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三月一日的早晨,元刺一中有一部分學生圍在公告欄前,他們在分班名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劉正宥吸着一杯豆漿,憑借身高和視力的優勢,很快找到了自己即将被分去的班級,六班。還好,他想,還沒被踢出重點班。接着他又發現,只有蘇唯一和他分到了一個班,衛霖被踢到了普通班,十三班,莫世光、歐回野以及安修文則去了五班。
但到了下午,劉正宥去走廊盡頭的洗手池洗手的時候,發現五班已經沒有了歐回野的身影,劉正宥走進教室,拍莫世光的背,問,老野呢?
不知道,莫世光說。
最後還是路過的夏千千告訴他,她說,“歐回野轉去八班了,早上跟班主任申請的,你知道他去八班幹嘛嗎?我覺得我們五班挺好的呀。”
“我們六班更好,你要不要轉來我們班?蘇校草也在。”劉正宥調侃夏千千,順手拍拍安修文的腦袋,就離開了。
劉正宥出了五班的後門,本想去八班溜達一圈,卻被從後面跳過來的蘇唯一勾住脖子。“禿驢,哪裏跑。”蘇唯一說。
“是不是有病。”劉正宥笑着罵他。
當上課鈴響起來的時候,校園裏出現了一場騷動。整棟教學樓裏的學生們紛紛扒在窗臺前,驚奇地望着通往學校大門的短坡。在這個時間段,短坡多了一些身穿制服的人。他們穿着警察的服裝,押送三位剛從教室裏抓來的少年。衛霖的雙手被手铐反剪在身後,三位少年犯中,他走在最末尾,背對整幢大樓和無數只眼睛,一步一步往校門口的警車走去。他一改平常的萎靡,昂首闊步,像軍人那般驕傲。
“你看那個人的樣子,好像被警察抓走有多了不起似的。”有人說。
衛霖在邁出校門時,曾回過頭,由于太遠,人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許是悔恨,也許沒什麽表情。可劉正宥分明覺得他看清了,他看到衛霖在笑,是一種邪惡陰森的笑容,他感到莫名的畏懼。周圍的人們開始叽叽喳喳起來,相互打聽關于三位少年犯所犯的罪行。
“吸粉,”蘇唯一說,“我估計肯定是被舉報了。”
“不止,他還賣。”劉正宥說。
“賣?賣什麽?賣屁股?”有人問。
“有病?”劉正宥斜視那個人,有些不悅。
等到警笛聲變得愈來愈遙遠,老師們才想起來現在是上課時間,于是敲敲桌子,說坐好坐好,我們先上課,其它的事下課再聊。
以衛霖為首的三位少年犯吸毒并販賣毒品的消息,在下午那一場浩蕩的羁押中不胫而走。元刺的瘾君子們開始擔憂起自己某一天也會得到這樣的下場,他們惴惴不安,滿心焦慮,然後倒一點白色粉末在手背上,把它們吸進鼻腔,接着又變得快樂無比,不愉快的事全消散于漂浮起來的發梢中。但元刺的居民們大多會對這種東西畏而遠之,他們一邊暢聊當今社會有哪些明星也在吸粉,一邊對三位少年犯評頭論足。怪不得,我說衛霖總是無精打采的,原來,啧啧啧。聽說咱學校玩這東西的人挺多,四中也多,噓,悄悄告訴你,咱們學校貌似還有雞隊。元刺一中的學生們在課後總愛聊些烏七八糟的事,他們看起來并不太在乎真與假,只要某個話題能聊起來,一切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Advertisement
莫世艾是在驚蟄那天離開元刺的,那天剛好是星期天,莫世光賴在被窩裏不肯起來。父親和莫世艾提着行李準備出門時,看見了莫世光的鞋,父親放下行李不客氣地打開莫世光的房門,他掀開莫世光的被子,“九點了,還不去上課?”
“不想去。”莫世光不耐煩地說,他揉揉眼睛,還是坐了起來。
“那好,給你十分鐘,洗臉刷牙換衣服,送你姐去風鎮。”咣的一聲,車鑰匙被父親扔在莫世光的書桌上,然後父親轉身離去。
莫世光瞥了一眼房門外的莫世艾,後者沖他甜甜地笑,用口型對他說,我愚蠢的弟弟,起床了,我要去上海了。莫世光有起床氣,但暴躁的情緒在莫世艾的笑容中緩緩融化了,他抓了抓毛躁的頭發,套上棉拖鞋,“等會兒請我吃早餐。”
“請請請,快去洗臉。”莫世艾說。
隧道在這個新年過後終于開通了,雖然先只開了一條,但比起以往的那條坑坑窪窪的公路要好太多了。開通隧道以後,前往風鎮就得從彩虹路走了,經過寬闊的彩虹大道,駛上國道,再穿越長長的隧道和高架橋,就能看見伫立于稻田邊的高鐵站了。
莫世光幫莫世艾拉着貼滿貼紙的皮箱,送她到檢票口。莫世艾掏出手機,打開相機,想去勾莫世光的肩,無奈莫世光太高,她撅起嘴,“長這麽高幹嘛,蹲一點。”
“幹嘛?自拍?”
莫世光往下低了點,莫世艾湊過頭來,對鏡頭露出甜美的笑容,而莫世光剛瞥了一眼鏡頭,莫世艾就按下了手機側邊的音量鍵。
“好了,再見,傻弟弟。”
“沒你傻。”莫世光把皮箱的拉杆遞給她。
莫世光坐進駕駛位,給自己點了支煙,高鐵站空曠的坪子來來往往盡是人,附近還停靠着汽車、大巴車。莫世光把手伸出車窗,抖落煙蒂時,他忽然看見年斯年從綠色的出租車裏走下來,年斯年身後還背着黑色的雙肩背包。莫世光深吸了一口煙,把還剩一半的香煙扔出去。松開腳下的離合器,發動汽車往年斯年的方向開去。
汽車緩緩開到混血兒的身旁,停住。“要走?”莫世光說,語氣裏盡是壓抑的怒意。
年斯年看了他一會兒,“你是誰?”年斯年說。
“我是你爹。”莫世光瞪視他。
年斯年露出笑容,他伸出手想揉揉莫世光的腦袋,但莫世光嫌惡地拍掉他的手。“生氣了?”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指。
莫世光轉動車鑰匙,升起車窗,不再看年斯年一眼。
對于年斯年的離開,莫世光早有準備,他曾想過,要從容潇灑地放他走,他甚至可以送他到高鐵站,目送他進入檢票口,他會笑着對年斯年說,再見,很高興遇見你。他一定可以做到,盡管難過,卻也并非無法割舍。等到多年以後,他會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他便會去尋找他,保護他,讓自己成為他的避難所,他會和他一起,去抵擋他所懼怕的任何威脅。而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年斯年竟然不辭而別,悄無聲息地舍棄他,連句再見都不肯說。莫世光感到胸腔中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流在肆意沖撞,他的胸腔被這股氣流漲滿,無處宣洩,他只能憤憤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車随着他的動作響起一聲短促的喇叭。
莫世光發動汽車,但熄火兩次,他怒不可遏,□□媽,他爆了聲粗口,松開方向盤,又抽起煙來。
忽然有人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莫世光偏過頭,他看見年斯年自然地坐進來,然後關上門。
“滾,”莫世光不耐煩地說。
“我車票撕了。”莫世光還沒開口,年斯年又說,“原諒我好不好?”
“你他媽有病?”
年斯年扯掉他咬在嘴裏的煙,直接扔出窗外。“火氣這麽大?”
“你要走跟我說一聲會死?”
“你态度能不能好點兒?”年斯年皺起眉頭,“我現在也很煩。”
“那就滾。”
年斯年的火氣被一瞬間點燃,很少有人這麽跟他說話,他拉開車門,什麽也沒說,頭也不回地離去。
莫世光想發動車離開這裏,可也許是他太過煩躁了,父親的路虎在他的操作下不停熄火。
過了大約五分鐘,副駕駛位的車門又被人拉開,“你他媽又抽煙。”
莫世光在年斯年的手伸過來扯自己嘴裏的煙之前,手指夾住煙并放到年斯年夠不着的地方。“管得着嗎你。”
“我見你一直熄火,我來開?”年斯年又說。
“要不要臉?”
“不要了。”
莫世光嘬了口煙,沉默了一下,終于放緩語氣,“你可以随時走,真的,我只是生氣你不告訴我。”
年斯年看着他,“我想給你打電話來着,但是我手機今天早上掉廁所了。”
“你不會發□□?你他媽沒電腦?”
“電腦全送給阿門和阿綠了。”年斯年頓了一下,“剛才我想了一下,我其實也不是非走不可,我是無所謂,主要問題在你。”
“關我什麽事。”
“這麽跟你說,我留下來,将來你會失去所有,親人,朋友,同學,還有我。我要是現在就走,興許還能挽救一些,不過我在元刺呆得太久了,估計也救不了太多。”
莫世光扔掉煙頭,“什麽意思?”
“講真,說這些挺羞恥的,但我真不知道怎麽跟你說,你又不相信我。”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走?”
年斯年點點頭。
莫世光又想起了南元,他真的搞不懂這些神經病,他用指節撓了撓自己的眉毛。“你不是通緝犯嗎?你不怕那些要抓你的人了?”
“他們對我威脅不大。”
“那你之前還說他們會一槍打爆你的頭。”
“他們會,但我可以躲啊。”年斯年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別管這些,你要我留下還是走?好好選一個。”
“留,”莫世光不假思索。
“你果然不信我,”年斯年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有病?對我剛才說的完全不在意?”莫世光注視年斯年淺色的眼睛,他篤定地回答,“你也不信我。”
年斯年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對,我不信你會信我。”
莫世光不想和他玩繞口令,他轉動起車鑰匙,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真不走了?”
“你選的,讓我留下來,那我就不走了。”安靜了一會兒,年斯年又補充道,“所有後果,你要自己承擔。”
“什麽後果?要殺人滅口?”莫世光不以為意,他打開車門,“來,你來開。”
年斯年和莫世光回到元刺的那會兒,已經快下午兩點鐘了。他倆把汽車開回江濱花園小區的停車場後,找了個地吃飯。在等菜的間隙,莫世光一邊劃手機,一邊擡頭問年斯年,“你喜歡哪個城市?”
“迪拜?”
莫世光思考了會兒,“我考不了,換個中國的。”
“你要幹嘛?”
“考大學啊。”
年斯年垂下視線,看着莫世光的鞋帶,莫世光穿着他送給莫世光的那雙鞋,鞋舌上還繡着他的名字。他不動聲色地把視線移到莫世光眼睛上,他說,“那就重慶吧。”
“可以。”莫世光是在這個下午突然決定要好好學習的,要考個重慶的大學,他想。他覺得他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過下去了,他要變得強大,像所向披靡的破冰船那樣,摧毀一切即将到來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