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這天範禹被妓院裏的媽媽差去砍柴,身後竟也沒人跟着,似乎根本就不擔心他會跑。

範禹對于這些,以現在的他來說,似乎明白為什麽,又似乎并不明白為什麽。他畢竟不是原本的他了,而他卻還是原本的他,這個融合很奇妙。他住在這樣的身體裏,能切身感受到來自于本來這個身體的一些性格、特質與思想,而他又因為主導着他的是原本的他自己的那樣的靈魂,就變成是還要與現在的這個身體的性格在抗衡一樣。比方說他原本是喜歡女人、根本對男人沒有任何感覺的,卻因他們這些在這個世界的囝們,打由出生開始從根性裏帶出來的喜歡男人而對女人沒什麽感覺,導致他這幾日在這個妓院裏轉悠,對着那好些身材堪比名模的秾豔無比的姑娘們竟沒有一絲感覺。

當他意識到自己對這些女人竟沒有什麽心思時,忽又聯想到莫不是哪天見到了什麽符合這世界囝們的審美的男人時,他自己也會心動吧。一想到了這個,他心裏很不舒服。他覺得這個世界本身就已經夠叫他糟心的了,他簡直想抵抗來自于這個世界的一切,現還得抵抗來自于這個身體的一些本有的性狀。他明白這不是來自于這個身體原主人對他的意識的控制,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早都不在了,估計他來時,這人就已死了,死因不明,或許是餓死的,或許是累死的,總之是不在了。他明白現在的這種別扭與抗衡的力感是來自于他本身意識與這個身體本身性格的一種遺留下的慣性之間的較量。

可是,他發現了一點,就是他想走,不論是他自己,還是這個身體的慣性,都想走。他很明确地知道這一點,他也沒覺得這個身體有什麽“不肯的”。他覺得興許這個身體本來也就有一些抵抗意識,當他想走時,就沒有什麽“慣性般的奴性”之類的東西跑出來遏阻他這樣的起心動念。

他覺得根本沒有人跟着他去砍柴,是因為這裏的人不會怕他們這類人想跑,因為沒人不知道他們蠢,沒人不知道他們習慣了做牛做馬。所有人都認為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就包括他們自己,也一樣認為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

他循着記憶,向魚女城城外走去。背上有一竹簍,簍裏有一把不大鋒利的柴刀,他記得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約兩月前求那個妓院裏的人幫他把柴刀磨一下,也好叫他砍柴時容易些,那人答應着,但之後一直沒有幫他做,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地只是在一開始時虛應搪塞着,總之也就是這事後來不了了之了。而原本的那個他開口求人一次也已經不大好意思了,讓他把同樣的事情再提一次,那還不如不提來得好些,故而原本這人也是再都不提了,只好拖着一把鈍的柴刀砍些較細的枝杈,連砍帶撿的,也能帶回足夠的柴禾,就是費力不少。

魚女城外有一條涓淺的溪流,淌着水過去就行,至深處也沒不過腳脖子。再往北走,爬上一座山,會發現這山的另一面是一個深仄的峽谷,兩個直削下去的峭壁間對開不闊,中間有鐵索板橋相連。他是不會到對面去的,而事實上,他從未到板橋對面去過。而在橋這頭向那頭張望,可見那頭林木蔥楚,林木中又隐然可見一間又或是兩間連在一起的屋舍,像是什麽隐退避世的人住的地方。

他朝那裏的屋舍再看了兩眼,便不再看了,今日還有活要幹,做不完或給延挨了,回去是有得打罵的。他一邊做活一邊想着日後的長遠事,似乎不得不細思一番,別的不說,只一點就已逼得他不得不好好想想各中細事,就是他實在不想七十時不得頤養天年不說,還得跑到一個山洞裏去等死。這樣的事只聽說過是那種蠻荒年代又或是物資極度匮乏的地方才有過的。這個地方竟也有,這麽說來,這個地方也不是什麽十分文明的地方,這個地方的人物質、精神文明也應該沒有發展到什麽特別好的地步。可實在講來,就範禹這幾日親眼所見,這個地方的物資也沒有到極度匮乏的地步,那這樣還是要叫他們這些人都得那樣一個死法,那就純是因他們這些人在這個世界裏一點地位也沒有,兼且完全不會反抗。那些定制度條例的人要往他們身上加諸些什麽或明或暗的規則,那他們就得遵循着那些定例,還駁不得、悖不得的。

他砍柴時也沒什麽太大的力氣,揮舞着刀刃的手臂倒是看着挺利索的,他淨揀些又細又幹的枝子砍,那樣手臂倒是可以揮動得快些的。範禹原本倒是一個很有力氣的人,也有健身的習慣,每天雖說不像女人那樣有多麽地注重飲食,可還是正常的一日三餐是會餐餐認真吃的,吃飽了飯才能有力氣。不想,現在竟要他在一大早只吃了一個類似蒸馍的又灰又硬的東西之後,要他走了那許多路還做這些粗重的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堪這樣的消耗。如果只是一只饅頭,以過去的他來講,不消一個小時,就在他胃裏連個影兒也不見了,早就該找些食物補充一下能量了。可是現在的這個身體又瘦又弱,一個饅頭對于這樣一個身體來說倒是夠的,只是雖夠用上一上午的時間,可消耗得慢也同時意味着他不會有什麽大力氣。就比方說範禹覺得要是他以前,比現在這砍的粗十倍的枝杈他也是能很不費力地照砍的,可現在卻只能揀着這些極細的來砍。

他背着一背簍的有些是砍得有些是撿得的幹柴就往山下走去。已是近午時分,他又入魚女城,回至妓院中,到後院火房旁的柴房裏交了柴之後,就去槽房裏洗了洗手,再又回到柴房,因為再不多時就要開飯了。他與祖辛再有他們通鋪房裏的其他兩個人,還有其他通鋪房裏的他們這類人一起在柴房裏要吃午飯,發給他們的是早上那種東西,只不過由早上的一個變成了現在中午這會兒的一個半。範禹無味地吃着,真如嚼蠟一般,這都不是比譬,而是這玩藝的味道怕就真跟蠟一樣,範禹雖沒吃過蠟,可他眼下就着這一口一口的這什麽馍的味道,竟真能想象得出真正的蠟是哪樣的味道。他擡眼看看祖辛時,竟發現他臉上有些煩難的神色,卻又不像是因為忍受不了這食物而引起的。

範禹略朝他瞥了那兩眼後,就不再看了,因想起下午時有磨谷子的活兒。他現在用這樣的身軀死撐着做這些繁重的工作都已是一件不易的事了,再有一個,還得想着日後逃出去的事情,哪裏還有那個精力去管別人呢。範禹知道他有的是機會逃,可逃出去了又能怎樣呢?他身上沒有那種贖契,逃了也是最終會被抓的,且逃出去後他又能有什麽生計呢,在這裏起碼目前每天還有幾個那種顏色灰沉的硬饅頭來果腹,出到外邊去,一時半刻的,恐怕連半個饅都吃不上。

他磨了一下午的谷子,他以往是做餐飲這個行當的,自然對食材是有一定的敏感性的,只是這裏的谷子都是些他說叫得上來又不能完全叫得上來的東西。這兒的麥子像他原本認得的麥子卻又不完全長得一樣,血糯米也是,粳米也是,黃米也是。原本的他倒是能夠拿捏住到手的不同食材的性狀,知道如何料理才能出最好、最誘人口腹之欲的狀态,可現在看着這些東西,叫他再用原本他所知曉的那些料理方式去料理出一模一樣的成品,他雖可以嘗試,卻也無十成的把握可以複刻出與原先一樣的東西來。怕這些東西的性狀與原本他所熟知的那些大不相同,那樣就成不了他原本可以制作出來的成品的形,又或是哪怕形似了,卻又口感相去甚遠。

這些事情,他也只是約略地想了想,并未往深了去思索。如今人在囹圄中,這樣一個囚牢——整個世界是囚牢,這處妓院是囚牢,就連他眼下這副身單力薄的身架子都是一個囚牢,幾重疊加起來,困他在這樣一個小小的中心點,想要降服利用他自己、走出這妓院謀生、突破到最外層,種種的種種,都像是要叫他發現并到達宇宙的邊際一般,既覺得全然沒可能,又覺得邈邈無了期、漫長沒指望。

可範禹本身是一個男人,還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這點,與這個身體的原主不同。這原主給這身體帶來的慣性是既想掙脫這種不公允的世界卻又總是躊躇不前,可範禹本身怎麽說都比這原主有血性多了,十倍不止。想來以他的老脾氣,是斷不肯讓這身體遺留下的的這些怠惰躊躇的慣性拖着他的。

這晚上,他們一夥人在柴房裏吃了飯——一種稀薄的米粥摻入了一些雜糧谷物的東西。回至通鋪房中時,同屋的另兩人說要去大浴房沖澡,問他們去不去。範禹是不想跟一大撥子人一道沖,想着倒不如等一陣子,晚些時候人少了再進去。他不動,祖辛也沒有動彈,臉上還是一副他中午時就端着的那種臉色。範禹等人都走了,一看他這樣,就問他怎麽了。他也是出于關心小孩的心思,這個才十三歲,那就是小孩子一個。他倒忘了他自己現在也只不過十四,看着還不像十四,還看着只像十二、三。

祖辛就把心裏的事跟他說了,他說這家妓院裏的媽媽跟他說,由下月起,就要讓他住到好的房間裏面去,也不用幹活了,每餐吃得也會很好,還問他願不願意。其實他知道問他願不願意是多餘的一句,不管他願不願意,到時都會讓他搬離眼下這處通鋪房,好吃好喝地喂養着,只等一年半截之後“珠圓玉潤”了,就可以為媽媽賺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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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禹看出來他不願意,他覺得一般人沒誰會想淪為娼妓的,或許這裏的人也是一樣,沒誰會想淪為娼妓,一旦被生計艱難或是強權壓迫逼迫得要走上這條路之前,在面對人生那樣的轉折之前定是要經歷一番內心掙紮的。且他也覺得這個祖辛實在模樣可喜,等大了,保不定還能遇上一個好的将他聘了,若這會兒就在妓院裏那樣地養着,養到十四、五時就開始接客,那豈不可惜。

範禹看着祖辛那張臉,又在想象着他就這樣再大一、兩歲時這裏的媽媽要他接客時的形景,自覺有些反胃,因到了那時,他再大也仍舊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吧。

範禹聽了他傾訴的委屈煩難,倒是想幫他解,可眼下他自身難保,也不知如何幫他解。就只能浮言先勸慰兩句,說:“你也不要為這個愁了,一時半會也不會讓你做那樣的事,不如到時先吃好睡好,再謀後着。”祖辛聽了,雖沒有特別好受些,可确實也只有這樣一條路給他走了。

範禹想着,看來他自己的審美在這個世界倒并沒有什麽特別扭曲或與衆不同的地方,不會是說他以為美的人或物在這世界反以為醜,又或是他以為醜的人或物在這世界反以為美。就像他一早認定祖辛的模樣周正,這兒的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早早地就被這妓院裏的媽媽盯上了。可他又知這并沒有什麽好羨慕的,長得好卻命裏下賤,就是這樣遲早要被人盯了去行另一番糟踐罷了,還不如他這樣來得幹淨,沒人盯上他的樣子,要糟踐也是糟踐他的力氣與耗損他的健康。

這晚上,夜已較深了,範禹才拖沓着腳步去大浴房沖澡,祖辛也一道去了。範禹脫了衣裳,又見自己現在這副身體,看來看去也跟一個男孩的沒什麽區別,就是細弱了些,并且他又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樣的身體結構到底要怎麽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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