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夏侯乙向來是這樣的,自許風流高逸,別人為他傾倒那當然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可是也沒有哪一回像這一回這樣讓他高興的。他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高興些什麽東西,只是像突然被人報知了一件大喜事降臨到了他頭上似地那般,像整個人都馬上精神爽利了起來。他似乎一早就忘了他上回在那個小樹林子裏誤會範禹的那一回了,那回他不也是一手攬着正跪坐着的範禹,見範禹仰了臉看他,還當是自己将他迷得無可不可,連魂兒都掉掉了。哪裏知道範禹那時也只是疑心他支使人來打劫他、也好借機和他套近乎的。

夏侯乙眼下早将那一件誤會的事忘得幹淨了,又只當範禹為了他跟他那個堂妹的事情在怄着氣,所以才在這會兒不大搭理他。

範禹自顧地看了一會兒書,倒将身邊這人給忘了。因神思浸進去了,就有些不知時日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又感覺到他左側臉頰上有那種帶着潮氣的鼻息噴灑過來,連一條胳膊都搭了上來。他都煩了,索性也不擰轉了頭去看那人,只是拿手肘拱了拱,要那人別這樣湊了過來,也別這樣與他憑肩坐着了,難不成他不知道他自己長得雖說五官眉眼沒有那樣嚴正凜然地吓人、可身形手腳确是犷悍的嗎,一條胳膊都快抵得上他範禹的一條小腿一樣粗了,哪裏受了了他将他那條胳膊架過來,眼下肩膀上面重也重死了。

可是不擡眼、只是用手肘那樣拱了半晌也拱不開去,也是沒有辦法,力量有限。

只能掉過頭去,問:“你這條手這麽重,架到我肩膀上做什麽!”夏侯乙見他終于放下那冊根本就是無趣的書,肯轉過頭來跟自己說話了,就神情和悅地對着他。

卻只是看着,也不說話。

範禹見他這樣子,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外頭都快四時半了也還是日頭酷烈,風兒倒是軟的。這書房門也沒關,習習軟風就這麽飄了進來,像是由門外頭被一個看不見的什麽人借着那風帶進來了一句話似的,只鑽進了範禹的右耳裏:“這貨是不是在發騷?”

這種感覺在一剎那間讓人有一種恍惚,因為好像根本稱不上是範禹他自己的“心聲”,因為範禹覺得這個問話好像并不是由他自己的心底裏頭冒上來的,不像是他自己問自己的一道聲音,反倒像是由一個什麽旁人站在一處他看不見的地方,把這話問出來給他聽的似的,還是只問給他聽的,屋子裏的其他人都聽不見那問話。

那種恍惚就是明明是他自個兒心裏頭問出來的話,卻又實實在在感覺到像是由別處傳來的那樣的一種陌生的隔離的感覺。

因為恍惚,他就怔在了那裏。再加上他也确實是在思考那句問話“這貨是不是在發騷?”

這時,夏侯乙抽回了原先擱在範禹肩上的那條右臂,然後又伸出手去撚弄着範禹用來綁頭發的那一片發帶的尾端。又是半晌不說話。

範禹明白了。

還有什麽說的呢,這人一定就是有病。

他忍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先問出聲:“你沒事吧?”夏侯乙頓了一下,抽回了手,說道:“我當然沒事,我倒想問你呢,你沒事吧?”

範禹心想自己能有什麽事,就搖搖頭。夏侯乙問:“你就沒有什麽話要跟我說的?”範禹想了想,先是問:“你這書能不能借我拿回家去看看,過三五日便還你。”夏侯乙點點頭。不過跟着還是那樣望着他,好像覺得他就是還未将心底的話說出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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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禹也愣住了,都不明白這人今天怎麽了。作出一副善解人意、要聽人訴說的模樣。可是他也不知道有什麽需要跟他訴說的。該說的一早都說完了,不就是問一下他在盤充城的事,還有把姬槐的事情說一說嗎?除了這兩件,倒是還能有什麽?

範禹想了一想,忽然想到問:“對了,上回你說要送床給我的,可是這些天祖辛都在家。等哪天姬槐不煩他了,他也好下山去,我再來你府上挑一張床。”夏侯乙一聽這話,心裏有些失望,覺得這人淨提些沒要緊的事情,說來說去都說不到心裏去,都是在繞着圈子。

範禹把這事情說完之後,也頓了一下,忽然又想到一件正事。就正經問道:“你娶親了嗎?”

夏侯乙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下給問得呆怔住了。他都不明白這小個子的心是怎麽長的,見他平日裏做起事情來大刀闊斧的,沒想到問起話來也是這樣讓人覺得大起大落的,叫人根本也跟不上他的想法。一般人不是想問問清楚像是之前他跟他堂妹走在一起的那事的話,都會轉轉宛宛地問些什麽“先前那女人是你哪家的親戚”“近的還是遠的”“你們平常都在一塊兒嗎”這樣的話嗎?且問話的時候那神情還應該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并且有些躲閃的樣子才對。

哪裏像他,像府衙裏的人審案似的,直接又生硬地問到“你娶親了嗎”這樣的話上面去了。

夏侯乙也只愣住了一會兒,就答:“沒。”範禹“哦”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夏侯乙有些猶疑地問出口:“你希望我娶親嗎?”範禹仰了臉看他:“不想。”夏侯乙心突突跳了兩下,又問:“為什麽不想?”範禹仰了臉看他:“你娶親了的話,那我可怎麽辦?”範禹一想到這個他唯一能仰仗一下的人要是娶了親的話,那他以後的日子雖然不會說是孤苦無依的,但也肯定是要受到很嚴重的影響的,也因此,他當然是不想夏侯乙娶親了。

夏侯乙說:“好,那就不娶她們。”範禹一聽,很高興,舒眉展眼的,放下了手裏那冊書,兩手搭在夏侯乙的手肘上,說:“你說的。”

但想了想,也不對啊。這人都多少歲了,也不能就為了跟自己這樣一個口頭上的承諾就一直不娶妻生子。忽地他也有些懊喪,想着自己剛剛怎麽跟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似地瞎胡鬧。

于是,他本是搭着夏侯乙手肘的,現在又不搭了。轉了頭回去,拿左臂支在那案上,撐起自己的腦袋,避開夏侯乙的眼光。他覺得他自己先前那會兒也真是無聊,虧得夏侯乙還陪着他說了那好些搬不上臺面、見不得光的像是小孩子過家家才會說的不經頭腦的話,實在是無聊。而且他想到自己又怎麽能這樣自私呢,為了自己那些私利,還非不讓人娶親了?

範禹一想到自己那會兒說的那些無聊話,在這會兒轉過了頭來面向書案的時候竟心裏充滿了對自己剛剛那副樣子的不認同。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在之前那個世界裏生存時一直是勇猛果敢的,一直是一副連父母都不需要依靠的心态,也從沒有哪時是有過懼怕的,可眼下在這世界裏生活了才沒多少時候,竟總在心裏不自覺地會浮起一些想要依靠他人的想法。

他覺得他自己定是疏懶怠惰起來了,不然不會性情較之自己在過去那世界中的那樣産生這麽些變化的。

他在此刻根本不會聯想到他眼下這副身體、這種體質、這樣的構造終将一點一點将他原有的本性的一部分給磨蝕掉。雖說不會磨蝕掉全部的他的本性,可或多或少是要替換掉一部分的“他”的。他終将可能會像這世界裏的囝們一樣地想事情、一樣地柔和、一樣地怕冷、或許還會一樣地渴望有一個他自己的孩子。雖說是不會完全像他們,可他無可否定地是會帶上一部分他們的特性的。荷爾蒙的強大就像基因的強大一樣,作用于一個人時,是不會講什麽那個人的理智與個人意願的。

只是在此刻他聯想不到那些上面去罷了,只是想着他自己怎麽如此怠惰起來了,不想着要自己好好立一番事業,倒要成天想着從別人那裏得一些好處,還為了自己那點小利而希望那個夏侯乙幹脆連親都不要娶了地就這樣陪着自己走下去。

他因自顧地想着這些事情,也就沒大在意身旁那人。一臉的懊喪神情,活像是心疼病犯了、疼了好幾晚後到這會兒給憋出來的那種神情。臉上顏色黴墨,本來自做起了買賣以來都一直活得挺不錯、挺有光華的一張臉面這會兒在大天白日裏竟顯得有些寡黃,活像是兩三天都沒吃上飯了似的。

再過了一會兒,他又感覺到了那種帶着濕滋滋的潮意的氣息就這樣向自己左頰拂了過來。他那側手肘依舊是支着頭,只是別了臉過去,朝那個向自己靠過來的人看了一下子。

那人忽然将他上身扶直了,握着肩頭掰成面朝着他自己,卻還沒顧得上說話就先是被他那一臉黴墨灰敗的顏色給吓了一跳。

夏侯乙從沒想過“一想到他會娶親這事竟會對這人帶來這樣大的傷害”。

夏侯乙反正心裏總有他自己那一套想法的。至少眼下他就是這麽認定這樁事的。

他嚴整了聲色,先是晃了晃範禹的肩頭,企圖将他的神思晃回來,跟着就對他說道:“難過什麽?說了不娶就不娶,你不喜歡就一個都不娶回來。”

範禹因先前想着那些冗細的事,把他自己都繞進去了,他整個人也已經想事情想糊塗了,再加上夏侯乙這會兒說的這話根本也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的,範禹沒聽明白,只是愣柯柯地看着夏侯乙,半晌,才說了一個拖長的字:“啊——?”表示他沒聽明白。

夏侯乙自顧地說:“啊什麽?走吧,我們現在去花廳。”範禹說:“現在?太早了吧,還沒到吃飯的時候呢。不如我們先去你家的什物房吧,我先把床挑好。”

夏侯乙見這人怎麽總想着那張床,不過又一想,這樣也好,早點将床運到他家裏去,也好早些讓他與那個祖辛分床睡。

于是他二人就先起身去什物房,在去往那什物房的路上,夏侯乙忽地像想到了什麽似地說:“哦對了,我那兒有一張床,床肚子的一圈都是包裹住的,正面有機關,裏面有暗格,相當寬敞,你家那些錢還有錢匣子都能擺進去。又是實木的,笨重得很,床肚那處外頭有一層木頭的包着,裏頭是銅皮包着的,賊人要搬要擡要鋸要砍都費力得很,幾乎不可能。你要不要?要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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