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郁将程嘉言從幼兒園接回家,新的幼兒園裏有他從前認識的小朋友,相處得還不錯,至少比在伊頓幼兒園開心很多,他拉着程郁的手叽叽喳喳地與他說着今天在幼兒園裏發生的趣事,程郁也不厭煩,稍微偏着頭,認真地聽着他說的每一句話。
門口的衣架上挂着件棕色的風衣,程嘉言看了一眼,轉頭問廚房裏的程郁:“爸爸今天晚上不在家嗎?”
程郁嗯了一聲,對他說:“晚上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早點睡,不許打游戲。”
程嘉言放下手裏的平板,從沙發上跳下來,邁着兩條小短腿噠噠噠地跑到廚房,抱住程郁:“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小寶貝了?”
程郁切菜的動作停住,低頭看了眼抱着自己大腿的程嘉言,嘆着氣道:“我養你一個就夠費勁了,再多可養不起了。”
程嘉言無辜地眨眨眼睛,松開了手,想了想,對程郁說:“那我幫你洗菜吧。”
“都洗完了。”
程嘉言哦了一聲,背着小手像是領導檢查一樣在小廚房裏溜達了一圈,結果發現這裏好像并沒有什麽需要他來幫忙的,最後只好失望地回到客廳的沙發上,打開游戲開始虐菜。
吃完飯後,程郁穿着衣服要出門,程嘉言站在門口,仰頭看着他,揮揮小手,叮囑他說:“早點回來啊。”
程郁應了一聲,低下頭親親他的額頭,對他說:“有什麽事記得給爸爸打電話。”
夜幕低垂,城市裏霓虹閃爍如同天河倒映,程郁打了車直接去往中心大樓。
今天出席這場慈善晚宴的除了商界有名有姓的大佬們,還有許多明星也來助陣,媒體們更是來了不少。
程郁是跟着平海晚報的記者一起進到宴會廳的,進門的時候門口的保安看向他們的目光有點奇怪,畢竟他們平海晚報白天剛剛發了一篇差不多可以說是江玉钊的洗白文,這晚上又來參加這場慈善晚宴,搞媒體都是這麽不要臉的嗎?
宴會大廳裏,包偉林一身黑色得體的西裝站在臺上,臺下無數的閃光燈在閃爍,他手中拿着話筒,柔和光打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慈眉善目,像是寺廟裏的老和尚。
賓客們大都落座,後排的程郁卻忽然起身,對身邊的人說:“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兒啊?”跟着程郁一起過來的平海晚報的記者小聲問他。
“去樓上找點東西。”
記者動了動唇,想問他這裏能找到什麽東西,但是想到來前師父跟他說的話,還是将自己的疑問跟咽了回去,報社裏的編輯記者們偷偷把程郁稱作是大神,大神與他們凡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不用管他。
雖然這位記者也很想跟着程郁去看看他能找到什麽東西,但是等會兒他還要做記錄,不可能跟着程郁一起行動,只能囑咐程郁說:“那你小心點。”
程郁點了點頭,起身從後排離開,他穿過明亮的長廊,沿着江玉钊那天走過的路線在這座大樓裏仔細地尋找。
平海市的中心大樓是由包家投資建立的,那天他與包偉林約定好在這座大樓的十樓見面,他在房間裏等了很久,包偉林一直沒來,之後的記憶就陷入一片迷霧之中,江玉钊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寂靜黑暗的樓道中,随着程郁走來,聲控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樓上的慈善晚宴已經開場,着名歌手在臺上獻唱,她的聲音極具有穿透力,整座大樓好像都跟着一起震動起來。
程郁上了樓,依着江玉钊的記憶走進電梯裏面,摁下了十樓,電梯裏只有他一個人,身後是一面鏡子,他轉過頭去,上面映着他有些蒼白的面容。
電梯停下,程郁走出來,十樓的走廊上連一個清潔人員都沒有,安靜極了,昏黃色的光映落在腳下柔軟的猩紅地毯上。
程郁徑直走到那天晚上江玉钊要與包偉林會面的那間房間,門沒有上鎖,他輕輕一推就開了,走進去,環顧四周,這裏與記憶力那日江玉钊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江玉钊在來到這間房間外面的時候曾摸過自己的口袋,裏面的證據都還在,從十樓到天臺的監控顯示是江玉钊自己一個人主動走到天臺上去的,天臺上雖然沒有監控,但是通過調查其他入口的監控,可以證明那時候天臺上沒有其他人了。
包氏父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在案發現場出現過,那份證據應該還沒有落入他們的手中,只是江玉钊後來的記憶都太模糊,他準備的證據可能是被他落在房間裏的某個地方。
程郁在江玉钊坐過的沙發前停下腳步,對面液晶電視巨大的屏幕正對着他,他歪着頭打量了一下,這間房間裏的家具不多,簡陋得像是剛剛裝修過,而電視機卻占了一面牆,就很奇怪。
程郁走過去蹲下身,電視機下面連着影碟機,一張看不出任何信息的碟片放在影碟機上面。
房間裏一直沒有開燈,只有些許燈光從窗外透進來,清晰可聞的呼吸聲在程郁的耳邊回蕩,恍惚間仿佛有人正在他的身後。
程郁剛要将影碟機上的碟片拿起來,只聽吱的一聲,身後的門被人輕輕推開,程郁回頭看去,門口站着一個黑色高大的人影,人影漸漸向他走近,程郁認出這個人正是應該在樓下準備接受記者們采訪的包勝宇。
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包勝宇看着程郁,房間太過昏暗,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卻記不起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了。
黑色的皮鞋停在程郁的腳邊,他低頭俯視着程郁,對他道:“随便出入別人的房間,可不是一件禮貌的事。”
程郁放下碟片,站起身,道:“我也不知道這間房間是你的。”
包勝宇嗤笑了一聲,随手将房間的燈打開,漫不經心擡起頭看了程郁一眼,随後他又笑了起來,對程郁說:“我記起你了,你竟然還活着。”
之前在那棟公寓裏,就是眼前這個人差點拿到了攝像頭裏的內存卡,那幫廢物,連個人都處理不好。
不過也幸好他将最後一個攝像頭給找了出來,若是以後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什麽人給找到,不一定會鬧出什麽事來,包勝宇剛剛享受過這種被衆人追捧的滋味,可不想太快失去。
包勝宇将程郁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後笑道:“我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把那間又檢查了一遍,我也不知道還忘了那個小東西。”
程郁沉着臉沒有說話,目光落在影碟機上的那張碟片上,又聽包勝宇問他:“你是江玉钊什麽人?”
程郁:“不是他什麽人。”
包勝宇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問他:“有孩子嗎?”
程郁沉默,包勝宇一點也不生氣,拿起茶幾上的酒瓶,倒了兩杯酒,送到程郁面前,“喝一杯?”
程郁的目光停駐在他手裏的酒杯上,又一小段記憶緩緩從迷霧中浮現出來,江玉钊在進入到這間房間以後,等了許久不見包偉林過來,看着茶幾上有酒,就喝了一點,之後他聽到有人叫他爸爸,連忙起身從房間裏跑出去,沿着樓道上了天臺,他再也沒有清醒過來,
見程郁接過酒,包勝宇向着電視走過去,嘴中問了一句:“你是記者吧。”
他好像已經确定了這個答案,不用程郁說話便能一個人自言自語下去:“知道小明的爺爺為什麽能活到一百歲嗎?”
“你們就是太多事了,一個個的都以為自己是正義使者,但其實什麽也不是。”
“你們有證據嗎?”
說到這裏,包勝宇轉過頭去,舉着手裏的那張碟片,問程郁:“想知道這裏面是什麽嗎?”
樓下宴會廳中的,包偉林的演講剛剛結束,整個會場瞬間就被掌聲淹沒,他對着衆多的攝像頭鞠了一躬。
包勝宇将碟片送進了影碟機裏,拿着遙控在沙發上悠閑坐下,摁下了播放。
樓下,包偉林演講結束後下臺接受記者們的提問,有記者問他做慈善這麽多年,有沒有發生過難忘的事,包偉林想了想,說他十年前資助過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直到現在每年的父親節都還會給他寫信送小禮物,讓他很欣慰。
樓上,巨大的屏幕中,大腹便便的包偉林手中拿着一根鞭子,抽在瘦小的女孩的後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哀叫聲不絕于耳。
樓下,有曾經受過江玉钊資助的孤兒來到臺上,向衆人訴說自己曾被江玉钊騷擾的痛苦經歷,同時對包偉林先生的善意和資助表達了感謝。
樓上,錄像裏的女孩不堪受辱,對着包偉林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瞬間就出了血,包偉林一巴掌将她打在牆上,罵着她是賤人。
樓下,主持人正在解釋包勝宇因為工作來不了現場,給他嘉獎就由包偉林先生代領了。
樓上,電視屏幕裏女孩的牙齒被敲落,慘叫聲充斥着整個房間,沙發上的包勝宇正在咯咯發笑。
程郁已不忍再看,這些魔鬼一樣的人,将他人的痛苦當成自己取樂的工具。
不同的面孔在屏幕中,無一例外的,她們都在遭受包偉林的折磨,而包勝宇竟是完全不怕程郁看到這些。
他當然不需要怕,就像剛才他問程郁的那樣,程郁有證據嗎?
這些碟片中,包偉林和包勝宇從來都只是露出過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無法證明他們的身份,就算被程郁拿到手裏也沒有任何用處。
程郁的手中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酒杯,臉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目光中透着茫然,包勝宇看向程郁的目光充滿興趣,随後拍着手笑了起來。
江玉钊混沌的記憶與耳邊的聲音重合在一起,有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叫着他。
“爸爸……”
“爸爸……”
“爸爸……”
那聲音虛弱,越來越低,仿佛不久于人世,房間裏的包勝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程郁搖搖晃晃的起身,這一刻他是程郁,又好像成為了江玉钊。
他在經歷他所經歷過的一切。
他從房間出去,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往樓上走去。
他來天臺上,與聲音越來越近,她就在這附近。
他要救下她,他必須救下她。
一聲凄厲的慘叫在耳邊響起,他連忙沖過去,随即,一腳踏空。
程郁的瞳孔下意識地放大,映着黑漆漆的天空。
他的腦中比任何一刻都要清明。
他知道江玉钊是怎麽死的了。
他從天臺上墜落,風聲在耳邊呼嘯,浩瀚星河沉入永恒的黑洞,他在不斷地下沉,像是一只折翅的候鳥。
骨頭碎裂成細小碎片,粘稠的鮮血從身體中緩慢淌出,很快冷卻凝固,映出一片寂靜的月色。
大廳內的晚宴未結束,盛柏年卻提前離開,車裏的司機無意間往外看了眼,吓了一跳,對坐在後排的盛柏年道:“先生,好像有什麽東西從樓頂掉下來了。”
盛柏年嗯了一聲,再沒有說其他的話,也沒有擡頭向窗外看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