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歌謠

像是挖出當時埋下去的心情,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挖着。沒有用鐵鍬,也沒有鏟子,有的只是一根梧桐樹枝。劃開地面,翹起土層,用手一捧捧地挪開上面的土封;再然後,重複上面的動作……

猶記得,當年埋下時,也是撥開土層,放進去,一捧捧地将土層蓋上。

可是回憶裏的那天似乎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後,上面的土是熱的,越往下越涼,沁人心脾的那種清涼。入土的酒壇,像是包裹着美好的祝願,一起被掩蓋在土層深處。每一層填土都如同一道儀式,随着儀式遞上的是真摯的祈禱:

一拜祝美酒,再拜陳三願:一願江山萬歲,二願對方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化用馮延己的《長命女》)。

而今,一抔土又一抔土,漸漸離開塵封的土地,也漸漸離開兒時的記憶。

當年誓言,可還作數?

作的。自然算數。

捧走最後一抔土的時候,莊南默默在心底狠狠講這句話重重地烙刻在了自己心上。而對面的周辰,則是默念:不作數了,我只願一拜再拜終長拜,只求小南身體常康健。

……

“殿下、少爺,小的來收拾吧。”東柯對正在整理土坑的二人說道。說完挽起袖子就要過去填土,卻被莊南伸手攔住了:“東柯,不用你,這就好了。”

接下來又是怪異的沉默,東柯看着二人一臉悲痛與嚴肅地将土坑掩蓋好,若非親眼看見二人從中取出的是那壇名叫“渡江雲”的燒酒,東柯幾乎都要懷疑他們方才是埋葬了什麽珍貴的寶物了。罷了,自家少爺已經不正常很久了,再加上一個容親王,東柯自認自己沒那個本事摻和進去,所以識趣地撸下了袖子,待二人收拾利索了,才道:“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就放在石桌上,請殿下和少爺移步。”

莊南點頭:“東柯,你自去吧。”

東柯奇道:“不用小的篩酒嗎?”

莊南搖頭。東柯再看向周辰,卻見周辰示意東柯帶着滿院子的丫鬟小厮一起退下,東柯無法只得遵命。

滿院子人很快走了個幹幹淨淨。直到此時,甘州院才清晰地顯示出了秋天的全貌。

甘州院是個略顯四方的小院子,位于衛國公府後院第五進院子的東北角。正北面是一間正房和幾間耳房,正房的屋頂是錄頂的樣式,耳房則是硬山頂,正上面是正脊,邊上有垂脊,一側是山牆。其餘三面皆是低矮的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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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兩側有抄手游廊,直接通向院中四角的涼亭或是小閣樓。亭子和閣樓盡皆掩映在綠竹林中。

東面耳房的前方是大片的草地,靠近耳房處種着芭蕉,再往南是一排梧桐樹。草地正中間是一株桃樹,桃樹下面有一張圓圓的石桌和四只圓面的石凳。

西面耳房的正前面是一處月牙形的池塘,池塘環繞着一座八角涼亭,涼亭四面有大幅的琉璃窗,窗上懸挂着輕紗簾子。水中漂浮着荷花,此時倒不是凋零之态,反而像是要将最後的力量噴發出來一般,荷葉綠得有些用力,荷花花瓣也在竭盡全力的伸展之下憋紅了臉頰。

荷葉下不時游過金黃和大紅色的錦鯉。

整個院子的秋景都在秋風中聲嘶力竭地嘶吼着對生命的留戀與熱愛,卻終究被風吹散,歸于靜谧。

像是他和他,明明擁有最美好的人生,卻不能擁有最美好的那個人。

而見證這一切的,是院牆下面花圃上肆意招展的白菊,洋洋灑灑地,像是酒醉時的草書:濃墨重彩的起勢、漫不經心的承接、酣暢淋漓的轉筆,慷慨激昂的收合。

白菊他們,自在揮灑着屬于他們的錦繡年華。

不禁令人豔羨到妒忌。

周辰嘆了口氣,接過那壇酒,手指搭在壇子的泥封上,在觸到上面的貼紙時頓了一頓。

貼紙上是三個字:渡江雲。

寫得歪歪斜斜的,起承轉合都不到位,但是卻隐隐透出一種不屈不撓的風骨來。

莊南也看到了,嘴角勾了勾,垂了垂眸子,自嘲道:“阿辰還記得?”

周辰的指尖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一般,迅速縮了一下,攥回掌心時竟然冰了一下。最後還是伸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将泥封啓開,沒有損毀那張貼紙。他努力笑了一下:“自然記得,這是小南你五歲時親自寫的。後面那個雲怎麽都寫不好,還是我……”握着你的手寫上的。

莊南鼻子一酸,咬了咬牙,終是沒有替他補全那句話。只是繼續道:“十年了,今天不醉不歸如何?”

周辰擡眸深深看了莊南一眼,輕聲道:“不醉不歸。”

兩人坐在石凳上,看着桌面上的飯菜,八菜一湯。莊南說的那三道菜都在:東坡肉、西湖醋魚和清蒸武昌魚。另外五個菜是:魚頭海帶豆腐煲、栗子燒牛肉、椰汁蒸山藥、涼拌蓮和姜汁菠菜卷。湯是南瓜核桃濃湯。

小案幾上是幾道點心:蜜釀糯米棗、紫薯山藥糕、水晶酥和合意餅。

案幾旁的地上還有幾壇酒。想必是東柯不知道他們要喝渡江雲呈上來的。

莊南起身斟滿了酒,右手微擡:“請。”

周辰端起酒杯,與莊南相碰,清淩淩的脆響,像是撞在人心裏。

如果這是合卺酒,我願長醉不複醒。

二人一飲而盡。

果然是號稱天下第一燒酒的渡江雲!

酒在杯中,杯面上像是浮着一層薄雲,熱辣辣的酒氣煙霧彌漫一般地萦繞在酒水上;清酒入喉,辛辣辣的酒意在腸胃間橫沖直撞而去,像是關不住的野獸,拱開了鐵栅欄,佛擋殺佛、魔擋屠魔地殺将開去。

杯中是最烈的酒,眼前是最愛的人。

其實,遇見你,已經算是幸事了。

莊南抹了把不知是被酒意還是被心酸沖上來的淚水,欲要起身斟酒,卻被周辰攔下了:“我來。”

莊南慢慢坐了回去,看着周辰挽了下寬大的衣袖,兩手托起壇子斟滿了酒。接過酒杯沒再繼續喝,而是道:“阿辰,彈一曲可好?”

周辰眼中的溫柔與縱容一閃而過,面上現出溫潤謙謙的模樣來,薄唇輕揚:“好。”他四下看了看,詢問道:“在梧桐樹下?”

莊南搖頭:“就在桃樹下。”我還記得三月桃花盛開時,桃樹下,君琴我歌謠的場景。而今,最後一次,還是在桃樹下吧,為已經逝去的過往,為即将破滅的未來。

周辰還是點頭。起身去正房裏取來一把琴,擺放在桃樹下。

秋天的桃樹早就失去了屬于自己的花期,而今剩下的只是黯淡無光的枝葉和終将退去的枯黃。四季桃只是一個願望,不知道曾經暖了誰的心思,不知道今朝又灼傷了誰的淚眼。

只不過,他看着彈琴的他時,還像是在陽春三月,溫暖的陽光輕柔地不可思議,活脫脫一個可愛體貼的小姐姐,想要抱抱親親襁褓中的小妹妹,卻又怕不小心磕碰着而躊躇不前,最後只是趴在床沿上,鼓起嘴巴對着甜美的嬰兒慢慢吹了一口甜絲絲、溫熱熱的氣。

妹妹的發梢都沒有波動,卻似有所感,咯咯笑起來。

每個擁有過的春天,都似乎是被小姐姐寵愛過一般。

他在桃樹下彈琴,他在芭蕉旁看他。

看着看着,輕輕起身,折一段修竹的枝丫,輕輕敲擊在石桌上。敲擊聲與琴音相和,空空地似是敲在心間,遠遠的像是傳出了千裏遠。整個護城河畔都被鍍上了一層惆悵與曠然。

慢慢地,琴音漸消,敲擊漸停。

二人沒有看向彼此,只是各自将杯中酒飲盡。而後連飲三杯。

渡江雲的酒意最是熾烈,三杯足以醉倒一個好兒郎。因此放下酒杯時,周辰已經帶了些醉意,他疾走兩步撿起琴,曲起腿将琴橫在身前,後背靠在樹上,閉了閉眼,突然“铿铿锵锵”地彈奏起來。

莊南的丹鳳眼已經滿是潮濕,他掙紮起身,去了紙筆來,邊唱邊和,和着琴音,三個大字落在紙上:祝酒辭。

園有桃,桃下有君,君鼓琴。

琴有弦,弦擊劍,劍如我心。

君琴我歌謠,秋意何時了。

三月暖風矣,風吹修竹竹拂桃,滿院桃花自飄搖。

九月秋風起,梧桐葉落十餘裏,殘荷聽雨繞錦鯉。

我有嘉賓兮,八角涼亭秩比斯,佳肴美酒列在席。

窖酒多且旨,鐘聲陣陣傳千裏,遙和今朝酒一醴。

噫籲嘻!噫籲嘻!

豈曰無酒兮?思君之酒甘且饴;

豈曰無衣兮?思君之衣安且吉;

豈曰無屋兮?思君之榻足相抵!

與君同住南城裏,且飲手中酒一杯;

與君相識十幾載,再飲雙手酒一碗;

與君相知無別期,後飲案上酒一壇!

酒莫空,君莫停!

我有嘉賓兮,鼓瑟聽鐘聲;

再拜陳三願,請君為我側耳聽!

一願江山萬萬年,

二願世人皆美滿;

三願與君長相見。

為此酒!

為此琴!

為今生相識不虛行!

幹!

歌罷,擲筆于案,樹下琴弦斷,二人皆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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