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夏侯乙向來覺得自己的樣貌可以蠱惑人心,在這一方面比他那表哥要強不少,且看現在正摟着的這個小個子正這樣地盯着自己看,不禁心裏得意了起來。且也不知怎的,低頭這樣地看着這小個子竟覺得他很可愛,瞧這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想來這小個子再好好長個幾年,保不定是會與現在這副幹瘦模樣大不相同的。

他正欲拍拍這小個子的臉,要他不要只顧盯着自己看、看得一副連動彈也不知道要動彈了的模樣了,就在此時,小個子忽地眉頭一蹙,緊跟着眉頭下面那兩顆眼珠子也像是要蹙到了一塊兒去了似的。眼神中本有的探詢深意間又夾雜了幾分怒意,開口第一句便是問道:“可是你找來那群打劫的!”

聽小個子這樣一說完,夏侯乙立時怒了,反诘:“我好意救下你,你不謝我倒也罷了,竟問出這樣的話?”

範禹一聽,追問:“不然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夏侯乙一聽,也罷,不去跟這沒禮數教養的閑扯些這個了,将本是攬着他的手臂一松,自顧地站起身來,一邊說道:“你愛怎樣想就怎樣想,我也不跟你多說了。”

他撂下了這樣一句,就轉身走向那翻了的車輿那邊,見那車輿與前頭馬架在一起的接合處已然斷裂,再看了一眼那馬車夫,見他手臂上挨了一刀,好像有些深,駕馬說不定都成問題。他就吩咐他帶着的那些随侍中的幾個:“你們把這三個賊人扭送去汝縣官府,就說是來打劫我的車辇的。”這樣一來,想必那小縣裏的官兒定要将這一夥賊人從重發落。

然後,他又問那受了傷的馬車夫:“你手臂可要緊,是現在令人帶你去看一看呢,還是你能把這一程跑完?不過你們套馬的架子都碎裂了。”馬車夫轉回頭去看了看還坐在樹下沒動的他的雇主,就說道:“我這右臂也駕不了車了,能否勞駕您将他帶出這林子,看他要去哪兒。我得去包紮一下。”

夏侯乙也沒有應他這一句話,只差了一人駕這馬車夫的馬帶着這馬車夫就近去汝縣找大夫為他醫治傷臂,跟着就是差了一人守着這邊這套架碎裂的車輿,等進縣裏的人回來後将這車輿運出去。

交代完這頭,他便走過仍是坐着的範禹,要往自己馬車上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這時的範禹急了,覺得這人就是想要将自己撂在這裏,馬車夫走了,馬走了,馬車也斷了,他竟就這樣要将自己抛在這樣密的林子裏。雖說他本身無色,且現在連財也沒了,只剩下一條命了,可他想萬一還有什麽打劫的要來把自己劫了去做苦力可怎麽辦。在這緊急交切的關頭,他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連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要臉幹什麽。

于是,他在那被他貼了一堆标簽的男人經過自己、走向馬車之際,飛撲上去摽住了他左邊的手,他本是想摽住他胳膊的,可是因他本來坐在地上,即便使了大力飛撲上去也還是沒夠到手臂,于是就只能摽住了手,他用兩手死死握住,大聲說:“你不能把我扔在這裏!”這時,餘在這裏的夏侯乙的随侍本是各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情的,經他這樣一吼,都朝他看了過來。一看這樣一個架勢,見他整條身體都拖在了地上,于是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暗忍着,又都低頭忙他們在忙的事情去了。

夏侯乙一側手被人這樣死死摽着,只得轉過頭來,說道:“你看我能不能。”說着就要甩開這人有如鉗子一般的手,他竟有些不明白,這小個子這樣幹瘦,這會兒哪來的這樣大的氣力,竟兩手如鉗子一般地死不松開。

範禹此時意志力驚人,為了不被人遺棄在這荒郊野外,他說什麽也不松開。于是夏侯乙甩了一會兒,他又摽了一會兒。夏侯乙受不了了,由上而下看着他。而範禹又因悶頭死摽着一會兒之後,發現站着的那人不甩了,他就擡起了頭,發現那人正由上而下地看着自己。

對視許久,見那人嘆了口氣,說道:“你還沒有謝我。”語調平穩,沒有溫度。範禹想也沒想,拿出了十萬分的真誠,說:“謝謝。”才兩個字,卻字字铿然有聲。卻見那人還是這樣看着自己:就又說:“多謝這位大哥仗義搭救。我之前多多冒犯,你大人有大量,萬望別記恨才好。”

夏侯乙頓了一下子,跟着淺淺嗯了一聲,就拖他起來。帶他進車輿,兩人坐下後,前頭夏侯乙的車夫開始駕車繼續前往伯甲城,夏侯乙這馬車前頭以及後頭又各有一輛馬車,總共就是三輛,他帶來的一些家丁随侍就坐在打頭與最後的這兩輛裏。

車內寬敞,範禹坐了一會兒,就在琢磨着問這人借錢的事。因他實在無法回去魚女城再趕回來買糧,這樣時間上來不及。且他覺得和這人的馬車在一起才是真地安全,否則只他與一個雇的馬車夫,若又遇上剛才那樣的事,那是相當耽誤事的。丢了錢財不說,還浪費了時間,再者安全也堪虞。

範禹坐在車內,倒并不與夏侯乙坐在同一側。因夏侯乙的這車不比之前範禹賃下的那輛,範禹之前坐的那輛只有正對着簾栊的靠車輿後壁的那樣一條軟座,而這一輛裏而除了靠後壁的那一條軟座外,左右兩側還各有一條軟座。而範禹就坐在右側那條軟座上,夏侯乙則自然是坐在正中的靠後壁的那條寬厚軟座上。

範禹也不知怎麽開口,只先擡眼問道:“恩人,還不知名姓,不知該怎麽稱呼?”那坐在正中的人也朝他看來,說道:“怎麽?我那表哥竟沒跟你提起我來?你到眼下還不知道我叫什麽?”範禹本是想套套近乎,為接下來的話作鋪墊,哪知卻扯出了這些話來,将這人與他那表哥的長年恩怨都扯出來了,就愣在那裏不知怎麽回答,只說:“他倒沒提起過。”其實這人表哥确有提起過,不過總是以“對面那個”又或是“我那表弟”來替代掉,故而弄得範禹雖被這人表哥多次提起眼前這人,卻還是不知這人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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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乙似乎也知道,只瞥了範禹兩眼,說道:“我叫夏侯乙。”

範禹這回認真記下了,跟着,就往他坐的那個正座那處挪了挪,夏侯乙低頭看了他兩眼,問:“誰準你靠過來的?”說完,拿手一指,要他老實地坐遠些。

範禹計無由出,只得又挪開了去,只是心中愁着這開口暫借一下錢的事情,這口真是難開啊。

夏侯乙也不管他了,只管自己端坐着。

範禹只得低頭去看着自己的腳,腳上一雙尖頭鞋。魚女城的人好像都“時興”穿尖頭鞋,不論男女,不論老幼,一律都是尖頭平底的綁帶布鞋,快到冬天時就是尖頭平底的薄棉靴子。

範禹有時仔細想想,覺得這個地方的人還真是很“潮”的,女人裙子側面的衩都開得很高,炎夏時節在外一走,不光是小腿,連大腿的下面四分之一都是露在外頭的。這一點和他所知道的他那世界以前的古人的保守風俗完全不同,反倒顯得這處地方民風彪悍得很,起碼在衣着上是這樣的。

可他頂讨厭穿尖頭的鞋子,他以前也沒穿過,還好這鞋是布面的,若是皮面的,還不得難受死。

他看了一會兒自己的鞋,又自覺無趣,車內一片靜默,坐正座兒上的人一句話也不講,他無法,只得扭身向後,掀開了側窗上的擋布,看到外頭竟有冬青樹一樣的樹木。在這時節竟上頭也是長滿了五顏六色的淡色雜色花球,土得很,到底不如純色豔色的花朵來得奪目又格調高。

他這樣看着,就聽身後那人終于說話了,他一聽到那人開口,就忙将擋布一放,回過頭來,要細聽他跟自己說什麽。那人指着他的袍子問他:“你這袍子裏襯是穿成了夾棉的了,怎麽裏面只是一雙高筒的鞋,也不見加一條褲子襯着,擋擋風?”範禹想起來,說道:“今早上起來,由旅店出來時忘了,倒是襯褲有帶着的,後來在車上也懶得穿了,反正袍子夠長,能擋着風,想着到了下一個旅店再說的。結果……結果就連包都給搶了。”

夏侯乙說:“那你坐坐好,別這樣扭着,腿露在外面,這天氣你也不嫌冷。”範禹哦了一聲,就坐正了過來。又愣着沒話說了,忽然瞥見夏侯乙腳上的一雙鞋,驚奇,問道:“夏侯……夏侯大哥,你腳上的鞋怎麽不是尖的?”夏侯乙聽這話,倒也奇了,反問道:“哪個說就一定要穿尖頭的鞋了?”範禹問:“那你這鞋是在哪兒買的,我到時也要買一雙。”夏侯乙說:“在伯甲城請人上門做的。”頓了一頓,又說:“買?你眼下有錢買嗎?”

範禹又一經提醒,想起了錢被匪徒搶走的事情,一想到那些他辛苦賺來的錢,雖說不多,可還是一想到就心揪在那裏,發緊,隐約還有些被牽動住的疼。夏侯乙見他臉上一副好像失去至愛了、又或是被男人抛棄了的沉痛表情,便也嚴整了聲色,問道:“你到底被搶了多少錢去,值得你剛才那樣地懷疑到我頭上來?”範禹擡眼,對他說:“我布包裏有八小錠又十串零三個子,這下全沒了。”

夏侯乙一聽,再問了一遍:“多少?”範禹又說了一遍:“八小錠又十串零三個子。”夏侯乙不知這下心裏想笑,還是有着怒意,問道:“你可是認真說這番話的?”範禹點頭:“我帶了多少我還能不清楚,我出家門前點了一遍,刨掉這幾天路上用掉的,就是這麽些錢,早上上馬車前在旅店裏我又數了一遍的。”他呶呶不休,就着這幾個錢的事絮叨了這樣一長篇,可夏侯乙已聽不下去了,擺手截斷了他的話:“行了行了,別說了。你這一路過去都跟着我住吧,我好人做到底,到了伯甲城再好心贈你一雙鞋。”頓了一頓,又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倒黴,救了人,還要叫人為了十小錠都不到的錢将我懷疑了個徹底。”

範禹見他竟松了口說肯讓自己跟着他住,馬上打鐵趁熱,朝他坐的那地方挪了挪,問他:“夏侯大哥,能否暫借我一些錢,我……我回了魚女城後即還你。”夏侯乙見這小個子之前怒斥自己設計使人打劫他時是那樣地言之鑿鑿,自己在他那樣一個困厄之際将他解救出來也沒收得他半句感激的話,這會兒來借錢時,又是一副這小賤人嘴臉,竟一時之間沒了好氣,将臉瞥向另一邊,并不答言。

範禹見他這腔調,知是在惱自己之前誤會了他的那一樁事情,若自己還不趁着眼下這時機好好向他說些好話,将之前那一筆抹清,那就是相當不智的,為了借到錢,他也拼了。挨近了坐過去,就坐到了這人旁邊,和軟地說道:“之前都是我的錯,誤會了你支使人來搶奪我財物。現又一細想,你這樣一個富貴人哪裏用得到這樣下三爛的手段呢。都是我的錯,你可就原諒了我吧。”

夏侯乙見這人眼下雖是一副小賤人嘴臉,可是說的話倒還中聽。見他可算是說了一句人話了,就轉過臉來,說道:“可不就是這樣嗎?我哪裏用得到那種手段。”頓了一下,又說:“你要去伯甲城買什麽?我差人帶你去買也就是了,錢等回到了魚女城再算吧。”範禹說:“我買了就得緊忙地回去,雖說得再看看那邊的米糧鋪子與一些食肆裏賣的東西,可最多也只能停歇三兩日就得往回裏趕了。”夏侯乙說:“算了,我到時跟你一道回去吧。你若雇一輛車,還買了東西,身上再揣着點兒錢,別到時運氣不好,又給人截了去。特別是你看看你自己長的這副倒黴樣兒,我看就尤其容易遇上倒黴事。你說那林子裏那麽多人遇不上打劫的,為什麽偏偏就你遇上了?”範禹也不知是不是因聽了他這一番歪話,人也開始犯傻起來了,還緊接着問道:“為什麽?”那人翻了翻白眼,回道:“還不就是因為你長得倒黴。”

範禹低下頭,在想着自己是不是真就長得那樣倒黴。來了這處都這樣長時間了,好像也沒照過幾回鏡子。之前和婆婆兩個人住時,婆婆家中不設銅鏡,他自個兒房中也沒有擺那樣一塊東西,那麽長時間,他也沒照過。只是下山到河邊時照過幾回,不過河水晃動,且泛着綠色,澄澄地有些反光,照不真切,他也就沒大在意。

而後來祖辛來了後,祖辛好像沒了鏡子活不下去,一早一晚總是要對鏡整理一下樣貌的。就讓他買鏡子,他還去專門的賣鏡子的鋪子裏給買了塊好的,照全身的,擺在他們房間裏,不過大多是祖辛在照,他自己則經常打由鏡子前過,卻也無暇停下來看一看。

其實主要是因為他覺得看了也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倒不如不看來得好。

夏侯乙見他被自己一句話說得低下了頭去,一句話也不答言了,就當是自己的玩笑話說得太重了,便低下了頭,說道:“喂,跟你說兩句玩笑話而已,哪裏就這樣不開心起來了?”範禹一擡眼,回道:“啊?沒有沒有,哪裏是不開心。我就是記不得我長什麽樣子了,真有這麽倒黴樣?”夏侯乙一聽這話,險些沒笑出來,問道:“連自己樣子都記不得了,你是有多久沒仔細在鏡中照一下自己的模樣了?”範禹細想了一下,說道:“應該是有許久了。”

夏侯乙不願再就這個問題跟他胡扯下去了,說道:“也沒有那樣地倒黴,細看看,還是不錯的。”範禹一聽,問:“是嗎?”表情木讷又認真。

他完全沒當這種話有什麽挑逗與暧昧的地方。他心裏的他自己就是一個男人,與眼前這人無二無別;而眼前這人則并不這麽想,在這裏的男人的眼中,像是範禹這一類人都是可以娶可以用來生孩子的。他們說話但凡有些逾矩,但凡含些挑逗的,都是在微微地試探着。

本以為眼前這人會臉微紅一紅,低下頭去不說話,哪知這人還愣頭愣腦問一句“是嗎?”

“是嗎”什麽啊!

好好的一點微微暧昧着的氛圍全被這傻子問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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