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當距離元刺一中開學還有五天時,安修文按響了歐回野家的門鈴。那天是工作日,因此家裏只有歐回野一個人。安修文換了拖鞋,自然随意地坐在歐回野家的沙發上。歐回野給他倒了杯溫水,問他,喝水嗎?

安修文一口氣喝光一杯水,他放下水杯,“坐坐坐,咱倆聊會兒。”

“幹嘛?”

“想問問你,你和我表哥的事兒。”安修文直接說。

“哦。”歐回野撈起桌上的手機,劃來劃去,“是來問那天我為什麽在那?”

“你願意說,那就是,不願意說,就不是,其實我就想問,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跳樓嗎?”

“不是說有抑郁症嗎?”

“不肯說?”

歐回野一愣,“什麽?”

安修文站起來,“算了,我就知道你不會說。”

“他沒抑郁症?”

“有啊,我媽說還挺嚴重的。”

歐回野奇怪地看向安修文,“你有這力氣,還不如寫寒假作業去,寫完了嗎?借我抄抄。”

歐回野和安修文一起出了門,歐回野說出去買點吃的。走到公交站牌時,剛好來了一輛公交,安修文就走了上去。剩下歐回野,他獨自去了一家小面館。吃面的期間,歐回野看見何雲捷挽着挎包款款走過去,何雲捷把頭發輸得整整齊齊,戴着一副滿是書卷氣息的眼鏡。然而歐回野卻分明聞到何雲捷隐藏在皮囊下,由裏到外擴散開來的、濃郁、淫靡、飽含某種肮髒欲`望的氣味,歐回野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惡心,從胃部翻滾上湧,他差點吐出來。

他在心裏把這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和同性戀重重劃上等號。

那碗炸醬面只吃了一半,就被歐回野扔下。他走出面館,何雲捷還沒走遠,他還能望見何雲捷扭擺的身影。他本不想跟上去的,可回家的路就那麽一條,他陰沉地走在何雲捷身後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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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有個小廣場,廣場正中修建了一座高高的鐘鼓樓,人們在那兒散步,小孩嬉鬧的聲音清脆悅耳,在鐘鼓樓旁邊追逐,快樂地笑。微風呼呼地吹,冬日的暖陽驅散烏雲,露出一大片蔚藍色的晴空,有兩只風筝在空中飛行,長線的另一頭是兩位小姑娘。遠處有人舉起笨重的相機,對着天空、建築、草地和人們,捕捉下一幀幀畫面。歐回野沒有走進廣場,但何雲捷走了進去,有個十七八的男孩坐在巨大榕樹下的圍欄上,何雲捷朝男孩迎上去。歐回野往那兒瞥了一眼,就一眼,他看到何雲捷一口親上男孩的唇。一陣大風席卷而來,搖碎樹枝上殘存的樹葉,與沙塵一起在風中飛揚。

一種無法言喻的厭惡感像水蛭,它鑽進大腦皮層,游走于四肢百骸,歐回野的臉變得有些扭曲,他扶着行道樹幹,終于吐了出來。

“喲,懷孕了?”劉正宥的座駕換成了自行車,他騎着海藍色的死飛,單腳停在歐回野身旁,從荷包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歐回野。

歐回野擦幹淨嘴,把揉成一團的紙巾扔進垃圾桶,他問,“你幹嘛去?”

“打球,去不去,去蘇唯一他們那小區。”

歐回野看了看只有兩個車輪子的空空車架子,揚手招了輛出租,“我先去那兒等你。”

打球的時候,歐回野心不在焉,好幾個飛向他這邊的球他都沒接到。莫世光說,老野你夢游?還是被我虐傻了?歐回野掏出煙,坐在綠化帶邊沿,嘬了一口。

“最近在思考人生,腦子有點亂。”歐回野說。

莫世光、蘇唯一和劉正宥三人哄堂大笑。“別逗,”蘇唯一說。

歐回野裝作不經意地撇了一眼莫世光,他沒聞到那股怪異的氣味,也不想吐,他暗自松了口氣,他不希望他的朋友成為他厭惡的對象。可他又覺得不對勁,體內的水蛭似乎變成了螞蟻,細細啃咬他的皮肉,渾身不舒服。他吸完那支煙,眯着眼眺望遙遠的山坡上的天際,太陽已經西斜。

“莫世光。”歐回野突然說。

莫世光高舉雙手投了一個籃,是個空心球,它毫無阻礙地穿過籃筐,落在地上,又彈跳起來,劉正宥接住了它。

“你和楊曉妮分手後,你總說你有對象,但我們從沒見過。”歐回野繼續道。一邊的蘇唯一跟着附和,他點點頭,說,“不會是鬼吧?這麽神秘兮兮的。”

“那天你說她坐在你旁邊,和你一起打游戲。”歐回野沒再注視莫世光,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如果她是元刺的,我們肯定會見到。”

蘇唯一問,“那天是哪天?”

“就是交警出來查車的那天。”

蘇唯一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那天下午我有看見莫世光,他在一中下出租後,上了天空坡。”蘇唯一說完仿佛又悟到什麽,“有一次莫世光也去天空坡,劉正宥跟我說,他說莫世光是去找對象。”

劉正宥說,咦。他坐在籃球上,搖來晃去。

“神六是你對象?”歐回野看向莫世光,但莫世光處于逆光之中,陰影籠罩了他的面龐,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管得着嗎你?”莫世光說。

“你承不承認?”

莫世光扯出一個冰冷的笑容,“我承認。”

歐回野意外自己居然不是特別想吐,他環視他另外的兩個朋友,劉正宥在玩手機,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蘇唯一蹲在地上,他正充滿趣味地打量莫世光。他們都接受了,歐回野想,除了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他吐不出來。螞蟻滋生出一群,在他的血管上爬行,紮破血管,成百上千的螞蟻鑽進去,一邊築巢,一邊狠狠吮吸他的血。讓他一陣眩暈。

歐回野,你回頭。

他聽到有人在說話,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回蕩過來,這道聲音似乎與空氣融合在一起,它無處不在;又像是在他的大腦深處住了個誦經供佛的小人兒,在他體內燃起香燭,喃喃念起經文。浪潮一般,從頭頂将他整個淹沒,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來,“很好,以後你離我遠點。”

本來歐回野就要走了,但莫世光緊跟着說出的話激怒了他。莫世光說,你在害怕什麽?你怕南元?他跳樓和你有關?莫世光說得很平靜,沒什麽情緒,可歐回野硬是聽出了譏諷嘲弄的意味。怒火開始灼燒他的神經,他揪住莫世光的衣襟,握得緊緊的拳頭朝莫世光臉上揮去。我怕你媽逼,歐回野說。

起初,劉正宥和蘇唯一還幫忙拉着他倆,但那倆人像瘋了似的,劉正宥被歐回野飛出來的手機砸到鼻子,蘇唯一則被莫世光的指關節撞破嘴角。“倆瘋狗。”劉正宥揉揉鼻子,退到一邊,“讓他倆打,別攔了,媽的,蘇唯一你看看我這是鼻水還是鼻血?”

蘇唯一舔了舔自己受傷的嘴唇,疼得龇牙咧嘴,“是血。”蘇唯一掏出紙巾,抽出一張,剩下的一包整個扔給劉正宥。

歐回野吐出一顆斷裂的牙齒,胡亂抹了一把鼻腔流淌的血水,他從地上踉跄爬起來,俯視還躺在地上喘粗氣的莫世光。“惡心,□□媽真惡心。”他吐了一口混着血液的唾沫,轉身離去。

“傻逼滾。”莫世光說,他沒多餘的力氣擡高聲調了。他撐着上半身坐起來,左眼腫了一大塊,臉頰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了一道,滲出的血濡濕了他的臉。劉正宥甩給他兩張紙巾。

蘇唯一蹲到他倆面前,“不管你倆信不信,我剛才看見南元了。”他這麽說。

莫世光對于蘇唯一的鬼魂南元的說辭,報以嗤笑。他輕輕按住自己淤青的眉角,“沒鬼,這世界沒鬼。”

“我就是看見他了。”蘇唯一不服氣。

“你出現幻覺了,蘇唯一,你該去醫院看病了。”

蘇唯一還想說點什麽,劉正宥拽住他的手腕,“天都要黑了,回家吃飯,莫世光,回家吃飯了。”

莫世光沒回家,背對夕陽,擦着臉上的血跡,攔下出租車,去一中,他說。天空坡上的兩棟建築升起了卷簾門,簡陋的臺球廳又一次聚滿了人,莫世光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年斯年打開門的時候,就看到莫世光靠在門框上,垂着視線,冷酷地抽煙,夾着煙的手有點兒抖,手指間還沾着血。年斯年嗅到一股血腥味,味兒不重,很淡,不特別注意的話很難察覺到。

年斯年掰過莫世光的臉,抽出莫世光的煙一把扔掉,揩掉他臉頰上的血水,“和誰打架了?”

“歐回野。”

“怎麽打起來了?”

“他有病。”莫世光走進去,年斯年關緊門,到自己的櫃子裏翻出一個藥箱。莫世光老實地坐在床沿,看着年斯年手上的動作,沉默地不發一語。年斯年拿出棉簽,小心地給莫世光擦藥水。

“疼。”莫世光撅起嘴,眼睛泛起水光。

“乖,擦完就不疼了,要不我給你吹吹?”說着,年斯年沖莫世光的傷口吹起氣來。

莫世光捂住年斯年的嘴,“乖你大姨,吹你大姨。”

年斯年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你是我大姨。”

“年斯年。”莫世光忽然認真地叫起他的名字,在年斯年的印象中,這是莫世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說。”

“你是三月走還是四月?”莫世光放下手。

“想聽真話麽?”

“想。”

年斯年撕開止血貼,貼在莫世光的臉上,因為傷口有點兒長,他不得不豎着貼,最後并排貼了三張,“我光就是好看。”

“我光是什麽鬼,叫老公。”莫世光壞笑着翹起嘴角。

“大姨別亂笑,撕裂傷口就不好了。”年斯年說。

“說,幾月份走。”

“如果沒你,我去年就走了。”年斯年把藥箱塞進櫃子裏。“我想走得早一點兒,我在元刺呆太久了。”

莫世光看着他,“既然在元刺呆不長,為什麽要招惹我?”

“我的錯。”年斯年頓了頓,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會喜歡我?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繼續,我聽着。”

年斯年笑了笑,他走到莫世光身邊,“沒吃飯吧?下館子去?”

莫世光抱住年斯年的腰腹,咕哝道,“老是話說一半,算了,我困,你叫外賣吧,我想先睡一覺,傻.逼老野下手太重了。”

“睡。”

莫世光閉上眼,腦海裏一直浮現的是南元的身影,他從不相信鬼魂之說,但總是忍不住有些驚懼,即使它們在他的世界裏并不存在。你覺得世界上有鬼嗎?他問年斯年。

“不覺得。”他感覺到年斯年的手指撫上他的頭發。

“蘇唯一說他能看見南元,你知道南元嗎?大年三十跳樓的那個,我朋友。”

“沒鬼,別怕,要不我陪你睡?”

莫世光松開手,咧開嘴,脫掉鞋和襪,掀開被子,“可以。”

年斯年脫了外套,躺進去,“要我抱你睡嗎?大姨?”

莫世光伸出手,“抱。”

莫世光從來都看不透年斯年,他的過去,他的未來,他的目的。一個偶然來到元刺的外鄉人,他來的時候,背部被捅了一刀。莫世光一直在猜想這其中的故事,他想了好幾個版本,他不知道哪一個最接近正确答案。一個謎團,莫世光想,而這個謎團正摟着他,溫熱的氣息咫尺之間。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半年內,在元刺上演的三起命案,劉夏的護士、一中的周諾、四中的南元,肯定會和這個神秘的外鄉人有關。但這并非電影,那和外鄉人還會有關聯嗎?莫世光在心裏問自己。

“你又騙我,”年斯年說,“你沒睡。”

莫世光埋進年斯年的頸側,手攀上他的臉頰,閉着眼笑,“沒騙你,我是氣得睡不着。”

“氣什麽?”

“還能有什麽,老野呗,他叫我離他遠點,還說我惡心。他還揍我,我氣瘋了,把他牙齒給打斷了。”

“騙人,你根本沒生氣。”

“咦,你怎麽知道?”

“快睡覺,大姨乖,要我給你唱搖籃曲嗎?”

“唱你大姨,我真睡了,希望一醒來就有飯吃。”

年斯年伸手關掉床頭燈,在黑夜中睜着眼,不知道在看哪裏,懷裏的男孩的氣息變得均勻綿長,年斯年低下頭去親吻他的眉心,近乎虔誠的一個吻。窗外的晚風掠過,使樹枝抽打起玻璃來,還有一兩聲貓叫,犬吠,遠遠的,從天空坡深處更遠的地方傳來。

元刺要進入春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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