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程郁望着他的眼睛,又笑了下,問他:“盛先生,方便載我一程嗎?”

盛柏年的視線垂下,落在他還流着血的手背上,淡淡道了一句:“上車吧。”

程郁微微一怔,從前幾天在幼兒園中盛柏年對自己的态度來看,他還以為他多半不會答應。

程郁拉開車門上了車,前面的司機回頭看了一眼,奇怪盛先生怎麽會讓這個人上車,他是跟着盛先生一起從雲京來到平海的,之前并沒有在他的身邊見到這號人物。

不過這些與他一個司機也沒有什麽關系。

就是他記得盛先生還有一點潔癖的,怎麽會讓這個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年輕人上了車。

車外昏黃的路燈映着一地婆娑的樹影,冰冷的月亮挂在高高的樹梢上,銀輝灑落。

淡淡的血腥味在車裏緩緩散開,盛柏年眉頭無意識地皺起,這位程先生身上的傷不是假的。

他的目光向下移了些,程郁的兩條腿上受傷格外嚴重,他穿了深色的衣服,上面滲出來的血跡并不明顯,像是從什麽地方摔下來,看起來情況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一些。

他面無表情地對前面的司機道:“去醫院。”

程郁立刻拒絕道:“不用麻煩,都是小傷。”

盛柏年便沒有再說話,他偏頭看向窗外,路旁的行道樹一棵棵地從他的眼前掠過,車裏陷入了沉寂之中。

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鐵錘,壓在盛柏年的胸口上,鮮血的味道好像比剛才更濃烈了一些,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有什麽東西正拼命地從他的身體中掙紮着想要出來。

程郁側着頭,盯着盛柏年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見他一直沒有反應,程郁收回視線,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他今天跳樓的時候提前将手機給扔到了草坪上面,撿起來的時候只是屏幕碎了一點,其他功能都正常使用。

他打開手機,點開微信裏被置頂的盛老師的聊天頁面,這上面全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發的日常,從盛柏年消失的那天起一日不落,但這些年來盛柏年從來沒有回複過他。

程郁試探性地發了一個感嘆號過去,身邊的盛柏年毫無察覺,仍然看着窗外。

程郁做完這些也覺得有些可笑,自己在期待什麽呢?他給他發了這麽多年盛柏年都沒有回複過自己,怎麽可能今天就有不一樣的結果呢?

他從微信退了出去,随手點開一段視頻,将聲音關閉,視頻中盛柏年剛剛從墓園中出來,聞風趕來的記者們将他包圍住,将一個個話筒舉在他的面前,向他詢問他與安錦然的關系。

這幾年都沒有盛柏年的消息,現在他一出現便是在安錦然的墓園中,這讓在場的媒體朋友們不得不合理懷疑當年安錦然或許并不是單相思,他們二人之間或許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有記者當場向盛柏年提問道:“盛先生,聽說警方調查安錦然死因的時候,發現他在跳樓前曾經給你打過電話,安錦然在電話說過什麽,您方便透露一下嗎?”

程郁坐直了一些,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視頻中的那場小雨還沒停止,天空陰沉,仿佛就壓在人的頭頂,盛柏年對着鏡頭一言不發,很快他的保镖們過來從人群中為他開出一條路來,盛柏年沉默地上車,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話。

程郁關了視頻,握着手機,半天都沒有反應,他想自己如果再年輕一點,如今這個境地,從知道盛柏年不記得自己的那一刻起,他應該就不會再與他有任何的聯系。

可他還有程嘉言,他得為程嘉言想一想。

盛柏年沒回來之前,他想過将來把孩子送回雲京,送到程歸遠的身邊,可這樣他仍是不太放心,程歸遠待自己已經沒有從前那樣親近了,他能待程嘉言像待從前的自己那樣嗎?如果再出來一個安錦然,又該怎麽辦呢?

程郁懷着這樣的憂慮過了一日又一日,直到那一天他在幼兒園校長的辦公室裏見到了盛柏年。

只是上天再次同他開了一個好笑的玩笑,他見到盛柏年第一眼的時候,以為自己從前擔心的那些問題都得以解決,然而啊然而,他們雖在久別後重逢,結果卻與他從前設想中的完全不一樣。

腿上的骨頭又發出咔咔的聲音,但是很快又停下,長長的睫羽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程郁轉頭向身邊的盛柏年問道:“這些年一直沒有盛先生的消息,盛先生去了哪裏?”

盛柏年道:“在國外。”

“在國外啊,”程郁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怪不得這幾年他總也找不到他,國外那麽大,他去哪兒找呢?

“盛先生換過手機號嗎?我從前在雲京大學的時候是盛先生的學生,前幾年有問題想要問問盛先生,給你打了電話一直沒有打通。”

聽到程郁說到他曾是自己的學生,盛柏年才隐約記起,自己從前好像是在雲京大學裏代課過一段時間,回憶中課堂明亮,有些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浮游,而剩下的記憶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色,又黯淡了下來,他記不起是不是有程郁這個人,便冷淡道:“沒有。”

是沒有換過?還是他沒有收到?

程郁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若說是盛柏年把自己給拉黑了,可他每次在微信上給盛柏年發送消息的時候顯示得都很正常,可如果沒有,他又怎麽會忍了這麽多年都沒有回過他一句話。

在他微信列表裏,被他置頂的盛老師到底是誰呢?

他向盛柏年問的越多,心中的疑問竟然也越來越多了。

“盛先生之前出過什麽意外嗎?比如記憶受過損傷之類的?”

“沒有。”盛柏年回答得極快,沒有任何猶豫。

程郁張了張唇,倒有些想要敲開盛柏年的腦袋看看裏面還剩下什麽了,他的目光越過盛柏年,看着對面的車窗玻璃上映着他們兩個影子,他問盛柏年:“你的孩子是在伊頓幼兒園讀書嗎?”

盛柏年蹙眉,随即想到前天在幼兒園裏校長曾對程郁介紹自己說是孩子的家長,他轉過頭來,看着程郁,對他說:“程先生,你的問題太多了些。”

程郁說了句不好意思,就安靜了下來,他抿着唇不再說話,也不再看盛柏年。

即便盛柏年不說這話,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問他些什麽,他們好像已經淪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如果不是還有程嘉言,程郁甚至要懷疑當年那些與盛柏年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小區,盛柏年問:“你要去哪兒?”

程郁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街道,說:“将我放在前邊的站牌那裏就行,我自己打車回去。”

盛柏年沒說什麽,司機在站牌前停下車,程郁從車上下來,看了車裏的盛柏年一眼,說了聲謝謝關上車門,站在路旁目送着盛柏年他們遠去。

月光與燈光交融在一起,天空中飄下細細的雨霧,之前有些錯位的骨頭回到原來的位置,程郁靠着身後的站牌,掏出手機準備叫個出租車過來。

他打開叫車軟件,還沒等定位,盛柏年不知怎的去而複返,他看了一眼在站牌下等車的程郁,昏黃色的燈光落在他的身後,隔着朦胧的雨霧,他像是一只故事裏流浪的鬼魅,車窗搖下,車裏的盛柏年道:“上車。”

程郁擡起頭,與車中盛柏年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有些驚訝,不明白盛柏年怎麽會又回來。

他沒做太多考慮,直接上了車。

盛柏年問:“地址。”

程郁報了一串地址後,車裏陷入一如既往的安靜,

盛柏年偏頭看着車窗外,程郁同樣不再看他了,之前他是想要問問關于盛柏年的孩子的事情,但盛柏年不願意告訴他。

剛才程郁想了想,其實盛柏年有沒有孩子,都沒有多大的關系。

誰也不能向他保證,盛柏年将來會不會找一位和安錦然一樣的愛人,程郁想若真是這樣,自己死了都能被氣活了。

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盛柏年的車将程郁送到小區的外面便離開了,程郁下車後怕程嘉言還沒睡,像是昨天晚上那樣坐在沙發上等自己,便先找了家澡堂将自己身上的那身血腥味都洗淨,才回到家裏。

程郁剛一推開卧室裏的門,原本看起來正在熟睡的程嘉言立刻睜開兩只眼睛,瞪得溜圓看向程郁,然後從小毯子裏伸出兩只胳膊,一副要抱抱的姿态。

程郁走到床邊把他伸出來的兩只胳膊都塞回了毯子裏面,在他的身上輕輕拍了兩下:“你早點睡吧,爸爸還有點事。”

程嘉言不放心地問他:“你晚上不會再出去吧?”

“不會,我就在客廳裏。”

程嘉言點點頭,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小毯子,對程郁道:“那你走吧。”

程郁從卧室出去,關上門抱着電腦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他将從江玉钊那裏拿回來的錄像倍速播放,看了将近三個小時候,程郁終于看到在江玉钊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江夫人帶回一個行李箱回來,将它埋在了別墅後的花園裏面,那只行李箱與之前在監控中拍下的一模一樣。

程郁立刻将這段監控截取下來,連同可以指證包偉林的其他證據一起發給了警局裏經常與他合作的那位高警官,叮囑對方不要驚動包氏父子,盡快解決。

高警官接到電話後也來不及跟睡在床邊的媳婦解釋,提着褲子就跑了出去。

夜幕沉沉,長而粗壯的觸手們又在整個城市中游蕩,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城市的上空,人類毫無察覺。

它們從漆黑的海底來到人間,在高高的廢墟堆中穿行,它們找遍城市裏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裏!

就在這裏!

快來呀!

快來呀!

睡夢中的盛柏年像是一只提線的木偶,從床上起身,來到窗前,從陽臺上一躍而下,他來到地下的車庫,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那裏程郁還有留下的一點血跡,他将臉頰貼在上面。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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