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兩人吃了午飯,就一道出了大康酒樓的前門,向南走去。哪知沒走兩步就見夏侯乙和一個大胡子男人正在街那一側與他們相向而行,像是夏侯乙他們出外剛辦完了事又正要回來這處酒樓了似的。
範禹看見了他們,而他們也看見了範禹與祟侯免。就穿街而過,向他們跟前走近。範禹心想着:應該不是又能吵起來吧。
哪知還好,夏侯乙只是問範禹要往哪兒去,卻有意避開問有關祟侯免的,明明看見祟侯免和他在一塊,要去什麽地方也應該是要一道去的,卻只是問範禹要上哪兒去,而不是問“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
範禹照直說了:“我和他去他府上取一些花盆,回家裏去種東西要用。”夏侯乙一聽,說道:“那要不要我這邊差兩個人跟你去幫着運回去。花盆還是很重的。”
祟侯免截住他的話,說道:“不用了吧,說得像是我府上連兩個家丁都派不出來、連輛板車也沒有似的。”
夏侯乙沒有理睬這話,也沒有反駁,也沒有要跟他吵的意思,只說:“我只是關心問問。”祟侯免不置可否,沒什麽好臉色,問範禹:“你走是不走?”範禹“哦”了一聲,像是才由那種擔憂于這兩人是否随時又會吵起來的倉皇心情中回過神來似地那麽應了一聲。
跟着,他瞥了夏侯乙一眼,見他仍是一臉溫煦的神色,也就放心了,就辭別了他,并和祟侯免一起朝他家大宅走去。并且在心裏想着,這個祟侯免也真是的,回回都不給他表弟好臉色,說什麽話都夾槍帶棍的,明明以往看他一直都是個很有氣度、對人很有擔待的人,哪知可能真是有些錯看了他。真是比不上他表弟,夏侯乙被他那樣擺了冷臉、說了冷話了,都還是神态晏然,一副肚量大的模樣。
範禹現在也是怕了這個祟侯免了,他覺得男人多數時候都應該是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小男人才成日家把那些不滿憤懑全寫在臉上,一點城府都沒有。這個祟侯免近來也真是的,竟就這樣成了那種什麽都寫在臉上的人,還愛在大庭廣衆之下做些讓別人沒臉的事。看來還是沒事時避着他點,若不避着些,那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他這些無時不刻不存在着的憤懑給波及了。
夏侯乙以一臉溫煦的神色将這兩人目送走了,一副既寬容大度又體貼細心的好人形象也算是深入了範禹的心,将祟侯免都不知道比到哪裏去了。
他一轉臉,回過頭對着他那個有着滿腮的蓬蓬胡須的總掌櫃說道:“今日下午起即差兩個人無時無處不嚴密跟着範禹,最主要就是防着那個祟侯。不要叫我再看到一次那兩個人有單獨處在一處的時候!”臉色冰冷,眼神冰冷,跟先前那滿臉滿眼上仿佛都浮着有如溶溶暖春的神色的人簡直就不像是同一個人。
那總掌櫃的那下半臉的拳曲胡子在他聞言之後蓬蓬地抖動了兩下,像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只應着:“是,即刻去辦。”他心裏想着:看來東家真是很重視那個小哥啊,興許将來這三年兩家酒樓相競的重中之重就是搶奪那小哥的一些手藝。不過那個涼棒也真是相當好賣的。
這總掌櫃為了自家酒樓生意也是要好好地找兩個機靈又強壯的人成日跟着範禹的,一定把他“盯死”。
範禹跟着祟侯免進了他府裏,“又入侯門”,見這處與夏侯乙家的不相上下。可也顧不得好好欣賞一下這種大富人家宅中的房子,只催着祟侯免要拿花盆。祟侯免就帶着他一徑走至這大宅中的一處花園裏,并問裏頭正在修剪的一名花匠,說是空花盆那些可還有,都在哪兒擺着。那花匠就将他們帶至園中一角,果見那角落裏撂着大大小小好幾十件花盆,且都還是些好的,他家即便是擺在花園裏露天用的花盆也是上面圖紋精美,镌上的字詞也是相當秀美的。
範禹倒不管什麽圖紋,而只是拿合尺寸的,還盡揀方形的拿。揀了八只差不多大小的、黑陶的、方口帶底孔的花盆,說:“祟侯大哥,我要這些。”祟侯免就打發那花匠去找人推板車過來将這些黑陶花盆裝車。
範禹挑揀完了花盆,與祟侯免兩人正欲往花園外面走,就見迎頭竟是他那個有了身孕的三妹妹進花園裏賞花,範禹還奇怪這女人有了身孕怎不好好在她自己婆家呆着,竟還這樣總是在自己本家出現,不過又一想,這也與自己無甚幹系。于是他只是跟在祟侯免身後走了過去。
那女人看了範禹一眼,像是憶起了這張臉似的,她說:“你上回那個暖體糖還有嗎?我二哥分給我的那些我都快吃完了。他本來說着近來要去再問你要一些的,怎麽還不見他拿回來?”祟侯免上回将那個暖體糖拿了回來後,就将它們與家中一衆女子勻着分了。有些吃得快,有些吃得慢,都讓他再去拿一些回來,他也本是想着去問範禹要的,哪裏知道中間穿插^進發現了對過那個對頭賣涼棒一事,于是他這邊就變成了要範禹大量制暖體糖,準備盡快在自家酒樓裏也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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祟侯免看了自己三妹一眼,說:“明天起我們家酒樓就要開始賣那個糖了。到時我使人送回來給你也就是了。”他三妹一聽,應了聲“哦”,就由侍女扶着去看花去了。
範禹禁不住朝她那愈發挺着的肚皮打量了好幾眼,主要是想看看這肚皮與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那些懷孕女人的肚皮有什麽不同。主要就是好奇。他不禁也忽然想到了他自己——哇!竟然也能生哎!
也不知怎的,在來了這處後,在接受了自己身體的這一事實後,其實他并不曾多思慮過這一層,因一直以來生計也成問題,家中人口也越來越多了,也就變成不只是他一人的生計問題了,而是一衆人等的生計問題都是他得想着的事。雖說他也不是什麽聖賢人,好像在這世界拯濟萬民是應該做不到的吧,可努力讓那些歸至他門下宅中的人都盡可能地過上好日子就仿佛已然成為他心中的一個責任。也因此,他根本鮮少有想起自己如今這身體的種種讓他不習慣的時候,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做買賣上面。就比方說他如今這身體能生養這件事,他都有許久未曾想起了,也就是初來到時,因憶起有關這身體的一些事,最初知道能生養時,确實被駭到,還有些驚懼,甚至有些惡心,可後來一直都沒有再想起這些事情了。如今在這園子裏,經由這祟侯免的三妹的那只肚皮一提醒,他乍地想起了還有這事,當這種怪異感又兜上心頭時,他竟又被駭到,竟又有些驚懼,竟還是有些惡心。
他還想到了如今自己那根有也跟沒有一樣,完全沒辦法使女人懷上,因此他就覺得:那還長來幹嘛?于是愈發在此刻覺得對這世界不滿,心裏在此刻就只憋着五個字——這變态地方!
因他覺得這地方剝奪了他身為一個男人的權利。
哪知他一副不滿的神情叫祟侯免看在眼裏,竟錯會了他的意思。祟侯免叫了他一聲,他回過神來,應道:“嗯?”祟侯免臉上難得“滿是柔情”,說道:“你別難過,總有一天你也會有你自己的孩子的。調養得好的話,也不會真就那樣難懷上的。”
範禹一開始還沒聽清,細看了他兩眼,湊近了去,想問問清楚:“什麽?”祟侯免又認真說了一遍:“總有一天你也會懷上你自己的孩子的!”一字一頓,字字铿然,像拿了一只鑿子一柄錘将字一個個鑿到範禹心上去一樣。
說完,竟發現範禹的神情并沒有舒展,反而像是更凝重了似的,他于是推了推怔在那裏也不知在想着些什麽的範禹,有些不确定地問道:“你怎麽了?”
哪知範禹由來都是很自若的那副模樣在此刻就這樣蕩然無存了,舉雙手猛推了這個竟然對他說出之前那番話的祟侯免一把,用了那種仿佛是剛吃下十碗飯後才能使出來的大力氣,還嚷出來:“你這個變态!你才會懷孩子呢!”然後轉頭自顧地跑了,還補了一句:“死變态!”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懂“變态”一詞是什麽意思,只知道發洩他自己胸中的情緒。
範禹這一跑,也真是夠快的,“身手”飙疾而勇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跑步跑得這樣快。
祟侯免呆住了,在想這人怎麽了,自己明明出于關心他,見他看着自己妹妹有了身孕後“羨慕”的神情,就說了寬慰他的那一番話,哪知還被他罵了一頓,還“變态”?也不知什麽是變态,總之肯定不會是什麽好話。
于是他也不追上去了,他還得留在府上處理些事務,便只是将範禹的住處說與那名推着裝花盆的板車的家丁聽,讓他只管将東西送抵那個地方就行了。
範禹一路跑回了家,喘着粗氣坐在前頭廚房裏只管斟水來猛灌。直至五、六碗水都下肚了,才平複了一些下來。這時才想起沒讓送花盆的人跟着一道來,也不知道那個祟侯免在被“無端”罵了後還給不給他送花盆了。
他就這樣幹坐着又等了能有半個鐘點,竟見祟侯免那家丁已将板車推過了橋了。于是他就領着那家丁去後頭廚房,兩人将花盆一只只排成一排那樣地排放在了廚房裏。
那家丁走後,他依舊是那樣地幹坐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麽了。
而在另一頭的大啓街上,侯乙酒樓裏,一個男人向夏侯乙報說,範禹由祟侯府上只身沖了出來,一路跑回了他山上房子裏面去了。還說他臉上有一些紅,并且滿臉的懊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夏侯乙一聽,這還了得,肯定在那人宅子裏就沒發生什麽好事,肯定是範禹被那人欺負了!
于是他想也沒想,就走去城北,要出北城門找範禹去。
等他到了,見範禹正在廚房門口的空地上摻土,也不知他摻土是要用來做什麽的。他走了過去,問範禹:“你還好吧?”
範禹本是在後山的兩處地方各掘了兩缸土回來,一缸膩一些,土質肥些,而另一缸沙質重些,他要将兩種按比摻好,也好到時候種姜。哪知正摻着,竟擡眼見到夏侯乙來了。
聽這人這樣問他,他就答:“不好。”
夏侯乙問:“你是不是在祟侯家裏被他欺負了?”範禹一聽這話,想着自己也并不是被欺負了,只不過是因為那人說的話讓他心裏接受不了,覺得惡心,就跑出來了罷了,于是他只是搖搖頭,臉上還有一絲苦笑。
夏侯乙這時竟有些激動,誇張地握住他的肩膀,猛力抖了兩抖,抖得範禹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小鏟,定着看向他,眉峰有些上挑,像是在問他這是怎麽了。
夏侯乙說:“他要是對你做了什麽,你不妨告訴我!雖然他喜歡的都是美人,且還是大美人,像你這種又醜又幹又癟的人他一般是看不上的,可是保不定他哪天哪裏出了什麽問題,就對你有了什麽非分之想起來了。他是不是在宅中對你有什麽不軌的舉動了?”
範禹想着:這話怎麽聽着味道那麽怪呢?
不過他也不想管這話的味道怪不怪了,只說道:“唉,沒有沒有。”說着,又一邊低下頭去要拿鏟摻他面前的那堆土。一邊還繼續說着:“他……他就是說了一些讓我聽了惡心的話,他……”
範禹本想直接說出來,但是又忽然發現“懷孩子”這類的字眼竟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這感覺很奇怪,就有些像是一個斯文的人怎地都無法将髒話講出口的那種感覺一樣,橫豎就是突破不了那層界線。
可是夏侯乙偏偏還是要追問:“什麽惡心話?”範禹聽這人偏要追問,竟臉紅了紅,嘴唇微微抽搐了兩下,想要把那幾個字眼逼出自己的嘴巴,卻發現竟然在這一刻就是說不出。
夏侯乙一看這樣子,覺得更加不對勁,就又用手握上了他的肩頭,嚴整了聲色問道:“說啊!”
範禹覺得自己的肩部都快要被捏碎了似的,只得放下鏟子,說道:“沒有,可能是我盯着他妹妹的肚皮看了兩眼,他興許是當我羨慕,就說什麽我以後好好調養也能……也能……也能那樣的話。我……我聽了有點惡心,就跑回來了。”說得這樣嗫嚅,竟依舊沒把完整的話說出口,橫豎夏侯乙能意會了也就是了。
夏侯乙一聽原是這話,都不明白這話有什麽好惡心的,還不是極正常的一件事嗎?于是他只是以他們的慣常思想來看待這樁事,對範禹認真說:“确實是這樣的。就比方說你,就得好好吃點東西,不要成天跑東跑西的,不然吃下去的東西都被你跑沒了。你看看跟你一起住的那個,就被養得白白嫩嫩的,再看看你自己,到眼下,就光長個兒了,那肉呢?肉都長哪兒去了?”
說着,還朝他正蹲着的某部位掃了兩眼,跟着又很正經地收回了眼神,繼續自顧地說道:“你要是哪天把身上也養出你家中那個身上的那樣,某……某些地方也堆上少許多些豐勻的脂肉,想要懷一個小孩根本就不是什麽難事。”
剛說完這話,就見眼前範禹的臉色又變了,不知是發青了還是發紫了的模樣。他愕然,一下怔住,不說了,然後又斷斷續續地開了口,不是很确定地繼續往下說:“我……我是說……說真的。”末了,還又加了一句:“我保證!”
範禹此刻就像一小節一點即爆的炮仗,一聽到了那些跟什麽懷不懷孩子有關的字眼,內裏就即刻怨結入一股強大的氣流,終将會讓壓強在胸中積壓到大得他無法壓抑住而由內爆裂開來。他倏地站起身,把夏侯乙一吓,也跟着他站了起來。他又使出了那種吃下了十碗飯後才能有的氣力,一把将夏侯乙推得退開了四、五步遠,想罵變态又忽然懶得罵了,只管自己回了房間鎖上了門。
夏侯乙在外面敲門他也不應。夏侯乙敲了一會兒後,正在範禹隔壁廚房裏呆着的小正似乎也發現了此人好像此刻與它家主人并不是一夥兒的了,它也反應過來了,沖出來一看,果見主人不與這人站在一處,于是它就吠了起來,還要沖過去。
夏侯乙一見這狗也太會看人臉色了,這時竟像是要沖上來咬自己一樣。雖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又或是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話,但他見這會兒連這狗都已沖出來了,于是也只得疾步走過了板橋要回家去了。
而範禹聽到小正仿佛早已沖出了門,才想到廚房門并未被關上,他也怕小正傷了人,于是忙開門,拉住正沖着板橋在叫的小正,發現橋那端的山頭上竟已不見人了,興許那人都已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