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範禹這趟來了伯甲城收獲頗豐,覓得品質上乘且價格極低的三角麥,且又買了一雙圓頭的鞋子,還連帶着做了兩雙圓頭鞋。因他得早些趕回魚女城,故而他并未等得及翁難将鞋做好給他一路帶回去。夏侯乙說等那頭做好了,便差宅子裏的人往魚女城送一趟也就是了,說他剛巧也有些東西到時候要往魚女城運,那就正好帶上。
範禹回了魚女城後,便與夏侯乙分開了。他那幾日與夏侯乙相處時并未覺得有什麽為難的,只是在魚女城分開時,回到家中一細想,就覺得這事情确是有些讓人為難的地方,日後似乎不大好面對那表兄弟兩個。那表哥曾幫過他大忙,幫他将祖辛從妓院裏救了出來,還幫他在金塢裏不用給息、且以囝的名義辦了一個可以存錢的戶頭;而那表弟也幫過他大忙,将他從一幫悍匪手下救了出來,還招待了自己在伯甲城內他宅中住了幾日,且還借了自己銀兩應急買糧。這麽一來,與他二人日後相遇在一處,豈不是極難面對的?
他到底也不想做牆頭草,兩邊倒兩邊讨好。起先想好的不會讓這兩個相争的人的戰火波及到自己的,說只會想着這兩人之間相争自己有什麽利益可圖的,可到了眼下竟有些做不出了。到了眼下竟只是怕着日後與兩人都不好相見,怕只會白白夾在中間做一個倒黴人。
他想了一會兒,便不去想了,想着這事畢竟還沒有臨頭,想也無益,倒不如着眼于自己那頭買賣上的事。
他到家的時候,家裏竟沒人,只得狗與馬在廚房裏閑着。他見已是下午二時,想必狗與馬也都已吃過了,于是只給那狗用以喝水的一只陶缽裏添了點水,還有給那馬用以喝水的矮木桶裏添了點水。
他跟着坐回了自己房間裏歇歇腳。他坐在床沿兒上,向後一瞅,見祖辛将被褥理得幹淨整齊,就又扭回了頭,盯着自己腳上的一雙新鞋,是在翁難鞋鋪裏買的那一雙。
他就這麽盯着看了一會兒,忽地一擡眼瞥見自己房中那面銅鏡——是一面中間呈長方形、只上下兩頭呈橢圓的鏡子,他買的是一面貴的,故而不像那時在店裏擺的其他鏡子那樣黃澄澄、油亮亮的只知道反光。他這一面不怎麽反光,反倒還照得更清晰,只是所照的影像的最邊緣那一圈線并不是“勾勒”得很清楚,像是虛着的。中心清楚,邊緣虛幻,對于他一個照慣了玻璃面、水銀塗背的鏡子的人來說,這銅鏡裏照到的一切真地像是夢幻一樣。
他這樣,頭一回認真站在這面鏡子前,仔細朝自己端詳了過去。見人物明晰得很,只是自己在這個鏡中影像的最邊緣一圈像是用虛線、虛影畫上去的一樣。這麽看着竟覺得這鏡子加上自己照在裏面,非但不像一個活物,反倒像是一張黃皮紙上畫了一副極生動的人物畫似的。
他湊近了,看了看,覺得這模樣還真是不錯的,除了有些幹瘦之外,五官眉眼好像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倒看着挺順眼、挺周正的。
他朝着“自己”笑了笑,想着雖這副模樣真不是他喜歡的自己該有的模樣,可到底也還行吧,倒不如順其自然,別總是端着一副打心底裏不願意接受這事實的抵觸情緒了。
他所喜歡的自己的模樣是曾有的“硬漢”那一型的,可能也沒有那麽“硬”,只是确實是不拘小節、男人味重的那一種,可光瞅着鏡中這人都仿佛能預見到這人最終也只能長成一款“鮮肉”。
他只在心中祁盼若能在這世界長成鮮肉那一型的男人他就謝天謝地、知足了,千萬不要長成祖辛那樣的。鮮肉那一型除了白嫩了些、眉眼柔和了些,那起碼還是男人,而祖辛那樣的就不一樣了,和女孩兒還有什麽區別,像他那樣的也只是身上那副器官長得和女孩兒的不同罷了。
正想着呢,就聽他家狗在廚房那裏汪了一聲,想來是家裏人回來了。一轉身,果見祖辛和婆婆回來了,一問才知他們原是在山下宅子裏。他們問三角麥可買着了,他答買着了,要等五日後送抵。因他其實先是與夏侯乙一起坐馬車過來的,那二十大袋糧被另派了人看着用運貨的馬車運送過來,故而并不與他們同一天到。夏侯乙的事他沒跟婆婆他們說。
婆婆問他錢可夠花。他有意抹去了被劫一事不說,想着錢沒都已沒了,若再說被劫一事非但于事無補,反而招來他們平白擔心一場,再加問東問西的。他只說錢夠花的,那兒三角麥品質好,又便宜。婆婆他們一聽便宜又好,自然心喜。
他問宅子裏如何,他們說一切正常,他們在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裏都是去宅子裏與大小工匠們一起吃飯的。大家都忙得過來,應付十間鋪子的供貨,雖只有宅中十人之力,可是因流水線化的生産分工,反倒使這些人力變得綽綽有餘了起來。
範禹想着明日就要去宅子裏看看,因他預計着大康酒樓那邊想來不多時便要與自己說再要多供貨的事情了,那麽他就得多請人了。他得去宅中看看那裏面的大小房間應如何劃分排布。那宅子也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那樣只有北面正房、東西廂房等加在一起通共最多十間的房間那麽少,它裏面還有倒座房與後罩房,加上正經該有的正房、東西廂,通共就是二十間房。裏面空餘的房間現在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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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雇來的那兩個男人都住在臨街的倒座房裏的其中最靠近宅門的那一間裏,他們被安排住在那裏是因那裏最近宅門,是最看護得住一個家宅的安全的。而那四個十五、六了的囝則一起住在後罩房裏的其中一間,那後罩房在正北主房之後,臨着後街靜街,因那幾個都十好幾了,膽子大些,故而幾個人住一間,裏面打上通鋪,也是不會害怕的。再有餘下來那幾個小的、才十歲的小囝因膽小,就聚在一間正北主房旁的耳房裏,後面有後罩房罩着,前面有院子,前面兩側有東西廂,最前頭還有倒座房朝北那樣地看着,他們幾個一聚、縮在中間,既不臨前頭大街,也不靠着後頭靜街,也就不害怕了。
現在那宅子裏頭用來生産加工的房間也只占去了三間,堆放食物原材、雜物等的房間也只了一間,再有一間做了竈間。還餘十二間,看來裏面就算再住進去二十多個工匠,也還是能餘六、七間房間作加工用房的。
第二日他去看了一趟之後,回來就謀劃着要去買人的事。與婆婆一說,婆婆就笑自己真是忽地一下變成了名下有幾十來號人的大戶了,說府衙裏頭管這類記錄的官吏不知發生了什麽,指不定還當她是忽然發了橫財,開始過得極盡豐裕起來了呢。
說着,還是又把話轉到了範禹的那件大事上頭去了,提醒範禹要努力掙錢,将自己終身贖出來,日後這些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簽到他名下去了,且在金塢裏也敢正經存起錢來了。
範禹應着婆婆的話,可他心裏卻也相當沉重,因到時他一個人的終身贖出來了,可名下挂進那麽多號囝們,按照這裏的人的做工習慣,只要他生意不倒,那些人該是一輩子都要跟着他的了,難不成到時就能眼睜睜看着他們七十歲時被趕上山去送死嗎?
萬一以後名下有幾十號人、幾百號人,難道看不得他們那樣去死,就得一個一個将他們的終身贖出來嗎?萬一沒有這個財力呢?這個社會有失公允,而他如今也不知能做些什麽,只知現如今一己之力實在單薄。
他這樣心事沉沉地想了一陣兒之後,又發現這坎途漫長,而眼下的很多事都還沒有打點妥當,那不如先不要愁苦于那些好多年後的事情了,不如先是着眼于眼下,将手頭的事料理好。擴大了生産,多買些人進來,他們幫自己做工生産,自己也要保證他們有好日子過。
現在把手頭這些事先做好了就比什麽都強了,日後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探視了一遍宅子之後的那一日,他早上親自帶了宅中夥計去大康酒樓送了一次貨,與祟侯免也像敘舊似地談了一談。祟侯免說由他家婆婆口裏得知他上北面去了一趟,問他為何臨行前并不知會一聲,說其間有事想與他商談,竟尋不着人,還是一問他婆婆才知他出行的事的。他見對方臉色不悅,這時也不便擺硬了姿态與腔調,只得換過一副極符合他眼下的這個小個兒形象的最和軟的嘴臉來,轉轉宛宛地跟他說:“祟侯大哥,我不是有意瞞你,我當時只是想着獨自前往,誰也不告訴,就像是出門玩一趟一樣,講求一種心情,故而只想對誰都隐密着,只自己知道。我是頭一回這樣出門,有一種……獨闖險關的感覺。”
範禹自來了這地方,嘴上真是吃了不少虧。他本與祟侯免、夏侯乙這表兄弟是平輩,差不多年歲,現如今卻要左一口“大哥”、右一口“大哥”地叫這表兄弟倆。
祟侯免本是一臉不悅,聽完了他那番話,仍是一臉不悅,因無法理解他描述的那番心情。只仍是當他心中藏奸,有意出行辦事卻不告知他,定是有什麽事瞞着。
不過聽他語氣寬緩,便不再為難,問道:“那你途中可遇上些什麽?”範禹頓了一頓,回道:“唉,我是去伯甲城買谷子的,生意上的食材就要斷了,故而去那頭買。路上在林中遇上一夥匪人,搶奪了我財物……”一說及這處,祟侯免忙問:“你人無礙吧!”範禹聞言,頓了一頓,道:“我……遇到了你表弟,救了我。”
祟侯免聞言,看了他兩眼,他看到祟侯免這樣看自己,卻并不知是什麽緣故,就問:“你做什麽這樣看我?”祟侯免說:“那夥盜寇,你怎知不是他支使去的?”範禹說道:“我本也這樣認為,可是後來才發現我誤會他了。”
範禹講完這句,頓了頓,還沒再接着說,就見祟侯免也一副正欲說話的樣子,他一看祟侯免那神情,就知這表哥準是又要開口就诽诮他表弟一長篇。以前他由這表哥口裏聽那些個他歪派非議他表弟的話已經都聽夠了,範禹腦中這些日子有不少事情要想着,實在不願再聽這兩兄弟之間的任何事情了,于是只截住了他的話:“祟侯大哥,我可求求你了,你兩兄弟之間的不妥可別牽連到我身上來了。你們兩個,個個都家大業大,我只一個,長得不如你們高,生意也只有芝麻那麽點兒大,我這樣命小福薄,還要夾到你們兩個之間白受你們這些個事。你可就饒了我吧。”
他這樣一說,擺明了就是求祟侯免可別再在那裏譏诮他那表弟了,他怎麽說也受過他那表弟的恩,現在跑到這裏來聽這表哥這樣說那表弟的不是,那叫他該怎麽答言呢?應“是”也不對,應“不是”也不對,索性就請他行行好,別再說他表弟的是非了,這樣他範禹也好做人。
祟侯免撇撇嘴,說道:“那你沒受傷吧?”範禹說:“沒。”頓了一下,又問:“祟侯大哥,你剛才說我不在那些日子裏你要找我,是做什麽?”祟侯免說:“哦,就是你們家裏的灰麥包和呱呱好賣得很,在這周邊幾個城裏一樣好銷得很,我想問你可能再多供十間的貨。你家那神秘宅子裏也不知出不出得來那樣多的貨?”
範禹一聽,笑了出來:“我可不是你的敵手,你這樣嚴密盯着我做什麽?”祟侯免擡頭,細看了範禹一眼:“保不定哪天就是了呢?”範禹看他這模樣,也沒惱,只說:“我只交朋友,不樹敵人。我好你更好,決計沒有我踩着你好的道理。我們是一條藤上的,難不成你沒發現嗎?”
祟侯免聽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了範禹一眼,不知怎的,說了一句:“我很好奇,不知我那自以為是、自許風流、自認高絕的表弟到底知不知道你其實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