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行行重行行,回到汴梁已經是一個月後了。這段時間有宰相和金吾将軍通力鎮守,京都一切安好。入城那日,朝中文武大臣都來迎接,禦道兩旁百姓山呼萬歲,盛景空前。

秾 華還記得初入汴梁,正是在端午那日。钺人不喜歡端午,據說蟲袤滋生,百毒橫行,不是個吉利日子。她們那時被安置在四方館,待到第二日才正式入禁庭。現在想 想,以前的事恍在夢中。彼時少年俠氣,立志迷惑君王,成為一代妖後。結果功敗垂成,反倒懷了人家的孩子,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現在忽然憶起,覺得自己十分 的滑稽可笑。

君王還是那個君王,不斷壯大,愈發令人敬仰,她卻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有過喜極而泣,也有過錐心之痛,慢慢成長,終有一天可以輔佐他,同他并肩而立。

入 禁中,沒有再回湧金殿,仍舊住柔儀殿。前朝的事繁瑣,官家回京後,積壓的政務等他定奪,他把書房搬進了柔儀殿偏殿。秾華偶爾去看他,他穿着褒衣坐在矮榻 上,一手支着頭,長而潔白的手指擋住半邊臉。有日光投在他膝上,他略動了動,崴身斜倚着錦字靠墊,擡眼看她,眼眸烏沉,笑得賞心悅目。

她怕打擾他,沖他扮個鬼臉,複退回後殿去。桌上堆了很多绫羅,她開始挑揀花樣,為孩子做衣裳。

“這個可好?”她扯過一匹重蓮紋的花绫,比在自己身上,“可以做個小褙子,兩邊開叉,一直開到腋窩底下。”

秦讓抱着拂塵站在一旁,她說什麽都點頭道好。她也不太在意,知道他不會提供什麽好的意見,詢問他好像只是為了得到肯定。

她坐在桌旁穿針,“官家賜了府邸,我孃孃他們可安頓妥當?”

秦讓說是,“臣昨日奉命看過,禁中撥人入宅邸侍奉,還專配了都知統管,聖人不必挂懷。”

她聽後放緩了手上動作,知道宅中人都從後省派遣,多少有監察的意思在裏面。畢竟身份尴尬,就算官家不計前怨,谏官們也不能答應。為避免群臣彈劾,倒不如提前化解矛盾,也免得孃孃和高斐成為衆矢之的。

她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過兩日就是寒食了,到時候安排下去,我領孃孃到艮岳游玩。”

正說着,錄景從外面進來,送來了一筐蜜柑,“嶺南貢柑入京了,這是最後一批,也是最甜的,聖人嘗嘗。”言罷看她引線,笑道,“皇嗣的衣衫都由尚宮們打點,聖人到時候只管挑選就是了,小心自己的眼睛。”

她垂眼笑道:“我做貼身的小衣,孃孃做的,我們菡萏穿得稱心。”一壁說着,壓聲打探,“這兩日前朝可有什麽說法?郭太後母子押回建安,必定有不少臣工反對罷?”

錄景往偏殿看了眼,點頭道:“衆臣力谏永除後患,官家一一駁回了。料明日要議封賞,又有一大幫子人出來唱反調。”

她蹙眉道:“這些大臣,心眼小得綠豆一樣。官家既然受降,總要有容人的雅量。逼他殺建帝,讓後人道他長短麽?”

錄景道是,“官家今早于垂拱殿召見通議大夫,暗示他明日奏請複立皇後,臣擔心又會掀起軒然大波,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

Advertisement

鬧 是一定會鬧的,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屆時自有主張。忽然想起貴妃來,便詢問宜聖閣的近況。錄景道:“除夕那日太後李代桃僵,将梁娘子送到官家榻上,被官家識 穿。那時官家氣極了,險些誅殺梁娘子,後來又命殿前司審問。梁娘子大約是驚吓過度,據說病了一陣子,之後就一直怔怔的,傻又不像傻,橫豎不伶俐了,不知現 在什麽境況。”

她哦了聲,細想想,貴妃雖然可恨,但也有可憐之處。她和她不一樣,正統的公主,肩負的責任比她大。國家存亡不但關 系到百姓,更是一個姓氏的榮辱。身後有國家,她才是尊貴的,如果國沒了,她還剩什麽?一個年輕姑娘入禁庭,從來沒有得過寵愛,她有她的委屈。如今眼看綏國 被滅,接下去就輪到烏戎了,她八成覺得惶惶的,沒有依托了。所以寧願癡傻着,不管是真是假,也是種自保的手段。

她嘆了口氣,“傳醫官診治了麽?”

錄景道:“傳了,吃了半個月藥,不見有好轉。聖人不必過問她,臣知道應當怎麽辦。這陣子嚴加看管着,待半年後官家起兵攻打烏戎,梁娘子這裏自然會有個了斷。”

她盤弄着頂針問他,“你看會如何處置?”

錄景想了想道:“可能會賜死,也可能貶黜入道,一切全憑官家的意思。”

她沒有再說話,崔先生死時,她簡直恨透了烏戎,所以不管官家怎麽辦都不為過。

錄 景頓了頓又道:“昨日朝上還出了一件事,宗正卿聯合言官上疏,洋洋灑灑上千字,寫成一篇《慈母錄》,為太後叫屈。言世上只有不孝兒女,沒有不是之父母,官 家苛待太後有違人倫,恐怕要遭天下文人口誅筆伐。如今正值大定之時,綏國百姓人心浮動,若流出這種傳聞,有損官家威儀。那個宗正卿本是太後母家表親,煽動 起來甚是賣力。官家那時是氣極了,如今大約也煞了火氣,令後省往寶慈宮增派內人,撤了寶慈宮的禁令。”

她滞了下,半晌喃喃道:“是我的緣故,讓官家為難了。他沒有同我說,是怕我不高興吧!”說着把針線放回笸籮裏,提起裙角上偏殿,殿裏侍立的宮人見狀,紛紛退了出去。

他還是原先的樣子,崴着身,支着頭。她爬上榻,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你讓錄景同我說的?”他裝聾作啞,她在他肩上頂了一下,“我同你說話。”

他舉起奏疏偏過頭,“什麽?我何嘗讓錄景說什麽了!”

她看他樣子,忍不住發笑,“你可還記得那次酒醉睡在宜聖閣,派秦讓傳話想喚我去接你?你親口說的,沒有你的授意,禦前的事誰也不敢往外傳。剛才錄景有意無意說了一堆,都是得了你的示下吧?”

她學精了,令他刮目相看,不過也因此愈發不好糊弄了。他慢吞吞哦了聲,“好像露過一點口風……”

她撲了過來,一下将他撲倒,故作兇狠地磨磨牙,“你心裏有話怎麽不同我直說?我是那種不體諒郎君的人麽?你圈禁太後,我知道是為我,可外人看來大逆不道。太後的心腹都被你殺了個幹淨,也夠了。我如今懷了身孕,要為菡萏積德行善,你做得很對,我一點都不怪你。”

“可是真的?”他對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太後待你苛刻,我怕你積怨深。要不是她将你關進永巷,我們不會分離,你也不會吃那麽多苦。再說那時我委實氣得厲害,她将貴妃放在床上,我竟把她當你,害我惡心了好久……”

“你同貴妃親熱了麽?”她覺得不太對勁,“否則怎麽會惡心?”

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道:“我就抱了一下,恨不得把手臂砍下來,再沒別的了。”

她居高臨下審視他,“沒說假話?”

他咽了口唾沫,“朕從來不說假話。”

一點笑意從唇角流淌出來,她說好,“我信你。”

他驀地翻身起來,将她壓在低下,“明日冊立皇後,封高斐為茂國公,郭太後為安國夫人。賜斐襲衣玉帶、黃金鞍勒馬、金器千兩銀器萬兩,你看可好?”

她蓋住了臉,露出上揚的紅唇,嬌俏的樣子令他心浮氣躁。他在她光致的頸項上親了幾口,“我正批閱奏疏,你來勾人魂魄作甚?”

“心不正,眼不正,看見的東西也都不正。”她分開手指,從指縫裏偷觑他,“我來同你正經議事,官家就做出不堪入目的事來。”

他邪肆一笑,“你正經議事?上來就趴在我身上?自己不端,還指責我不堪入目?”

她笑得縮作一團,“那些內人也真是,見我來偏殿,竟都退出去了。”

“有眼色,回頭都有賞。”他的手慢慢撩起她的裙裾,在那肉嘟嘟的臀上輕撫,“我适才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你猜我在想什麽?”

她被他盤弄得氣喘籲籲,“定是些不潔的東西。”

他笑了笑,“我在算哪天坐的胎,三個月應該已經滿了。”

她詫然,“果真滿了?”

他開始耐心親吻她,吻一下,分開端詳她的臉,然後鼻尖相抵,唇與唇若即若離。

她羞怯,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探下去,解他衣上玉帶。他貼着她的唇呓語,“我會輕輕的……”

“嗯,輕輕的……”

至于後來輕不輕,那段記憶一片空白,反正想不起來了。

次日臨朝,事先得今上暗示的通議大夫出列,雙手獻上了奏疏,朗聲道:“今戰事大捷,天下歸心,然後位懸空,有違祖制。李氏恩遇無雙,有沖敏之識,淑慎之行。臣啓陛下,複立李氏,以安天下。”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衆臣竊竊私語,有過半的人反對,理由很簡單,李氏多次走失,失德敗行,難以統禦後宮。當然也有極力贊成的,謂李後堅韌忠貞,道洽紫庭,順便也将今上的情深意重盛贊了一番。

紫宸殿裏争執不下,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打起嘴仗來誰也不輸誰。正難分高下時,殿門上忽來一人,姿容豔麗,着袆衣,盛裝入大殿內,衆臣登時噤了聲,面面相觑。

她 倒是很平和的樣子,掃視衆人,笑道:“諸臣對複立我一事多有疑義,今日我來,有幾句話要當面同諸位說。我與官家結缡,是為聯姻。如今大钺滅綏,正值兩國相 融之際,複立綏國公主,難道不是對綏人最大的誠意麽?天朝皇帝開國之時,尚對降軍諸多禮遇,我乃陛下親冊正宮,無端廢黜,複立,有何不可?”

比 方說一個人壞話,絕沒有當面口沫橫飛的道理,她這樣先發制人,打了衆臣一個措手不及。又是嗡嗡的一陣議論,禦座上的人挑起胸前垂挂的組纓,若不是離得遠, 簡直可以看見他眼中春風十裏。他說:“朕複立李氏,不為私情,只為天下蒼生。李氏體仁則厚,履禮維純,又為朕孕育皇嗣,勞苦功高。衆卿休再議,再議則觸犯 天威,倒不如議一議如何減免稅賦,如何擴建宮苑。立後的事,今日就定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後位懸空也是同樣道理。”

他才說完,內侍殿頭又立在殿門上通禀,高呼太後至。秾華愣了下,心裏隐隐有些憤懑,看來作梗的又來了,這位可比臣工難弄得多。

太 後臉上沒有笑意,被慢待了那麽久,每個眼神每個表情都散發出敵對情緒來,只說且慢,“茲事體大,如何這樣草率便定下了?老身冒着再被圈禁的危險,也要勸陛 下一勸。李氏通外男,逃出禁中一月有餘,據說懷了皇嗣,老身聽來,滑天下之大稽。皇嗣乃是社稷根本,如何确定就是陛下子嗣?若要談孕期,陛下莫忘了,李氏 被貶瑤華宮,随烏戎奸細出逃,弄得滿城風雨。期間也有幾日與別的男人共處,清白與否,誰能作證?陛下如今要複立她,日後大位不明不白旁落,陛下南征北戰, 豈不為他人作嫁衣裳?還請陛下三思,若聽得進勸導最好,聽不進,便将老身送入道觀,老身也當一當史上頭一位被貶的太後。”

殿上果 然開始争長論短,走失過的後宮女子冊封皇後,的确大大不妥。反對的朝臣有太後壯聲勢,複又鼎盛起來,秾華心裏糾結,那次逃亡失敗後,她身上的宮砂還在,這 點官家是知道的。可畢竟是私密的事,大庭廣衆下說出來終歸不好。自己倒還罷了,官家是君王,折了他的顏面,豈不讓衆臣笑話麽!

太 後卻是不管的,她一心阻止這場冊封,根本不為任何人考慮。禦座上的至尊心裏澄澈如鏡,母子間的情義不知從何時起蕩然無存了,着實叫人痛心。他只抱定一個宗 旨,什麽都是題外話,他就是要給心愛的人應有的位分,刀山火海他也敢行。他站起身,立于王座前,朗聲道:“朕與李氏大婚,婚後半年并未圓房。李氏依附于朕 時,清白與否,朕最知道,太後莫要緊抓這個不放。李氏被劫二十餘日,朕尋回她時,她差不多已有兩個月身孕了,所以皇嗣是朕的骨肉,這點毋庸置疑,朕不容許 有人诋毀皇嗣,更容不得有人污蔑李氏。太後是朕的母親,難道不為朕有後感到高興麽?”

太後哂笑道:“陛下有後,老身自然高興,但 要先辨清孩子來歷,老身方笑得出來。退一萬步講,就算李氏懷的确是龍種,先前禁中怪事頻發,官家幾次險些被毒害,都與李氏有關。這樁樁件件,到如今也未有 個論斷,陛下要立這樣一個滿身嫌疑的人為皇後,可是要棄大钺百年基業于不顧了?”

秾華當真被氣得打顫,但是轉念再一想,阿茸下毒尚且解釋得通,香珠裏颠茄的由來,卻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