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範禹第二早又被打發出去砍柴。他出了這間妓院的門向北走去,他走的這條街叫大啓街,是魚女城的幾條主街之一,自然是一個五色缤紛、花攢錦聚的熱鬧地方,沿街倒是也有見到蒸籠屜子,他瞥了幾眼,當街叫賣的小販一揭那屜子,就是幾卷白熱的霧氣直撲那小販的臉,他發現那裏賣的還是他自己平時吃的那種饅頭,只不過樣子新鮮好看、賣相佳了一些罷了。一屜蒸好後,還有不少人上去買,只不過買的人可能衣着都不是什麽華麗的,看着都像是成年了的囝,他們務工的地方不包吃住,故而發了工錢後也只能來這樣的極便宜的地方買這種馍吃。
他們那些務工的地方或許只是想省去安排這些人吃住的麻煩,而選擇每月發給一些錢,任他們自行去調度,或十來號人賃一間屋子住,或日常自己選擇在街上買點東西來吃。給的錢一般都很少,故而雖是看似這些人能選自己住的地方與吃的東西,卻實則并沒有留什麽揀擇的餘地給他們——實在說來,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選最便宜的。只能揀最便宜擁擠的地方賃了來住,也只能選最便宜的食物來果腹。每月尾自然是不見什麽節餘的。
這條大啓街好長,範禹覺得自己走了都能有三刻鐘才走到盡頭出城門,且由他出他們那間妓院到城門口的這一段只是整條大啓街的一段,若整條走下來還不知要花上多少工夫。他也只是估摸着這個時間應該是三刻鐘,而到底這個地方的一個小時是否真跟他以前所認知的一個小時是一樣的長短,他也是不得而知的,雖然感覺上去,那個時長倒是近似的。
他這回出了城門後,依舊是循着他記憶裏的山路向上攀去。上了山頂後又經過那條橫跨至另一側崖壁頂上的鐵索板橋,他便尋了處枯枝細杈多的地方砍起柴來。也不知是他高估了自己現如今這身體的耐受力還是低估了今天這樣的天氣。今天的天,日頭實在灼人,幹烤着整座魚女城與城外的大小山頭,不像是昨天,昨天天陰着,雖因陰着而有些微地悶,可到底水氣足,且也有和緩的風,今天這天卻像是能加速耗盡一個人身體裏的水與氣力一般。
範禹砍着砍着,就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裏。屋子裏悄然無聲、靜無一人。他又豎着耳朵聽了會兒,就聽屋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響,然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婆婆。婆婆手裏端着一只碗,走來這床邊坐下,問:“你在城裏哪家幹活呀?他們沒給你吃夠飯嗎?看你瘦的,我都能把你背回來。”
範禹問了才知自己原是暈在了那一側的樹叢裏,露了兩條腿出來,這婆婆也在城裏做小買賣,也是一樣賣那種顏色灰敗的馍,過了午飯時刻,婆婆就推着板車回來了。在板橋處見到左邊那裏好像有兩條腿,就過去看了一眼,見是一個小孩暈過去了,就想放上板車推回她的住處。無奈板橋上的每塊板間有點縫隙,單就推着板車在上頭過就有點磕磕碰碰的、推不穩,且上頭還裝着籠屜之類的雜物,那自然是沒有辦法将人再疊上去的。這婆婆只有将車先推回了家,再折回,一抱起這孩子,竟輕成了這樣,于是婆婆就馱着他過板橋回家了。
範禹跟婆婆說了他現在幹活的那間妓院的名字,婆婆說她就在那個附近賣那種饅頭,每天由早賣到中午就回來了,還說自己老了,以前能賣一整天的。
範禹喝了這婆婆遞給他的那碗東西再吃了半個那種灰灰的馍。他覺得同樣是馍,這婆婆做的卻好吃多了,口感也較接近他以前吃的那種白發面馍了,更重要的是,這回吃的是熱的。那碗粥一樣的東西,裏面的料像是用去皮的荞麥仁加水煮得半粘的東西,不過還是可以依稀辨出那就是荞麥仁一樣的東西,因有些灰綠灰綠的,且有些沒煮開煮化的粒兒是呈三角形的。
他跟這婆婆又閑說了幾句,陡然意識到這都過了晌午了,而他每日晌午前都必得回妓院去交柴的,可他卻在這裏閑扯了這許久,怕回去必得挨打的了。于是他默默将剩下的那半只灰馍吃了下去,本來他這身體瘦弱,一餐也吃不下多少東西,可他一想到等會兒回去時的一頓打可能是避不了的,就只得将原本吃不下的那半只也給吃了下去,也好呆會兒不至于被打暈。
他吃完了東西,謝過婆婆,想着日後也不知怎麽報答她救了他還贈與食物的恩情,自己非但沒錢,連多餘的氣力也沒有,既無法用錢財來報答,也無法用幫忙做事情的方式來報答,他不禁心情也似他先前啃的那只饅頭似的一般灰敗。
婆婆似乎看出他的窘迫,也好像是知道他回去後要領受責罰,就是不知責罰的輕重,竟也有些無奈,甚至有些欲言又止的,好像是想留他下來,又不知該怎麽留。只是見他都走到房門口了,就只能送他出去,關照他下山時要小心,還将自己另一間房裏堆的柴禾裝了不少進他的竹簍,堆得滿滿的,讓他小心編個話回去時也好應對。
範禹背着那些柴盡可能快步地向山下走去,再極盡可能地速速回到他那間妓院,去柴房交柴時,他确是很餒怯,一開始并不敢進去,可想着不得不面對的,就作出一副肚中無糧還拼命趕路後很無力的樣子說:“我在山上因日頭曬,又努力砍柴,竟暈過去了好一陣子,後來醒了後就見日頭已不在正當中了,我馬上背了筐往回趕。”那裏頭管事的見背簍裏确實柴多,就暫且打消了要重罰他誤時的罪咎,只罰他不許吃午飯了。那管事的哪知他都已經在別處吃過了。範禹既已吃過了午飯,就也不在乎這樣的處罰了,下午時照常是磨谷子,只是磨得慢些,被那管事的偶爾盯着看了幾眼,還真像是中午沒吃飯的那副無力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範禹是照常去砍柴的。這種活一般都是派給他這種長相的人做的,像是祖辛那樣的一般被派上的活兒都是在妓院裏端茶倒水,要輕松不少。他這天在砍柴時,知道那個婆婆應該正在魚女城內賣着灰馍,一定不在家,故而也沒有上門去找她。這天他砍柴撿柴算是快的,可能經過了昨天一天的曝曬,今兒在這處山上見到的枯枝也多,随便撿撿都夠了,就連砍都比幾日前要輕松些。
他既砍完,也不知呆在這處山上要做什麽,就往板橋那邊走過去了,想到那處山頭四處看看。他看到昨天那個婆婆的房子是兩間連在一起的,估計一邊是升火做飯的地方,一邊是睡覺的地方,不過現在大門正鎖着。且那連着的一整棟平房後隔了一段距離還有一棟與前面一樣的,也不知是不是也是婆婆的,又或是婆婆的鄰裏的也未為可知,只是好像裏頭也沒什麽動靜。他跟着就往林中走去,過了那一片林,竟然發現在那一側山腰處有好多昨天他吃到的那種荞麥。他走近一看,有些荞麥粒已收了,可有些還沒有收,過了季節,脫了穗子,掉在地上,有些則在原穗上風幹了,将落不落的樣子。他在想是不是都是婆婆一個人收的,如果是,那一定就是趁着下午不用進城賣那種灰馍的工夫獨力收的。
他再随意轉了幾圈後,到底是沒有采點那種可以吃的谷子回去,想着采了回去也沒辦法弄來吃,倒不如不采了。他頂着晃晃昱昱的日頭往回裏走,想要趕在正午之前趕回去。等他到時,倒還算正好,并沒有誤時,他交了柴之後就像往常一樣等着吃午飯。這天中午吃飯時,他瞥見祖辛的臉,一樣是沒什麽神采,像是一直在被某件事情煩擾着,他也知道祖辛為了什麽樣的事情在煩,應該就是為了上次這裏的媽媽跟他說的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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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範禹磨谷子,晚上時一樣沖了澡就睡覺。
第二早,當他背着一只背簍要出門去砍柴時,他竟被大堂裏管事的叫住了,說是大堂裏本來一個該班的今早一早就鬧肚子,上不了工了,要他頂上。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麽,要他頂他就頂上,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那管事的随即差人出去城南買柴,後就安排範禹做些大堂裏該做的事情,跟他說,先是要給花架子、花罇抹灰,再是等客來了後,要給每桌添茶添水。範禹記下了,還想着這樣過一天,倒真是比早上上山砍柴、下午回來後院磨谷子要省力得多。
他就按着這管事的吩咐好的一樣樣去做了起來。這麽約摸兩個鐘頭過去了,他見這堂裏像是一個滴壺一樣的計時器上的刻度是落在“九時”上面的,那想來該是上午九點了。再沒一會工夫,堂裏管事的便差一些幫工下人們将大門開了,想必是要開門迎客了。
這時,二樓、三樓的姑娘們也都梳洗打扮好了,穿着豔麗、以一副要露不露的樣子出來了。這些姑娘身高大抵都在一七五至一八零之間,可穿着着那些像是唐裝宋服的衣衫時倒都不顯得怪,只因那些衣衫也并不真是那種正統的唐裝宋服那樣的只像是适合中國女子的身形身量的衣服。有些姑娘的上半部是像唐裝的那種抹胸,胸口開得低,一痕雪脯,煞是惹眼,有些姑娘的上半部則是穿得像宋服一樣對襟的領口,領口封得較高。不過,她們下半部的裙子都是裏面一層羅制的短裙,外面罩着紗,連兩條腿也是若隐若現的。以範禹現在的身高來看着這些女人都像是看着女模,一直都得是費力地仰視着。
他之前那麽長日子在這妓院裏都是早早地就出門去砍柴,除了剛“來”這兒之後的那十幾天,或許是因為之前這身體暈死過去,後他又在這身體裏醒了過來,這裏的人當他是得了一回大病,便在那些時日內未打發他出門上山砍柴,而只是讓他早上也在後院磨谷子,他們這些人畢竟也是用錢買來的,真死了,那也損失了一個勞力。他之前那麽久都從未在早上妓院開門這段時間裏見過這前面大堂裏的景象,只在中午回來打由大門口繞到後院門時才途經瞥見那麽一兩眼的,他中午回來時也不可能背着一簍子柴穿堂而過,媽媽和管事的哪能容他這樣不顧體面的做法。他每每途經時瞥見裏頭的景象時,都覺得簡直是一副酒池肉林的樣子,且還有一種放大了的感覺,因以他現在這樣的身高,見着裏面那些女的高、男的更高的,還在那兒打情罵俏,一切都像是就這樣頂頭壓在了眼前一樣,而他自己仿佛是由小人國來的。若以他過去的身高,興許看這些人這個頭兒的均高是能看得慣的,他過去怎麽的也有一八五,在自己國家看身邊人,還常常是得低頭的,若以他過去的身高看眼前這些人或許也只當是去了丹麥又或是北歐随意一個國家旅行了一趟的感覺。可是現如今,就真是特別別扭着。
這家妓院到底是這城中最紅的,大早上一開門就有這許多人湧進來,自然都是些男客。範禹不解,實在想不明白這大毒日頭下都來妓院裏做什麽,又不是入了夜,好來這處尋尋樂子。可過了一陣子之後,他給一些桌子倒茶倒水了之後,他似乎也明白了,不少人是來這兒談買賣或是商洽一些事情的。想來是因這樣的地方挺能叫男人放松的——連同心情一道放松的是警戒心,故而那些想談成事的人都願意把對方朝這樣的地方領,想籍着這種放松疏懶的氛圍以及那些妖嬌女人的陪伴将事情順利談成。
本來這早上不該有什麽大事的,之于範禹,不過就是換了一個做活的地方罷了。他哪裏知道在這堂裏老讓他瞥見一些叫他看不過去的事情。就是東南角那一隅中,有一稍顯肥頭大耳的客總是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水的,自然那一桌也不是範禹在應對着的,去那桌添茶添水的是祖辛,那客又要茶又要水,還總讓添,添完了後又是摸人手又是掐人臉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只是,這裏的人似乎都看得習慣,想必這裏的人十四、五時都是差不多可以成婚的年紀了,這祖辛已十三了,那再有一、兩年都可以成熟了,那現在十三這個年紀也沒差多少,自然是沒什麽不妥。可就是範禹一個總看得惡心,心裏啐了一聲:X的,變态!有戀童癖吧!
祖辛被這樣對待了三、四次之後,範禹正好又提了一只水铫子出來了,一見那形景,就走近他們那桌,跟祖辛說後院裏管事的在找他。祖辛一聽,趕忙借着機會掙脫了那人,朝後院走去。那桌那人知道了那個小囝是後院裏有人要找,也算是正經理由,也不便強拽着人,只是臉上一直有一種着了惱的神色,那種愠火隐然可見,只是低頭也不說話。再片刻後,就又轉頭向着同桌的另一男人說一些事情,許是他們這趟來這處妓院裏要正經談的事情。
範禹也沒理會這茬,只朝他管添茶水的那幾桌走去了。
祖辛走去後院後,只問了管事的,問是不是在找他。後院管事的說沒有,還問怎麽回事。祖辛心裏明白興許之前是自己那同屋假借這名頭來幫着他發脫那個讨厭的男人的,他自然不好說是誰誰這樣講的,他在他們這些囝中也算是一個較有心計的,不至于傻到了那種地步,故而只跟這管事的說,倒沒有,他之前在堂裏人多聲雜,給聽岔了。
管事也不再多理會這事情,繼續操持他日常管着的事項去了。
待祖辛又回到堂裏,那當然又少不得被那桌那客騷擾。祖辛的模樣确實是周正的,比那些平頭正臉的姑娘都要多幾分容貌,前幾日這裏的媽媽跟他提那事,想來也是見祖辛在這大堂裏添茶添水時總是被些什麽客留意上了,她就自然想着讓他日後走這條路,應該是不愁沒有客捧場的。
範禹見是這樣,由後院又給他水铫子裏裝好熱水後,出來時又是走過去對祖辛說後院裏管事的在找。祖辛這回心裏明白範禹的意思,就應了他,跟着回後院去了。不過,這回他可沒再去問後院的管事找他有何事。
這樣如事往複了幾回之後,這桌的客終是沉不住這氣,讓大堂裏管事的去把他們這裏後院管事的找了來,問到底是有什麽事,非要叫伺候他們這桌茶水的這個小工老是往後院兒跑。範禹正好見着了這一幕,心裏大呼不妙,可也一時想不出有什麽化解的法子,只得悶頭給他自己負責的那幾桌客添水。之前見那大堂管事的對那桌的那客一副點頭哈腰、俯仰唯唯的樣子,範禹心中突了一下,一早上了,也不見這大堂管事對哪桌客是那樣一副樣子的,想來那客也必有來頭,才能讓這種眼裏只看得進去富貴人兒的大堂管事有這樣一副低下的姿态。
後院管事的來了後,直說是沒這等事,不曾叫這小工到後院去。那桌那男人就一眼瞥了過去範禹那邊,只對着大堂管事的說:“就是他,老叫這一個到後院去,想來就是他在那裏裝神弄鬼的,攪得我一程酒吃下來到眼下這會兒都是沒什麽意思,心裏堵得慌。你說怎麽辦?”繼而轉頭向他同桌的另一男人說:“夏侯,我今兒沒什麽心思跟你說事情。索性下回再講吧。”
大堂管事自這肥男人說了先前那番實情起,就也拿眼盯上了範禹,後又一聽他對他同桌的那個叫夏侯的說了那番話,還一副起身想走的樣子,就忙安撫住他,叫來在牆角花架子那處守着的一些看守、打手一樣的人,讓把範禹架到大門口去,按例責罰,後想想又不對,不該是按例的,該是下狠手責罰才是。
範禹知道自己也沒地方逃去,只能等着即将到來的一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