,像崔先生一樣。
隐約有溫暖的手撫摸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燭火迷人眼,有短暫的一陣失明。外面靜下來了,對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現在是死一樣的沉寂。她看清面前人的臉,輕輕叫了聲官家。
他點點頭,不說話。伏下身子,把臉埋在她頸窩裏,開始綿綿的顫抖和哽咽。她擡起手撫摩他的背,雕梁畫棟在淚水裏扭曲變形。她知道他傷心,說不清的傷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還是擺脫不了這種可怕的情緒。
“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他帶着濃重的鼻音說,“我經不住再來一次了,所以不要再離開我。”
他 來吻她,眼淚流進嘴角,甜蜜裏依然有苦澀的味道。她失蹤後他努力壓抑,努力振作,只有背着人的時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現在她回來了,就像水囊被紮了個 洞,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狠狠傾瀉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他捧住她的臉,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哽住了,說不出來,只有一再地親吻她。
他的吻密密地,幾乎阻斷她的呼吸,可是她情願沉溺,希望多點,再多一點。他只差将她拆吃入腹了,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咻咻地喘息,枕在她胸房上,一遍遍地重複,“我好想你。”
先前是在漂泊,仿佛無家可歸。直到他來了,她才可以好好地放松下來。她依賴他,有他在,她就擁有整個世界。她的聲音很輕很細,不停地叫官家,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然後擡起眼同她相視,有種心心相印的歡樂。
她說:“醫官為我請過脈麽?”
“綏宮裏的太醫早跑得沒了影子,我命錄景傳随軍大夫去了,不久就會到。”他說起這個就顯得憂心忡忡,“你忽然暈倒,把我吓壞了。可是因為受了驚,還是累着了?”
他還不知道,她慢慢牽起他的手,壓在她的小腹上,“這裏有個小得意。”
他愣了下,“什麽?”
她含淚笑着告訴他,“官家有皇嗣了,我想他應該還在。”
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可是聽清後,他的樣子簡直有點傻。站起來,搓着手在床前沒頭蒼蠅似的來回踱步,“啊,有了一個小得意……小得意……朕有兒子了!”然後撲過來,照準了她的臉狠狠親了一口,“我的兒子……”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在裏面,我們的兒子!”
她從沒見過他這麽高興過,原來他的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暫時不敢肯定是兒子還是女兒,如果是個女兒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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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也好,“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歡。是兒子就封太子,是女兒就封國公主,将這建安作為她的封地,讓她食邑九萬戶。”他高興得揉她的臉,“你說好不好?好不好?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朕鐘愛特異,要給他最好的。”
他疼愛孩子當然好,不因她走失了一段時間對她有所懷疑,她心裏滿是對他的感激。可是要将建安作為封地賞給孩子,便讓她想起她的母親和弟弟來。她牽住了他的手,“官家,我孃孃和高斐呢?”
他說:“綏國才剛攻克,有好多事要料理。暫且将他們關在選德殿裏,你放心,他們的安全是無虞的。”
她松了口氣,“不會難為他們,是麽?”
他 說不會,“瞧着你的臉面,也不能将他們如何。我曾答應過你,他們手上雖無權,但富貴榮華短不了。你現在要操心的不是他們,是自己的身體和孩子。”他把前額 抵在她額上,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這是雙喜臨門,钺國已經是中原霸主了,加上你又有了身孕,如今我是無所求了。”
她偎進他懷裏,長長嘆了口氣,“官家,崔先生呢?你可派人去找他?”說着又哭起來,“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跌下胭脂廊的,否則死的應該是我。”
提 起崔竹筳,真是個難以琢磨的人。說他好,他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顧情義。說他壞,他在緊要關頭所做的選擇,又有種舍身成仁的壯烈氣概。他是真的愛着皇後, 否則孫膺被擊中的瞬間,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把她奪過去,可他沒有。人在那麽短的時間裏來不及思考,取舍都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護她,所以寧願與孫膺同 歸于盡,也要讓她繼續活下去。
他有些悵然,“已經派人找過一遍了,胭脂廊下就是通渠,那麽高的地方跌下去,九死一生。孫膺的屍首找見了,崔竹筳的卻沒有。眼下正是漲潮的時候,也許在水底也說不定。先命人拿漁網攔截,待通渠水退後,再下河翻找。”
她怔怔坐在那裏,臉色灰敗,“他必定是活不成了,先前身上有傷,這麽冷的天落進水裏,還被孫膺斬斷了手指……”她掩面哀哭,“崔先生可憐,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他。”
他攬她入懷,在她背上輕拍,“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他有貪念,觊觎原本不屬于他的東西。如果他沒有來劫你,怎麽會落得這樣下場?萬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來收拾殘局本就應當。事情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待找到他的屍首,厚葬他就是了。”
這段時間看到了太多的生死,一條人命,那麽輕易就消失了。她用力抱住他的腰,“官家,你要好好的,我害怕看見身邊的人離開,我要官家活得比我更長久。”
他們這裏喁喁低語,前殿錄景帶着醫官過來,站在簾子前看她一眼,臉上帶着笑,“聖人,醫官來與聖人請脈。”
她向錄景點了點頭,“錄都知,這段時間辛苦你。”
錄景的笑容裏帶着心酸的味道,“聖人別這麽說,無論如何聖人回來了,官家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臣也跟着高興。”一壁說,一壁引醫官上前。
醫官跪在腳踏上,取迎枕墊于她腕下,歪着脖子只顧細診,半晌才收回手來。
今上焦急,問:“皇後身上如何?”
醫官吮唇忖了忖,“聖人脈象往來流利,按之如走珠,是為孕脈。然滑而無力,似乎又有氣血虛弱的症狀。陛下稍安勿躁,臣問聖人幾句話。”轉頭揖手,“聖人近來可有頭暈目眩,小腹冷痛之感?”
秾華點頭,“今晚入夜起開始綿綿作痛,有時痛得直不起腰來。”
醫官啊了聲,“應當是胞脈失養所致,臣開一劑藥,聖人且服兩日。兩日後換方子,再服七日,應當就無大礙了。”
他聽得提心吊膽,直到最後一句才松懈下來。又問:“斷得出男女麽?”
醫官長了對八字眉,看人的時候眉梢耷拉,總是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聞言呵下腰道:“皇嗣還太小,暫且看不出男女,要再過兩月方有端倪。不過看也只看個大概,不敢斷定。”
他惘惘的,“那何時生?”
醫 官眨了眨眼,看來這位雄才偉略的君王對于這方面沒什麽經驗,要算生産的時間,得從受孕的時候開始算起,他不大好問,只能提供個大致的時間,便道:“照脈象 看,皇嗣還未及兩個月。老話說十月懷胎,其實通常九個月便已經足月了,從坐胎那日起,陛下與聖人可以算一算。”說着拱手卻行,跟随錄景退到殿外去了。
這可難倒了兩個人,今上坐在床沿算了半天,“從坐胎那日算起,坐胎是哪一日?”
皇後一臉茫然,“就是圓房那日。”
他擰起了眉,“第一天就懷上了麽?還是後來的某一天?”
于是又開始追問什麽時候發現的,往前推算一個月,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算來算去,反正生在七月裏,正是菡萏滿湖的時候啊!今上很高興,“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孩子,有爹爹的文韬武略,又兼具孃孃的聰慧賢德。”
她聽了發笑,“你這是在誇自己麽?”
他在她頰上親了下,“連同你也一道誇了。”回身看殿外,月色淺淡,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才發現自己經過這一夜的動蕩,實在筋疲力盡了。遂脫了袍子搭在一旁,在她外側躺了下來,“很累,抱着妻兒睡一會兒。”
她枕在他臂上,鼻子隐隐發酸,“郎君……”
他嗯了聲,“怎麽了?”
她看他的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伸出一根細細的手指摩挲,他的唇角微微仰起,将她的手指叼在嘴裏,牙齒輕齧了下,有種酥麻的鈍痛。
“我想你。”她說,“每天都想你,想得發瘋。”
他睜開眼,眼眸沉沉,将她摟得更緊一些,“待社稷大定,回到汴梁我就下诏,恢複你的後位。日後事忙,如果我力不從心,你就用你的權力保護自己。我把心都給了你,不能贈你更多了,讓你成為大钺最尊貴的人,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他愛她,已經傾其所有。可是她有些不确定,擔心他有心事埋在肚子裏,将來變成個壞疽,會腐蝕骨肉。倒不如現在拿出來說清楚,以後便好好的,心無芥蒂。
“我同崔先生單獨在一起二十來天,你不擔心麽?”她哀凄望着他,“你有沒有懷疑過我?”
他 蒙蒙瞥她一眼,“懷疑你什麽?懷疑你對我的心?還是懷疑你對愛情的忠貞?”他把手指插進發裏,纏綿地捋,打量她的眼神簡直和爹爹一樣。他說,“我了解 你,你坦蕩,不會藏污納垢。崔竹筳雖然不擇手段,但他對你是真心的。就像我從來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不喜歡做的事一樣,他若是強迫你,就不會答應帶你來建安。 所以你用不着擔心,也不用害怕以後朝中衆臣拿這件事做文章。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許他們議論。”
世人都說他無情,其實不是,對她來說,他是這世上最溫暖的人。她貼緊他,“官家……”
他的手覆在她背上,慢慢挪下去,人在半醒半睡之間,昏沉沉的,很舒服。手指鑽進她的小衣,在那三寸肌膚上撫觸,漸漸呼吸有些沉重,二十多天未見,身體有他自己的主張。
他尋她的唇,緊緊扣住她,把她壓向自己。還算忌諱,知道與她的小腹保持距離。她的手竄進他的中衣,在他腹肌上輕撫,一道一道的棱,玩得饒有興趣。他被她勾得火起,貼着她輕聲耳語,“現在可以同房麽?我有點忍不住了。”
他牽她的手往下,覆在那一處,她明白過來,面紅耳赤,“孩子還太小……”言罷溫柔撫慰他。
他按住她的手輕輕抽氣,“不是小才好麽,身子笨重就不方便了。”
才說完,聽見隔簾傳來錄景的聲音,“官家,聖人該吃藥了。”
他懊惱地松開她,提起被子将她蒙了起來。
錄 景把藥碗放在床前的矮櫃上,并沒有立刻就走,略站了一下,臉上有些尴尬,“适才醫官想起來,有件事未回禀官家……醫官說,皇嗣月令尚小,且聖人動了胎氣, 現在不宜行房。稍有閃失怕傷了皇嗣,要請官家暫且按捺些。等過了三個月,就可以适量……那時候便沒有妨礙了。”
今上臉都綠了,還要強作鎮定,“這種事何須他吩咐!”煩躁地擺了擺手,“去吧。”
錄景弓腰退出去,他坐在那裏嘆了口氣,方掀開被子喚她吃藥。
她坐起身,他把碗端過來,貼在她唇上喂她。她想起剛才的事便覺得可笑,又怕他難堪,便自己接過碗,把藥飲盡了。
他伺候她漱口,頗有些心不在焉,“還有一個月……”
“什麽一個月?”
他讪讪的,不好明說,調轉了話題道:“一個月內将綏國的事都料理妥當,大軍休整半年籌備糧草,然後發兵攻打烏戎。”
烏戎雖然斂其鋒芒,但暗地裏動了那麽多手腳,他這裏每筆賬都記着,早就恨得牙癢了。先前是時候未到,現在綏國已經吞并,接下去便輪到烏戎了。
男 人的宏圖偉業秾華不想參與,但是對于烏戎,也确實是恨之入骨。若沒有靖帝的那些手段,崔先生應該是個極普通的文人吧!不必被迫隐姓埋名當細作,才情縱橫, 或入仕,或徜徉于山水,命運絕不是現在這樣的。靖帝做了那麽多,究竟得到些什麽?不知貴妃對她那個爹爹有沒有恨,同樣都是做父親的,為什麽區別會這麽大 呢!
她倚在他肩頭問:“官家打算什麽時候回汴梁?”
他說:“逗留三五日便要回去,暫命右仆射鎮守,建安改稱都護府,京師仍舊在汴梁。這裏只能做陪都,不适合做京畿,臨江海太近,富庶有餘,強硬不足。在這裏做皇帝安逸,安逸則生惰,會被人魚肉。”
她倒是無可無不可,緩聲道:“臨走前我想去爹爹墳上祭拜,你同我一道去好麽?”
他道好,“我要去謝謝他老人家,替我養了位這麽好的皇後。其實我也算為你爹爹報仇了,崇帝霸占你母親,你爹爹無力反抗,我這個做郎子的代勞了。十六年後替他出了惡氣,岳丈大人必定很欣慰。”
她白了他一眼,“我爹爹是善性人,不願意動兵戈,也不願意建安血流成河。”頓下來想起了什麽,轉頭問他,“除夕那晚我被兩個尚宮關押進了永巷,她們曾說有人頂替我,你與那個娘子……”
他立刻說沒有,“我雖喝得有些多,但是還沒到爛醉的地步。常親近的人,用不着看,憑感覺就能分辨出來。”
她抱着他的胳膊搖了搖,“是禁中哪位娘子?”
他有些猶豫,“說出來你別不高興……是貴妃。可是我敢起誓,絕對沒有動她分毫,你可信我?”
她咬唇望着他,極慢地露出笑容來,“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