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阿孝住在天空村最深處,他失去了一條腿,從膝蓋以下整個兒鋸掉了。他拄着一根拐杖,褲管空空蕩蕩。假肢太貴,他家實在負擔不起,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天空坡與街道的夾角大約是一百三十五度,對于單腳的阿孝來說,下坡頗為困難,沒點兒技巧根本不敢出門,出門必摔。不過現在他已經練出點技巧了,只要鞋底沒粘上滑溜溜的東西,就能平穩地下坡。他有點喜歡這下坡的過程,刺激。

村子裏的人都覺得奇怪,按理說,車禍斷腿,還是截肢,起碼也得住個半年,再靜養幾個月,才能下地走路不是?老人說,阿孝你這太詭異了,是不是惹到不幹淨的東西了。阿孝不覺得,反正他就是能拄着拐杖走路了,除了少條腿,和以前也沒多大區別。他的朋友也沒有因為他少條腿,就不和他玩,喝酒、打桌球、撩妹也不會少了他。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不能騎機車帶妹兜風了。

阿孝前幾天終于追到了他的女神,楊曉妮,身材一級棒,阿孝喜歡她柔軟的胸`脯和纖細的腰肢。在他們确定關系那天,阿孝問她,你不嫌棄我只有一條腿嗎?

才不會,楊曉妮說,我就喜歡一條腿的你,炫酷。

阿孝開心地抱住她,他們熱情地親吻,脫掉彼此的衣服。盡管失去了一條腿,但阿孝仍保持着男人的尊嚴,血氣方剛的二十歲,比任何人都勇猛。

把拐杖卡進坡道的橫向凹槽,注意,一定要卡穩,再單腳跳,鞋底一定不能滑,也不要往有香蕉皮或者橘子肉的地方跳,跳躍的距離也不能大。假如這一系列動作有一項出了差錯,就會直接滾到大街中心,被汽車撞飛,這是阿孝這星期得出的經驗,目前他還沒出過錯。他一邊念叨,卡住,跳,漂亮!一邊緩慢地下坡道。

手機鈴聲響起來了,在他褲袋裏嗡嗡地震動。眼看快到坡底了,他才接起電話,是楊曉妮。

“媳婦兒。”他說,“我在一中這邊。當然有想你啦。”

他說得有點忘乎所以,換了邊手拿手機。陽光從那邊移過來時,他忘了自己只有一條腿,忘了自己的拐杖。當鋁合金拐杖嘭地掉在地上時,他才猛然想起他忘了抓緊拐杖。

“我拐杖掉了,寶貝我先挂了。”

這會兒是上學時間,街道來來往往的人有點兒多。阿孝單腳站在坡道上,他在盡量保持平衡,他蹲下去,去撿他的拐杖。忽然一陣風從天空坡上頭刮來,這風不大,柔柔的很舒服,但它竟然刮動了拐杖,使拐杖往下滑動了幾公分。這個距離剛剛好,剛好讓阿孝夠不到,總是差那麽一兩厘米。

真是邪門了,阿孝嘟囔着。

他看了看街道上的人群,沒人注意到他,出于某種年輕人的尊嚴,他并不想尋求陌生人的幫助。他又回頭去看天空坡上方,十分安靜,沒人要下來,一個都沒有。

這個時候,阿孝已經準備坐到地上,用屁股劃過去撿拐杖了。但他還沒來得及坐下去,背後似乎有一種力量,像手掌,按住他的肩背,猛地發力,把他用力推下去。阿孝瞪大眼睛,正前方街道上的汽車川流不息,好幾輛大卡車。

獨腿阿孝要被大卡車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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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沒有,阿孝斜着背撞在伫立在人行道的石頭上,人工打磨的圓石頭,光滑,很大,一個成年人的懷抱那麽大。石頭救了獨腿阿孝的命。

阿孝這時候還清醒着,他恍惚看見一張年輕的臉,烏黑的發絲,棕色的眼球,很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他聽見這個人說,“是你啊。”他記起來了,幾個月前吐了他一褲腳,還和他打起來的傻.逼。

傻.逼走開,阿孝氣若游絲地說。

獨腿阿孝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裏。病房大亮,窗外能看見暮色黃昏,五彩的霞光四散。風掀起窗簾,拂過他的臉,軟軟的,像楊曉妮的胸`脯。他嗅了嗅空氣,有股楊曉妮的香水味,甜絲絲的水果香,他很喜歡。

病房裏四個床鋪,只有阿孝一個人,空曠又安靜。房門忽然被推開,吱嘎一聲。阿孝以為是楊曉妮,他欣喜地轉過頭,聞到一股牛奶味兒,不是楊曉妮,他有點兒失望,來的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最多十歲的樣子。

“小姑娘,你走錯房了。”阿孝說。

“你是阿孝嗎?”小姑娘緩緩逼近他,已經快走到他的床頭了。

“是我,怎麽?你來看我?那怎麽沒帶點兒吃的?”

小姑娘笑了一下,小跑着把門合上,沒有反鎖。她脫下書包,蹲在病床旁,從裏面掏出一把包在保鮮膜裏的手術剪刀。

阿孝看不見她在做什麽,只好問,“你誰啊?誰讓你來的?你在做什麽?”

“我爸爸讓我來的。”小姑娘脆生生地說,“我來看望你,給你削蘋果。”

阿孝有點感動,“你爸爸是誰?”

小姑娘戴上塑膠手套,單手握緊手術剪刀,她站起來的一瞬間,刀尖筆直捅向阿孝的喉管。她的速度很快,還十分有力量,鋒利的手術剪刀□□去兩厘米深。阿孝一掌掃到她的腦袋,把她掀翻在地上。阿孝想呼救卻叫不出來,呼吸像破風箱,越來越急促。阿孝捂着頸部,沒有把手術剪刀□□,他想着,也許□□死得更快。他掙紮着坐起來,他要按鈴。

在阿孝的手快要摁到鈴的時候,小姑娘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她拿起書包陡然往他的斷腿處砸去。因為吃痛,阿孝的手臂掉了下來,接着小姑娘又揮舞書包使勁撞向手術剪刀,這期間她的速度奇快無比,像事先訓練好的一樣,冷靜利落,像電影裏冷血殘酷的女殺手。

手術剪刀刺得更深了,鮮紅的血浸濕了阿孝的病號服。

“我是王若頤。”小姑娘背好書包,她用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我爸爸叫王大川。”

阿孝死的時候很猙獰,他最後見到的畫面是楊曉妮搖擺的身影,楊曉妮躺在他的懷裏,含着笑,叫他的名字,阿孝,阿孝。

王若頤和她的母親被押送到警察局是在第二天中午。

這件事轟動了全城,因為牽扯到不久前的案子,加上弑親之仇,人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譴責誰,善于批判時事的大人們這回也說不上誰對誰錯。

按理說,阿孝根本沒參加王大川的虐殺案,他是少年犯們的朋友,那晚的車禍他也是受害者,他對他的少年犯朋友犯下的罪行一無所知。那天晚上,他送一個女孩子回家,回來的時候偶遇了他的少年犯朋友,他和他們打招呼,然後大麻袋就掉下來了,他來不及剎車,也不知道麻袋裏是什麽,兩邊都是車輛,麻袋離他太近,他就這麽直直撞了上去,他在慣性的作用下,從機車摔出來,右腿被一根生鏽的斷鋼筋活活紮穿。

人們都說阿孝是無辜的,但又有人說,變态殺人狂的朋友能好到哪裏去?接着他們談到王若頤,這小姑娘太可怕了,才十歲,一定是惡鬼投胎。不能吧,她爸被那樣殺死,換我我也報複。但阿孝是無辜的呀,他沒殺王大川。他撞死了王大川。王大川那個樣子肯定在被撞之前就死了。人們争論不休,也沒得出個什麽結論,過了幾天就随着忙碌的生活忘得一幹二淨。

歐局長親自審問王若頤,他問她,你為什麽要殺死阿孝?

他該死,王若頤說,她總是那麽平靜,看起來純真無邪。

他沒有殺你爸爸。

我知道,是拖鞋殺了我爸爸,但是他撞了我爸爸,他該死,可你們不抓他。

你爸爸從車上掉下來的時候就死了,阿孝撞的是他的屍體。

王若頤猛地站起來,她睜着一雙大眼睛,他該死。

王若頤不知悔改,法庭于是判她到少年犯管教所去,她本來可以直接獲釋回家的,但她死不改口。她說,他該死,你們不抓他,就讓我自己來。她還說,等那幾個兇手出獄,我照樣殺了他們,他們不該出獄,他們必須死。王若頤的母親則被縣醫院勸退,他們認為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和醫生。她死不同意,為了償還賠給被害人的八十萬人民幣,她咬着牙,據理力争。

那一天,元刺的花卉終于迎來了遲到的花期,老人們的院子裏,牆上、竹杆上被牽牛花爬得滿滿當當;校園裏的山茶、海棠開了一叢又一叢;粉色的桃樹彼此挨着,濃烈的花冠在風中搖晃,花瓣落了一片又一片。候鳥成群結隊在空中飛翔,偶爾停在電線杆和樹枝上,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春天,總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季節,香甜、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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