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夏,雨夜。
黑暗漫過空寂的城市,雨滴落在水窪裏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渾身濕透的青年撐傘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突然間,遠處閃爍起巨大的光亮,青年瞬間被拉長的影子映在身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輛汽車飛馳而來,濺起冰冷的水花,刺耳的撞擊聲刺破寂靜的長街。
司機喝了酒,隐約察覺到自己是撞到了什麽東西,卻沒有停下車,而是驚慌失措地踩下油門,疾馳而去。
雨越下越大,長街被冰冷的雨水淹沒。
青年倒在血泊裏,鮮血溶進雨水中,化作奔騰的溪流,那一把黑色雨傘被車輪無情碾壓,鋼鐵的骨架散落一地。
剛才提在青年手中的蛋糕盒子飛出好遠,在柏油路上滾了兩圈,掉進一側的水溝裏。
青年半阖着眼,目光垂下,手邊破碎的手機屏幕閃了兩下,停在與那人的聊天界面上。
頁面上全是手機主人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最後一句【生日快樂】剛發出去不久,而剩下的那一句【我很想你】留在輸入框裏,還沒有來得及發送出去。
時間停在這裏,銀色的閃電将天空劈裂成兩半,萬物凝固,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随後,世界在一片雨落聲中死去。
————
程郁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樓道裏的燈随着他的腳步聲響起,亮了一下,很快熄滅。
外面沒有下雨,他卻是渾身濕透,從頭發到衣擺,都向下淌着水,滴答滴答落在門前的地板上,他像是一個剛剛從河裏爬出來的水鬼。
程郁臉色慘白,沒有半點血色,握着鑰匙的手微微顫抖着,腦袋後面不知哪一個地方被人敲出一道口子,正往下流着血,紅色的血沿着他雪白的脖頸一直往下,滲進黑色的衛衣裏。
他一臉平靜,不疾不徐地開了門,向着卧室的方向走過去,只是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想着另一邊的衛生間走去,草草地洗了個澡,直到低下頭的時候,才注意到落在地上的血跡。
程郁愣了一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想明白這血是從哪兒來的。
他從櫃子下面翻到一個大號的創可貼,熟練地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找到傷口,貼了上去,随後換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收拾妥當,确定自己的身上聞不出任何的血腥味,從浴室中出去。
客廳裏安安靜靜的,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輕柔地拂過茶幾上,在米白的地磚上留下。
程郁站在卧室前,輕輕推開門,卧室裏面程嘉言正在床上熟睡,小嘴吧唧吧唧,哼哼了一聲,小肚子還露在外面,随着呼吸起伏。
他今年還不到五歲,在平海市的伊頓幼兒園就讀,只是和幼兒園裏其他的小朋友相處得不是很好,程郁正打算給他再換一所幼兒園。
他走過去将程嘉言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睡夢中的程嘉言大概是有點感覺,嘟囔着叫了一聲爸爸。
程郁的嘴角上揚了一些,摸摸他溫熱的臉頰,俯下身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起身從卧室裏退了出去。
回到客廳裏,程郁在沙發上坐下,打開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搜索與江玉钊有關的新聞,四月二十一日,也就是昨天晚上,411性侵案嫌疑人江玉钊在平海市的中心大樓頂層跳樓自殺,直到第二日的清晨清潔工才在樓下發現他的屍體。
網絡上歡聲一片,只有安錦然的粉絲們心中有些不高興,覺得江玉钊是故意選在這天自殺,他玷污了他們哥哥。
五年前的這一天,着名演員安錦然在雲京市中心大樓的天臺上跳樓自殺,程郁作為在場唯一的目擊者,也是很多粉絲心中害死他們哥哥的兇手。
他與安錦然的關系向來不怎麽樣,安錦然跳樓的那天約他到中心大樓的天臺上見面,在電話中安錦然對他說,自己手中有盛柏年的消息。
那個時候盛柏年已經失蹤有一個多月了,他找遍了雲京的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他。
天臺上,安錦然當着他的面撥通了盛柏年的電話,親昵地與電話那一端的人說着話,程郁冷着臉看他的表演,心中毫無波動。
夕陽西沉,暮色籠罩着這座繁華的城市,天臺下面霓虹閃爍,萬家燈火,夕陽的光從玻璃大樓的表面上緩緩地淌下。與盛柏年的電話挂斷後,安錦然回頭看了程郁一眼,沒等程郁明白他眼神中的含義,他便跳樓自殺了。
安錦然沒有任何要自殺的理由,他事業有成,粉絲千萬,愛慕者衆多,在娛樂圈只要是他想要的資源沒有拿不到的。
所以作為唯一的在場目擊者的程郁,就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兇手。
即便後來警方洗脫了他的嫌疑,安錦然瘋狂的愛慕者與粉絲們還是對他展開了極其惡劣的報複。
而程郁的父親程歸遠先生在安錦然死後,也對他冷淡下來,甚至不願意再見他,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父親曾痛苦地對他說,一見到他,就會想到死去的安錦然。
程郁已經不是十六七歲時暴躁驕橫的程家小少爺,從安錦然在他的生活中出現的那一天起,他像是一只歪歪曲曲肆意生長的小樹,被催化成更加肆無忌憚的模樣。
直到遇見盛柏年,他才開始拎着斧子将一切的不好的、惡意的東西完全剝去,宛若新生。
可盛柏年的到來是不知收斂的滲進土壤中的高濃度化學藥劑,使他急速長大,也使他急速死去。
那時程郁聽了父親這樣說,只是表情平靜點點頭,說理解他。
他理解自己如果繼續留在雲京程家會承受的壓力,也理解他的為難。
只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安錦然在自己父親的心中占了這麽重的地位。
他那幾日在看所守裏面,父親只去看過他一次,他失望的目光讓程郁直至今日依舊經常會想起來。
安錦然跳樓自殺的前不久,這位程先生剛剛做完腎移植手術,然而他應該至今都不知道,在他身體裏工作的,是他兒子程郁的腎髒。
程郁擡手按着額角,過去的那些事他總以為自己忘記得差不多,原來也都還記着。
他喝了一杯水,将腦海中這些關于安錦然關于父親的記憶全部清除出去,繼續整理這段時間收集到的有關411性侵案的所有資料。
411性侵案的發展十分具有戲劇性,起初還是由死者江玉钊于四月十一日舉報給警方的,他在舉報電話中稱有十多名從小被拐賣的女孩,被人販子供給平海市的某位富商做性.奴,警方一接到報警立刻就成立了調查組,準備暗訪,但不知被什麽人透露了風聲,媒體們聞風而至,争相報道。
平海晚報的編輯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程郁,希望他也能夠做個跟蹤調查。
程郁的調查并不順利,倒是另外一個名叫包勝宇的記者在案發不久後就向廣大網友們提供了新的證據,那些證據顯示江玉钊才是這一些的始作俑者,網上的形勢立刻反轉,江玉钊陷入輿論旋渦,他沒有辯駁,只是用跳樓的方式草草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程郁抱着電腦一直忙到第二天清晨,腦袋後面的傷口總算不再流血了,他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估計程嘉言快睡醒了,關了電腦,去廚房做早飯。
今天是周日,程嘉言不用上學,程郁帶着他去游樂園玩了大半天。
前天是安錦然的忌日,每到這幾日,安錦然的粉絲們就會自發組織各種祭奠活動,他死去已經好幾年了,他的粉絲們依舊如他還在一般熱愛着他。
今年因為江玉钊在四月二十一日自殺,這條爆炸性的新聞熱度瞬間将粉絲們對安錦然的懷念給壓了下去,粉絲們無能狂怒,最後只能将怨氣發洩在已死的江玉钊身上,反正這個人罪大惡極,這些粉絲們罵得再難聽,都能得到路人們的支持。
今天是程郁帶着程嘉言出來玩,他無意關注關于安錦然的任何消息,只是卻在這些粉絲們的口中聽到了盛柏年的名字。
粉絲們叽叽喳喳地議論着盛先生,說他在安錦然忌日的那天回來了,特意去祭拜了安錦然。
安錦然生前曾幾次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自己心中有抹白月光,在他死後粉絲們依着他生前的言論,扒出來他口中的那個人很有可能是盛柏年,死者為大,他的性向在粉絲們的眼中變得無關緊要。
粉絲們都覺得安錦然這樣好,盛先生肯定也是喜歡他的。
每年的這時候,網上總要冒出各種各樣贊嘆安錦然這場不知起因不知結果的愛情的文章,起初把程郁給惡心得夠嗆,後來他也無視了。
程嘉言拉了拉程郁的袖子,仰頭問他:“爸爸你在看什麽?”
程郁回過神兒來,搖了搖頭,低頭笑着對程嘉言說:“沒什麽。”
擡頭的時候,安錦然的那些粉絲們已經走遠了。
盛柏年消失了這麽多年,若是他回來給安錦然上墳,可就真是一場笑話了。
程郁牽着程嘉言的手繼續沿着馬路向前走去,他的人生應當不至于好笑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