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市中夜幕如濃墨一般将所有的喧鬧都囚禁在裏面,樓道裏聲控燈随着嗒嗒走過的腳步聲響起而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

程郁站在門外,身上的血腥味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他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鑰匙,推開門,走進去。

他怕吵到在卧室裏睡覺的程嘉言,故而特意将腳步放得很輕,只是剛剛小心将門關上,耳邊就響起程嘉言的聲音:“爸爸,你回來啦?”

聲音委屈,還帶着一點驚訝。

程郁尋着聲音傳過來的方向看過去,借着窗外的燈火與月光,只見程嘉言穿着綠色的小恐龍睡衣,抱着小熊坐在沙發上,仰着小臉看着他。

程郁神色間露出一點疑惑,平時他這個時候回來,程嘉言都在自己的卧室裏睡覺,今天怎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他将客廳裏的燈打開,一邊走過去,一邊向他問道:“怎麽還沒睡?”

程嘉言扁着嘴望着程郁,也不說話,大大的眼睛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好像快要哭出來一樣。

程郁心疼得不行,在他身邊坐下來,擡手碰了碰程嘉言的額頭,并不燙,他微微松了一口氣,問他:“做噩夢了?還是哪裏不舒服?”

程嘉言搖了搖頭,低垂下腦袋,看着懷裏抱着的小熊,就是不說話。

程郁嘆了一口氣,将他從沙發上抱起來,走到卧室裏放到床上,他坐在床邊哄他:“睡吧。”

程嘉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郁看了好長一段時間,動了動唇,想說什麽話,可最後他也沒有出聲。

程郁的手在程嘉言的腦袋上摸了幾把,見他打着哈欠,眼皮耷拉,困得不行,便将他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起身要離開。

剛剛有了些睡意的程嘉言瞬間清醒過來,小手迅速從毯子裏伸了出來,他抓着程郁的衣角,攥得緊緊的,眼巴巴地看着他,問:“你去哪兒?”

程郁握着他的手:“爸爸先去洗個澡,很快就回來。”

程嘉言哦了一聲,又緩緩松開了手。

程郁拍拍他的小臉蛋,轉身從卧室裏出去。

程嘉言躺在床上,目光一直跟着程郁,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他的視線消失,程嘉言動了動唇,有些不開心地移開了視線,看着壁紙上的卡通圖案,小臉滿是嚴肅。

程郁草草洗了個澡就從浴室裏出來了,他身上帶着沐浴露的奶香,程嘉言很喜歡這個味道,每次沐浴露要用完的時候他都提前跟程郁指定下回還要這個牌子,這個味道。

床上的程嘉言似乎已經睡着了,程郁上床關燈,房間裏陷入一片黑暗,他剛一躺下,身邊的程嘉言就往他這邊鑽。

程郁擡手把他摟進懷裏,程嘉言在他的耳邊很小聲地問他:“爸爸,你以後晚上不要出去好不好?”

程郁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沒有給程嘉言回答。

程嘉言将小小的腦袋貼在程郁的胸口上,聽着胸腔裏心髒有力跳動的聲音,整個人才漸漸放松了下來。

在程郁沒有回來的那段時間,他一個人在家,睡了一覺,然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爸爸從高高的樓上墜下,很多血從爸爸的身下流淌,程嘉言從夢裏驚醒,呆呆地坐在床上,環顧四周,叫了一聲爸爸,許久都沒有聽到程郁回應他,程嘉言才想起來今晚爸爸不在身邊。

夢裏可怕的場景一直在程嘉言的腦海中閃現,他抱着小熊從卧室走到客廳,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他給程郁打了好幾通電話,電話卻一直沒人接通。

他很怕自己夢裏見到的都是真的。

幸好程郁回來了,好好的回來了。

程嘉言向着程郁靠近了一些,環住程郁的脖子,低低地說:“我想永遠和爸爸在一起。”

程郁将他帶在自己的懷裏,輕輕拍打這程嘉言的後背,他何嘗不想陪着程嘉言長大。

可人總是會分別的。

程郁有時候覺得自己應該與程嘉言說說這些,可程嘉言年紀還這樣小,他不舍得與他說這些。

時間漸漸逼近,程郁只能順其自然。

客廳裏被他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口袋裏裝着一個帶着血的u盤,當日江玉钊從天臺墜落以後,u盤從他的口袋裏飛入旁邊的花叢中,這麽多天都沒有人發現。

也算是程郁這次墜樓的收獲。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探了進來,靜靜地拂過程嘉言小小的臉頰,程郁望着他,他該把程嘉言怎麽辦呢?

皎潔的月光如輕紗一般瀉在城市每一個角落,平海市中央大樓裏正在舉辦的那場慈善晚宴還沒有結束,包勝宇姍姍來遲,記者們一看到他來立刻圍堵上去,将話筒送到他的面前。

記者們一個接一個地提問,包勝宇不疾不徐一一回答,等到記者們都提問完了,包勝宇對着鏡頭笑了笑,對着鏡頭說,剛才保安在看監控的時候看到有記者同志偷偷潛入樓上的房間,這樣不太好,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當面問他。

記者們面面相觑,是哪位同行不在下面記錄晚會,跑到樓上去翻東西,基本的職業道德呢?

案件都已經明朗至此,江玉钊也跳樓死了,還要查什麽?

他們紛紛點頭,有心的記者将這個小插曲記錄下來,這也是一個素材。

包勝宇仰頭看了一眼大廳裏高高的穹頂,那個記者這麽長時間都沒有下來,應該已經死了。

他們以為他們是正義的使者,要為這個世界清除污穢,可事實上他們就像是一只蟲蟻,一伸手就能讓他們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像對待之前的江玉钊一樣。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包勝宇臉上的笑容愈加的燦爛,閃光燈落在他的臉上,他雙眸幽黑,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泊。

他的父親站在不遠處的臺上,手中舉着酒杯,看到包勝宇向自己看過來,包偉林揚起了嘴角,父子二人相視一笑。

記者抓拍到這溫馨的一幕,準備放到明天的頭條中去。

晚會結束,賓客們陸續從會堂中離開,包偉林與包勝宇父子二人駕着車回到家中,兩個人在客廳裏慶祝了一番,帶着微醺的酒意來到惡魔的巢穴。

包偉林在可憐的女孩們身上發洩獸.欲,而包勝宇半躺在沙發上,聽着女孩的哀叫聲,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年幼的時候母親死在他的面前的場景在他眼前緩慢浮現,溫熱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那是他這一生最愉悅的回憶。

夜色越來越濃,如同打翻了的墨盒,黑暗中無數的眼睛好奇又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潛藏在地下千萬年的怪異觸手正在瘋狂地湧動,再祂的一個呼吸間,随着轟隆的震響,破土而出。

血肉蠕動,一道道黑色的殘影在深深的夜幕中急速劃過,他的味道越來越濃烈,觸手從四面八方趕來,最後歐彙聚在這座高樓底下,不遠處的小花園中,紅色薔薇盛開,花瓣零落在泥土之中,像是留下的斑斑血跡。

找到了……

找到了……

觸手們興奮地舞動,圍繞在着這一片帶着血跡的土地不停搖擺,祂快來看啊!快來看啊!

可是牆下的血水很快就幹涸,風中他的氣息又全部消散了。

怎麽沒有了?

怎麽沒有了?

這些觸手瘋狂地捶打着地面,想要再找出他的一點氣息,高樓晃動,地面開裂,掀起漫天的煙塵。

他不見了……

祂會生氣的吧……

祂生氣了。

不知從什麽地方湧來海水,翻起滔天的波浪,只是一個眨眼的工夫,就将城市全部淹沒,這裏成為一片汪洋。

觸手們在汪洋中歡快地攪動着,随後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全部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仿佛化作來自遠古時代的石像,靜靜沉到海底。

祂要醒來了。

城市颠倒,飓風掃蕩,白沫翻湧,巨大的影子籠罩在水面上,末日就要來臨。

不能這麽做。

不能這麽做。

他還在這裏啊。

有個聲音在祂的耳邊一直重複。

潮水在一息之間全部退去,城市恢複原樣,而在城市中沉睡的人類對此一無所知。

盛柏年睜開雙眼,從床上起身,偏頭看着窗外,天将破曉,寥寥幾顆星鬥懸在天上,不久後,一輪紅日從東方的泛着魚肚白的天際噴薄而出,将整個城市照亮。

朝晖滿地,碧空如洗。

盛柏年擡手按了按額角,過去的幾年裏,他的記憶像是一場無聲的默劇,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做,默劇的主角是他,可場外的觀衆也是他。

後來,他從國外回來,很多人告訴他,他有一個喜歡的人,是安錦然。

可安錦然已經死了。

他回到雲京的第一天,下着小雨,他去墓園中看了安錦然,墓碑上安錦然的黑白照片,沉默地與他對峙。

那時天空晦暗,讓他莫名喘不過氣來。

外面的天空又飄下細細的小雨,涼風拂過,街道兩旁的法桐沙沙作響。

在江夫人的強烈要求下,江玉钊的遺體今天要被送去殡儀館火化。

市民知道了此事,紛紛湧上街道上,堵在殡儀館的門前,痛罵這個已經死去的人。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剛把他的屍體從車上擡了下來,憤怒的市民便沖了上去。

唾罵、撕扯、推擠……

還有記者藏在人群裏注視着這一切。

有人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揭開,白布下江玉钊的眼睛是睜開的,他望着頭頂陰沉的天空,望着眼前喧鬧的人群,望着他遠方生前永遠觸碰不到的孩子。

冰冷的雨水與人群中飛來的垃圾一起落在死者的身上,世界用冷酷的方式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閃光燈的聲音在喧鬧裏的人群中格外的清晰。

他連死後的體面也無法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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