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怎麽了?”程郁問他。

程嘉言仰着小臉對程郁說:“還有手工作業沒有做。”

“那先去把手工作業給做了吧。”程郁從沙發上站起來,帶着程嘉言回到卧室裏面,從櫃子下面翻出一盒黏土。

程嘉言低頭看向盒子裏的黏土,沉着一張小臉,特別嚴肅,好像即将要完成一項特別大的工程,他如果一直這樣端着,等再長大一點,肯定更像盛柏年。

然而這個表情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他像個小大人一樣長長嘆了一口氣,認命地從盒子裏面挖出了一大塊,搖着頭放在手裏揉成一個雪白的球球,他想要做個城堡,程郁給他搜到參照的照片,放在前頭。

城堡的建造很快就陷入了瓶頸,程嘉言握着黏土望着眼前的豆腐渣工程發呆,陷入沉思,好半天後,他将手裏的黏土放下,轉過頭一本正經地對程郁說:“我覺得我們的工作好像出現了一點點小小的失誤。”

程郁挑了挑眉,就聽見程嘉言道:“我覺得做金字塔更符合我深沉的氣質。”

程郁:“……”

金字塔不一定更符合程嘉言深沉的氣質,但是對他們兩個手殘一定更友好。

程郁耐心地将豆腐渣城堡上的黏土一層一層分下來,按照程嘉言的意思,捏成他需要的形狀。

他們的工作快要完成的時候,程郁去外面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雲京的一家醫院打來的。

當年程歸遠先生,也就是程郁的父親,他的腎移植手術就是在這家醫院做的。一個女聲在電話裏詢問他這幾年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同時無意間還向程郁透露了程歸遠的身體這段時間好像不太好的消息。

這幾年程郁的身體一直都不錯,從當年的那一場車禍後,他連醫院都沒有再去過,只是程歸遠又怎麽了。

他剛來平海的那兩年,經常會給程歸遠打電話,只不過每一次都是他的秘書接通的,電話那頭的秘書态度冷淡,以至于程郁總覺得,這位秘書沒有立刻把電話給挂了,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後來他也很少與雲京那邊聯系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問候一下。

說起來程歸遠身邊的這個秘書也是安錦然的愛慕者之一,安錦然這樣的人,究竟會有什麽能夠讓他想不開,選擇跳樓輕生?

這個問題他想了好幾年也沒想明白,現在也不想折磨自己。

電話裏她說程歸遠的身體不大好了,程郁有些擔心,是怎樣不大好了?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他只剩下一顆腎了,便是給了程歸遠他也不會死,可應當不會有哪家醫院敢把接手這個手術。

電話挂斷後,程郁猶豫片刻還是給程歸遠打去電話,電話無人接通。

他回到卧室,發現程嘉言正低頭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小小金字塔,他像是剛剛淋過雨的在雨林角落裏小蘑菇一樣,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我不高興的氣息,一張小臉拉得老長,兩腮鼓鼓的。

程郁疑惑他這是怎麽了,悄悄走過去伸出手,戳了戳他氣鼓鼓的小臉,金字塔模樣還行,比剛才的豆腐渣城堡看起來神武多了,他怎麽突然這副表情,程郁問他:“這麽了這是?不是都要做完了?”

程嘉言擡頭看了程郁一眼,神情更加哀怨,他低下頭,小手裏還握着一團黏土,這本來是他要做金字塔外面的獅身人面像的,現在幽幽開口,對程郁說:“爸爸,可是我明天就要轉學了呀。”

他已經不用交作業了呀!

程郁愣了一下,随即想明白程嘉言在氣什麽,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程嘉言看着他缺乏同情心的父親,搖着頭又嘆了一口氣,将他小小的金字塔放到床頭上,以警示自己。

程郁摸着程嘉言的頭發,“爸爸以後如果不在你身邊,你想怎麽樣啊?”

程嘉言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奇怪地看着程郁,問道:“爸爸為什麽會不在我身邊?”

程郁低頭對上他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因為爸爸可能要去外地工作啊。”

程嘉言立即跟着道:“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程郁動了動唇,到了嘴邊的話被他咽了回去。他有些話想要告訴程嘉言說,又覺得還不到時候。

他拍拍程嘉言的後背,哄着他先睡了,然後在網上搜索江晴晴的消息,搜出來的只有一片罵聲。

江晴晴是江玉钊的女兒,在包勝宇放出錄音證據之前,她曾在網上痛罵網友們都是包勝宇雇來的水軍,随着包勝宇放出那段錄音後,江晴晴的态度更加尖銳,甚至将受害人也罵了進去,直到後來江玉钊的妻子站出來質控江玉钊,江晴晴再也沒有在網絡上出現過。

程郁前幾天做過調查,知道江晴晴今年高三,這是學生生涯中最關鍵的時候,現在被江玉钊拖累,在學校裏被同學孤立,不得不休了學。

她不在家中,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江夫人在衆人面前哭訴孩子不聽話,卻沒有找過她。

程郁明白江晴晴的心理,從前江晴晴在學校是衆人喜愛的小公主,一夜之間,老師同學看她的眼神全都變了,所以她無法忍受,只能逃避。

她恨自己的父親,恨到在知道江玉钊跳樓自殺後,也不願意再去見他一面。

江玉钊已死,但是關于他的一切并沒有結束。

旭日升起,萬丈日光掠過林立的高樓,城市從沉睡中蘇醒。

程嘉言的新幼兒園已經定好,周一程郁陪着他一起去學校辦理轉學。

程嘉言很開心,仰着小臉問程郁:“那我以後就可以和周周去一所學校了?”

周周是他小時候的玩伴,就住在他們家樓上。

程郁點點頭,程嘉言屁颠屁颠地跑去教室收拾東西,程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嘴角噙着一抹淺淺的笑意。

校長辦公室裏,校長剛在盛柏年的面前将他們幼兒園從裏到外誇了一通,秘書就進來報告說:“程嘉言的轉學手續需要您簽一下字。”

校長的表情一僵,這打臉來得太快了。

一直低着頭的盛柏年聽到這話,視線從眼前的報表移開,看了校長一眼。

校長輕咳了一聲,嘆了一口氣,對盛柏年道:“這個孩子是單親家庭,聽說未婚生子,母親生下孩子兩個人就分開了,是程先生一個人照顧他長大,所以孩子性格有點孤僻,與其他的孩子相處得不好,孩子的父親便想給他換一所學校,換一個環境。”

如果是孩子自身的原因,轉去別的幼兒園恐怕也無濟于事。

盛柏年低下頭,看着手中的報表沒說話,倒是辦公室裏的另一位家長開了口:“能上伊頓幼兒園的家裏條件都不錯,聽說程嘉言的父親就是個記者,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得這麽多的錢。”

說完之後,他還意味深長地啧了一聲,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程郁來到校長辦公室外面的時候,正好聽見辦公室裏有家長在說:“……其實就算這個程嘉言他不轉學,我也要跟校方申請,讓他退學,別帶壞了其他的學生。”

程郁沒有偷聽的習慣,擡手敲了敲門,很快裏面就傳來校長說請進,他推開門,走進去。

辦公室裏校長對面坐着一個男人,背對着程郁,還有一位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剛才說話的似乎就是這一位。

校長擡頭看向程郁,問道:“你是程嘉言的家長?”

“是,過來想請校長簽一下字。”程郁點頭,把文件拿出來,送到校長的桌子上,身邊的那個男人始終低着頭,不曾說過話。

盛柏年正要擡頭,卻看到玻璃桌面上映出程郁的模樣,從他來到平海至今天他見了他三次了,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深夜裏,他正從一家夜總會出來,第二次見他,宋家的那個小兒子在車裏議論被他碰了瓷,兩個月的零花錢都沒有了。

盛柏年也奇怪自己每天見過那麽多人,怎麽會偏偏記得他,早些年他在大學裏做過一段時間的教授,現在看着桌上的人影,莫名就想起了課堂上那些不聽話的學生。

“程先生。”他起身出聲道。

這句程先生一出來,程郁便怔在原地,從那個雨夜後這具軀殼中一直不安的靈魂,猛地被擊中,随着時鐘上搖擺的重錘,一起震顫。

這是這麽多年來在夢中才會出現的聲音,不過夢裏大多時候都是在大學的課堂上,他站在講臺上,目光淩厲,叫自己“程郁同學”。

程郁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隐約中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骨骼咔咔活動的聲音,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窗臺上的綠蘿伸展翠綠的枝葉,細小塵埃在幻夢般的光束中緩慢地浮游,一切都被定格,像是夢裏一樣。

盛柏年看了一眼程郁,說:“程先生如果教育不了孩子,應該把孩子交到他母親的手上。”

程郁的笑容就這樣僵在嘴角。

他的愛人消失了五年。

現在,他回來了。

然後對他說,如果他教育不了孩子,應該把孩子交到他母親的手上。

這是他們多年後久別重逢,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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