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本來在夏侯乙的酒樓裏時,範禹還沒有那麽生氣,可是當他走回了家後,就越想越氣,那種之前在人面前眼前擺出來的大度寬容冰冷的姿态在這一刻他私下獨處時就全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他就覺得那個祟侯免在衆人跟前将他說得一文不值的那些話,想來也真是讓人生氣。他就覺得,即便那人心裏是那麽想的、是那麽看他的,也沒必要真地說出來。
這麽想來,還是夏侯乙好些,不吵不鬧的,一遇上什麽不對頭的事情也知道将事擺在肚子裏,不吵嚷出來,像是上回祖辛那樣給他難看,他也沒有提一個字。
在心裏一有了對比,他這回就将祟侯免在他心裏的位置往下放了兩分。
這時,他家裏無人,他回到的時侯都已是晚上七時了,看到了前頭廚房裏的飯菜,是婆婆與祖辛留給他的,不過都已涼了。之前夏侯乙拖住他,要他在他酒樓裏吃晚飯,他沒肯,只說想回家去,夏侯乙要陪他走一程,他說不用了,只想一人走走,于是就獨自一人回來了。他将那些留給他的飯菜簡單熱了一下,吃完了後就回他後頭廚房裏做一些必得是他親手完成的工作去了。
他将新發好的一叢大麥苗收了過來,拿一只竹篩子裝着,将大麥苗根部那粒已被撐開的粗麥原粒一顆顆地拔掉,只餘上面的苗,再将那些被除了根的苗一條條地放在另一只竹篩子裏。本來這活可以做得粗些的,像以往,他就只是将一把大麥苗摁在砧板上,将它們根部——也就是那些已沒有什麽養分了的粗麥原粒一刀切除就行了。可這會兒,他為了遏止住自己那顆一想到祟侯免那張臉就生氣的心,就在這裏一條一條地拔着大麥苗根,就像是一個人為了靜心而在手裏拿串佛珠用手指頭一粒粒地撥弄着一樣。
到了晚上八時半,祖辛他們也還沒有回來。外頭一輪黃月,雖然天涼涼的,可這月亮看着還是挺有溫度的。不明白為什麽一到了冷天,日月都變得很有色澤與溫度,像是夕陽會尤其地紅,而月亮則尤其地黃。不像熱天時的夕陽只是橙紅的,而月亮則也只是冷冷的灰白色。
他掃了一眼挂在他廚房門外樹梢上的那輪黃月,倏地直起身,轉而将那一竹篩子的麥苗拿去砧板上切根去了。這樣一條條地拔真是太慢了,慢得他反而更加地煩躁起來。
到了第二天,他去買了地辛,買完後就将大部分地辛交到了在城東市集後面的宅子裏面去了,關照裏面人搗汁、濾汁、調高熬糖溫度來做那些要供給大康酒樓的暖體糖。
他背上背了一個背囊,将餘下的一部分地辛仍是放在背囊裏,他還要在市集裏問問有沒有陶制的花盆,這樣也好用來種地辛。可是問了一轉,但凡見到有賣陶制器皿的攤檔或商鋪都去問了,那裏面的人都說沒有,還說他所說的那一種陶器應該只有上大啓街上那些專賣盆栽的地方才有得買。
範禹依那些商販所說的就轉身出了這處市集,轉而向大啓街南端走去。一邊走一邊生氣。主要是因為實在心疼這個成本,不僅要現買那些地辛來制糖,且竟然還要他買種盆栽的那種貴價花盤來種這些地辛。
而他又不能随便将到時發了芽的生姜切來往婆婆那塊菜園子裏的土裏一埋,因如那樣的話,土不對、地方也不對。土必須是得用沙質土壤,還必得用盆子栽種,因為這些姜在摻沙的土中生長時,對溫濕的要求很苛刻,它們既喜溫暖又要避陽,那這麽一來,就得不時搬動那些盆子,放在室內又暖又照不到陽光的地方。若不用盆子來種,只埋在室外的土裏,就不易在一日中不同的日照角度與條件下搬動那些種姜用的土壤以來達到調節溫濕的效果。
他雖是知道怎麽來種姜,可真沒想到這裏的花盆這麽難買。本還想買些像是花鳥市場中那種極便宜的一塊錢一只的簡易磚紅色帶底孔的基礎花盆的,哪裏知道這裏的人沒有這種花盆,只因窮苦人家不種花,只種菜,且要種菜都是在屋後辟一塊地下來,直接就在戶外種起來了。那種種植觀賞用的花與樹的事情只有富戶裏的人才會做,這麽一來,花盆這種東西都也得是精美的,因要擺在這裏殷富的人的宅中廂房裏,若盆周沒有一些精美的圖紋花樣或是沒有镌上一兩句小詞小令,又怎能與那些人家中的布置相襯呢。
只是若要範禹拿那樣的花盆來種姜,他也真是十分心疼那個成本,且一買還得買好幾只,只買一只是肯定不夠的。
可因為應下了祟侯免,他現在就不得不快速地将一切與賣暖體糖相關的事項都一一落實起來。
他背着背囊在大啓街上走着,他記得街南段是有那樣的賣景觀盆栽與花卉的鋪子的,因他以前自己在街上擺檔賣呱呱時,收了檔往才旦金塢走去時就曾瞥見過。只不過走到那裏要經過那兩個表兄弟的酒樓。
在這一刻,範禹是真不想再見到他們中的任意一個,尤其是那個做表哥的。他如今是一個這樣省儉的人,卻就因為怕得罪那個表哥,害得他此番屢屢破例,一想到這些多餘的花費,他就恨不得連着數月都不用見到那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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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大啓街上向南端走去時,先是經過了自家的呱呱攤檔,檔前圍着不少人,他也就沒有跟他家的幫工打招呼,只是在人群外圍經過。跟着,他仍是靠左行,他寧肯經過侯乙酒樓,也不想經過大康酒樓。
他悶着頭走過了侯乙酒樓門口,就繼續朝前走去,再過了約有五分鐘,就走至一個專賣花卉盆栽的鋪子。他跟裏面的夥計說他東家差他來問問有沒有便宜的小型的空花盆賣,還說最便宜的就行了,只要是底盤帶孔的就成。
那夥計就領着他去看了兩款,長得很樸實,可能是放在園子裏露天用的,可是依舊不是什麽便宜的東西——用來種姜還是顯得有點貴價了。他有些猶豫,想要去別家看看,也好貨比三家再說。于是他直起身來,說道:“嗯,我先看看。”
哪知轉了一圈,發現都不便宜,就想着不如還回市集去,索性買那種給小孩洗澡用的木桶,既厚實又不怕摔,不如讓那家木工鋪子裏的師傅把木桶箍成方型的,到時叫人家在桶底摳一個圓孔出來也就是了。于是他這麽想着,就一路又往北走去,哪知走着走着,又一想,還是不行,木頭的就算是再結實耐用的也經不起長期地那樣裝着帶濕度的土,總是會腐爛得快些的。
于是他又往南走去,走着走着又在想是不是索性讓城東市集上的賣陶器的鋪子裏給他專門燒制一些合他用的到時用來種姜的陶器,就是這種特制的要等上十數日,但是也肯定是要便宜不少的。且他将背囊裏的那些姜帶回家後也是要等它們發芽的,等它們發出芽點也得十數日,也不是一回了家就能馬上種進土裏面的。那還不如今天先去那處市集上問問,看人家能不能按要求做,若能做,他就不買現成的那些貴價的了,而是讓人訂做。
于是他又轉過頭往北走去。
他就這樣低着頭,一邊盤算着這些事,一邊在大啓街上的這一段路上來來回回地走着。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這樣來回了幾趟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來回地走着,總之一有了一個想法就換一個方向。沿街的那些生意淡的小販的眼光已随着他這個奇怪的人來來回回好幾趟了,都不知這人這是在做什麽,也不知這人這到底是要上哪頭去,到底是去南?還是去北?
直至他被大康酒樓的掌櫃的叫住,他才發現自己正在路經大康酒樓的大門口。這掌櫃的也不知怎麽了,如今一見到他就端上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雖說是假了點,可也畢竟是比他以往那種總帶點鄙薄之意的神色要好多了。
但是,範禹因昨天被他家東家那樣說了一頓之後,事後想想就一直有一股氣怨結在胸中,今天還要為了他東家買姜買盆,還都不便宜,令他一個自從來了這裏後由來都是相當省儉、最好什麽都是不用花錢的人更為不舒服。于是他連帶着看到這個一臉假笑的掌櫃的也是相當不舒服,竟做不到像他往常那樣地對人有擔待了,而只是由着自己的心性來行事,狠剜了這掌櫃的一眼,也不應,轉頭走了。
這掌櫃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眼給剜糊塗了,忙追了上去,揪住這小哥的那個還有些細的手肘,說道:“哎?小哥,別忙着走啊。我家東家讓你進去。”範禹說:“什麽進去?不去。”說着就要走。這掌櫃的忙扯住:“哎?別走啊別走啊,我一個人回去也不好交代。”範禹今天實在沒心情理這掌櫃的與他那個什麽東家,于是便不打算多說,而是要掙脫了這人的鉗制,還想要自顧往北走去。
哪知這掌櫃的也不想跟他多說了,一個一百八十七公分,一個離一米七還要差上那麽一點,自然只有任這掌櫃的想将這小哥扯到哪去就扯到哪去。範禹連身都沒轉過來就被這掌櫃的拖走了。
當他人站在祟侯免一樓那間臨街的廂房裏時,就見祟侯免說:“我在窗前時見你那只頭頂來來回回好幾趟了,在想什麽心事呢?”他看了一眼這廂房裏支開的那扇窗子,回過頭答:“沒想什麽。”
祟侯免自知自己昨天說話說得沒數,過重了,而且他心裏本不是那麽看範禹的,哪知說出來的話并未經過思量,且十分難聽。可是他眼下也下不去那個臉,來認真跟範禹賠不是。
于是,他問:“吃了沒?這都快中午了,還在街上晃悠。”範禹本想答“要你管”的,可又一想,這麽一來就像是在跟這人小吵小鬧地在拌嘴,這樣更顯得無聊,于是索性一句話也不說,只顧自己低着頭,想着等這人自覺無趣了,就會放他走的。
哪知這人就打發那個還在他身後站着的掌櫃的去端飯與現烤的鴨腿過來,還一邊招呼他道:“來來,快坐過來吃午飯。我也還沒吃,我們一起吃。”範禹都不想看他,只說:“看來你和你那個表弟都是想着像我這種人,只要用一碗鴨腿飯就能夠收買下來了。”眼下不比昨天那會兒,眼下就只有他和祟侯免兩個人,他即便把難聽的心裏話都說出來,也不怕落了祟侯免的面子,比不得這人昨天當着一衆人那樣說得他當衆沒臉。祟侯免一聽這話,馬上應道:“瞎說什麽!”頓了一下,說道:“我哪裏能跟那個人一樣!”範禹擡眼瞥了他一眼,說:“那他以前端盒鴨腿飯上我檔口去想引誘我,還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現在不也是要拿鴨腿飯來打發我,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祟侯免聽了,說了一個“我”字,就一時間接不下去了。馬上起身走到門口,對外頭大堂上一個夥計喊了一聲:“叫掌櫃的過來!”那夥計本是手裏端着一樣要給食客的菜的,就應了是,跟着緊忙地将菜送到了那桌客的臺子上,接着就忙不疊地去火房找掌櫃的去了。
不一會兒,這掌櫃的就由火房過來了,手裏還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大盤烤鴨,過來後就忙着解釋:“這現烤的,剛才盛了盤。”他還當是這頭廂房裏的人等着要吃這烤鴨,他又接着說:“飯馬上就來。”祟侯免說:“撤了撤了。他不要吃鴨腿,去拿炖牛腱子過來。”那掌櫃的應着“是,是。”就端着那個托盤下去了,心裏還想着:也真是折騰,這麽好吃的烤鴨也嫌棄。
祟侯免交代完了話,就折回,要往他原先坐着的位子走去,在經過範禹時,聽見他在嘀咕:“以為換了個牛腱子就比他表弟好了……”祟侯免一聽,一句話都不說,又轉身到門口要叫人去找那掌櫃的過來。
範禹一看他這樣,也急了,轉過身扯住他,把他拖了回來,說:“行了行了,有什麽就吃什麽吧,你這樣叫來叫去的,人家都不敢說你,只會當我是成天這樣輕狂地做人的。”祟侯免定着不動,問:“那你還氣?”範禹定着不說話,祟侯免作樣子又要去找人來,範禹只能說:“唉,不氣了不氣了。”他知道這個人是不會對他認自己錯的,真地說出口是沒可能,只會用這種方式逼得他不再計較昨天那件事。
祟侯免扯了他過去坐到桌旁。不一會兒,腱子肉被端了上來,飯也被端了上來。祟侯免先舉筷夾了一塊牛腱進範禹面前的碗裏,說:“快吃。”範禹拖拖拉拉地舉筷,臉上神情煩恹,好像是連飯都沒有興致吃了一樣,因他還在煩着那件買花盆的事,想着吃完了就得去市集問那些家做陶制器皿的,最好有哪家肯給他做他想要的那種,且如能訂制,那他就要他們把陶盆做成方形的,這樣一個一個排成一排那樣地擺着能較圓形陶盆更好地利用空間面積。
他因這事煩着,還想着如實在不行,他就要去找夏侯乙,問他家有沒有什麽不用的陶盆可以賣給他,二手的說不定還便宜點。總之他将什麽方法都想盡的,就是要找出一個最節約的方式,也無他法可尋,他現在的小生意得養活三十來口人,且還得節餘出資金來用作拓展生意用。雖說現在手頭寬裕不少了,可是能省的地方都是一定要省的。
他就這樣一邊想着,一邊望着眼前那一碗飯,眼裏空空的,像是眼中什麽都沒有一樣。這時陡地聽坐他旁邊那人大聲說了句:“唉行了行了行了!”把範禹一吓,擡眼看他,就見他一臉無奈,說:“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你能不能好好吃飯,別再跟我怄氣了!”
範禹一聽這話,又看這人這副樣子,忍不住想笑,不過沒有應答,低下頭去要挾碗裏的牛腱子來吃。祟侯免放下筷子,扯他的手肘,要他停住、先別吃,問:“你笑什麽!”範禹也不看他,手肘那裏使了點力擰着,還是要用手裏的筷子撥弄着碗裏的牛腱,作勢要挾來吃,說着:“就會把自己當盤菜,還當別人心裏老想着他那事似的。”
祟侯免一聽,問:“你沒想着那事,那你想什麽呢?”範禹說:“我在想買花盆的事情。”祟侯免問:“什麽花盆,你現在還挺有閑情的,還種起花來了?”範禹一聽這話,也沒直接應答他這話,只說:“是啊,像我這種人,哪配種什麽花呢,種出來也不懂得欣賞。”他沒打算跟這人說買花盆是用來種姜的,他就覺得這些他生意上的需要多少對外保密一些的事情都是沒必要對任何人提及的。
祟侯免一聽他這話裏的話,就說:“你看看你,又來了。我都說了我錯了,你還不肯放過我,時不時就來歪派我一句。”範禹不接碴,只管自己吃牛腱配米飯。祟侯免見他這樣,就說:“好了好了,你要什麽花盆,上我府上去取就是,你要多少只都行。吃了飯就去,我陪你一道去。”
範禹想想,也沒什麽不可以的。反正為了花盆傷腦筋也全是因這人要暖體糖的貨而起的,那麽既自己都已為了買姜出了大價錢了,那花盆由這人出也沒什麽說不過去的,也不是占了他一點半點的。
這麽想着,他就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