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餘書林
莊南狼狽逃走,一路出了府。
站在繁華的京城街道上,他看着大街兩邊林立的店鋪,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仰起頭望着湛藍的天空,喃喃道:“老天爺,芸芸衆生,是否皆是這般苦難?”
“阿南,你要記住,一個人的悲劇,不能完全歸咎于這個時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每個人的選擇不同,最後經營出來的人生也會不同。”他想起周辰曾這樣對自己說。
是啊,我是衛國公金尊玉貴的三少爺,這天底下,除了皇家,幾乎沒有人比我的生活再優越了。可是,我寧願為乞為丐,只要老天能遂我心願……
他苦笑了一下,渾渾噩噩地沿着繁華熱鬧的街道走着,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宵香院門口,然後就有人上前将莊南拉住了。
莊南看向那人,原來是宵香院的老鸨胡媽媽。
那老鸨面上堆着笑,眼神中卻盡是探究。她道:“哎喲!老身還以為這是誰,原來是咱們長莺姑娘的如意郎君!怎麽,莊三少這是來看我們莺姐兒了?”
還不等莊南拒絕,那老鸨就連拉帶扯地将莊南拽進了宵香院。莊南急道:“胡媽媽,我不是來……”
胡媽媽截住話頭說道:“莊三少您可還記得,這都一個月了,您這銀錢也該續上了吧。”
莊南愣了一愣,眼中現出苦澀來,但這苦澀轉瞬即逝,之前眼中的迷茫之意也盡皆散去。他将自己的衣袖從胡媽媽手中抽了回來,又整理了一下衣衫,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老鸨:“真是稀奇,兩千兩在宵香院只夠一個月的花用?胡媽媽莫不是還要說梳攏的銀子就是那一夜的?”
胡媽媽心中一凜,自己方才見他失魂落魄的,還以為能是趁機要些銀錢,哪知這莊南氣勢恢複得這般迅速。胡媽媽心中懊悔剛才那句話恐怕已經得罪了他,但她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反應很快,只見她伸手在自己右臉上輕輕拍了兩下,語氣中“滿是歉意”:“三少爺,您瞧我這張嘴,真是該打!今早喝了點兒馬尿竟說起胡話來,你可千萬別與老身計較!銀錢當然夠,莺姐兒也伺候得好好的,不曾短缺什麽。”邊說邊打量莊南的神色。
莊南神色淡淡的聽她講完,對她的做張做致不置可否,只是最後遞給胡媽媽一張銀票,道:“胡媽媽看仔細了,這是三年的銀錢,可別明天又來我這兒哭窮,我不比您老,唱念做打樣樣精通,還能豁得出這張老臉去。”
胡媽媽看見那張銀票眼睛都發綠了,對于莊南的諷刺也不在意,她伸手從莊南手中抽出銀票,板板整整地福了福身,笑道:“都聽您吩咐,老身不打擾了,您忙您忙。”說完扭着肥胖的腰身退下了。
“好大的手筆!”樓上有人喝了一聲彩。
莊南擡頭,見是餘書林。餘書林趴在二樓的欄杆上,手中拿着把花生米,扔起來用嘴接着,然後對着莊南挑了挑大拇指。
若說之前,莊南是怎麽也不會搭理餘書林的。這人除了一副好皮囊,毫無別的長處。讀書不行、弓箭無用,若安分還高看他一眼,關鍵是他也不安分,骰子牌九、鬥雞遛狗、青樓花酒……就沒有他不擅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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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的莊南卻很想找個人一起坐一會兒,不一定要說什麽,只是有人陪着坐坐,讓自己從那些紛亂的思緒中脫出身來。
莊南在餘書林訝異的神色中緩步走向二樓,拱了拱手:“餘兄可介意小弟一坐?”
餘書林搖頭,看着莊南在背着大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心中疑惑更甚。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莊南,卻不料莊南突然道:“餘兄也坐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也不與兄臺弄虛作假,小弟而今心有郁結,今借兄臺寶地一坐,請兄臺見諒。”
不知為何,餘書林眼中竟有些酸澀。他捏捏鼻頭,壓下來湧上來的淚水,大步走過去,坐在莊南對面的椅子上,斟了杯酒,舉起來,道:“為兄先敬賢弟一杯。”說完也不等莊南反應,徑自幹了。喝完再斟時卻被莊南按住了手。
莊南眯了眯那雙水潤的丹鳳眼,聲音平淡無波:“餘兄這是作何?”
餘書林灑脫一笑:“莊南,今天兄臺托大叫你一聲賢弟,出得這門,你裝不認識我也随你。”他頓了一頓,眼眶突然就紅了,使勁兒吸了下鼻子,繼續道:“說實在的,為兄我縱橫京城将近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下來,跟在我身後稱兄道弟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是這千八百兒的人,萬八千聲的哥哥弟弟,竟只有你這一聲‘哥哥’是真心實意的。”他說完笑了一下,莊南看到那笑并不是苦笑,而是一種感動的笑。
餘書林看出了莊南的疑惑,主動解釋道:“賢弟覺得我應該難受?”
莊南點頭。
餘書林将酒壺頓在桌子上,手一揮,頗有幾分揮斥方遒的意味:“為什麽要難受?我是京城一霸,纨绔子弟,雖不曾欺男霸女但也是不務正業。而今如何都是過往的結果,罪魁禍首就是自己,又豈該怨天尤人?!”
這一番話将莊南震撼地無以複加,他細細打量了餘書林一番,見此時的餘書林褪去了平日裏的吊兒郎當,眉目間滿是堅定與自信。莊南向後撤了下椅子,緩緩起身,然後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餘兄君子坦蕩蕩,稱得上是當世難得一見的俠士。只是弟弟我有一事不解……”
餘書林伸手拍了拍莊南的肩膀,笑道:“在此說話不便,請賢弟随我進去裏面雅間,可好?”
二人一起進了雅間,宵香院的小厮又重新上了一桌酒席。
餘書林親自給莊南斟上酒,也沒急着說,而是執了一杯酒,踱步到雅間窗口,看看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遠處安穩靜谧的青山,他回頭對莊南嘆道:“天下之大,于人之渺小而言,如滄海之于一粟。”
莊南也起身過來,倚在窗框的另一邊,向下看去,店鋪琳琅滿目、百姓绫羅綢緞、一片花團錦簇。他輕聲道:“當今聖上,是個明君。”
餘書林點頭,臉上沒有一貫的嬉皮笑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胸懷大志的嚴肅認真:“賢弟,終有一天,我要讓這京城、讓這朝廷刮目相看!”
莊南舉杯與餘書林碰了一下,笑道:“對此我深信不已。餘兄今天已經讓我刮目相看了。”
餘書林哈哈一笑:“我知道賢弟好奇我今天的轉變,那為兄就好好講給你聽。請賢弟坐下說話。”
兩人回座。
餘書林道:“現在的定遠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此話一出,莊南剛舉起的筷子就落了地,他下意識去撈筷子還帶翻了酒杯。莊南一看也顧不上筷子和酒杯了,忙擺手道:“餘兄莫要再說。交淺言深,萬不可如此。”
餘書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賢弟好意為兄心領了,只是為兄今天不吐不快,這個秘密壓在我心頭十幾年了,一直找不到人訴說。”說完嘆了口氣,此時面上方顯出落寞與苦澀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濃烈的燒刀子酒噼裏啪啦燃着火從喉間一路燒到了腸胃裏。
莊南似乎看見了餘書林眼角有什麽亮光一閃而過,他遲疑着不知道應該怎麽勸說。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無異于冬日驚雷。定遠侯餘海寵兒子在京城絕對是數一數二的。甚至有人說而今餘書林之所以變成這樣的纨绔就是因為餘海那種無節制的寵溺。如果餘書林不說,誰又能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秘辛呢?!
莊南猶豫不決間,餘書林已經調整好了情緒,他抹了把臉,擡頭看見莊南糾結的樣子,笑了一下:“你倒真是實誠,怎麽不說些好聽的話勸我一下,連裝都裝不來麽。”
沒想到這話一出,莊南臉色竟然白了一下。
餘書林狐疑地看向莊南,試探道:“可是哪裏不對?”沒等莊南回答,他往莊南那邊湊了湊,壓低聲音道:“菜裏有毒?”
莊南先是蒙了一下,進而哭笑不得。他搖頭道:“餘兄真是給我留足了面子,我也領兄臺好意。既然話說到這兒,今兒我也坦蕩一回。”
餘書林見他像是也要說什麽秘辛,趕緊阻攔道:“別介,交淺言深,交淺言深!我與賢弟說那事并非想要以此探得賢弟的秘密,千萬不用這麽‘知恩圖報’。”
莊南深深看了餘書林一眼:“倒真是可惜,今天才知餘兄是這般真性情之人,相見恨晚啊。”
聽見這話餘書林很是開懷,還沒來得及把酒言歡,就聽莊南繼續道:“我喜歡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