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範禹撞見了夏侯乙與他那堂妹走在一起後,他買了些制洋菜粉子要用到的用料回了家,心裏起先也是強作什麽也不在乎的,可也不消多時,心裏竟忍也忍不住地在瞎想起了一些有的沒的的,像是這地方的男人本就是多數是偏向于喜歡女人的,哪裏找得到幾個是喜歡他們這一類的生來就是給人做苦工的人的,除了他們中的那些尤為出挑的才能被人看上,餘下的那些還不都是一輩子做活做到老,就像壬伯與戎伯他們,絕大多數又因生活環境、人事環境惡劣,連七十也沒有活到就慢慢地捱出不可逆轉的病氣、繼而給病折磨死了,還有僅餘的那麽少數幾個還得被領上山去受死。
這樣一看來,還真是多數沒有好下場的,他們這一座城裏的滿七十的還能被他領了回來他山上的院子裏,一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散活,一邊養養老,也算是有一處栖身的地方,也算最末了能有一個安靜的下場,不至于說是屍骸被撇在山野裏的,可別處城裏的這些老者的下場就不是這樣了。在他們這裏,他們大家雖人老力弱,可是大家在山上結集在一處,也是一小股力量,起碼大家活在一處,相互看着心裏也有一個底,也有一種安慰,不像是原先都分散在各自的主人的門戶裏,越是到了晚景凄涼的時候,越是一天天地都在擔驚受怕地數着生命終了來臨的日頭。
他們現在這樣住在了一起,生活得也好多了,一般身體要是沒什麽毛病,慢慢過,那也還有三十幾年的日子讓他們過下去。
這世界的人一般都要活到一百二三十歲的,或許在二十歲前生長的那段時間裏是與範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一般快慢,可到了二十之後至八十之間,就像是一切都緩慢了下來一樣,比範禹以前呆的那地方的人難老多了。所以也足見這裏多數的囝連七十也活不到的話,那麽就是說他們的生活環境是有多麽地不好。
範禹由街上回了來之後,先是想着這些叫他感懷身世的事情,想了許久之後,又在想着這地方的庶民百姓裏的男人也多數是想着要娶一個女人回家的,這麽說來就是沒得挑人的人都也是想着要娶女人家去過日子再加傳宗接代的,更何況是能挑人的,比方說像是夏侯乙那樣的,那一定是想着要娶女人的,畢竟女人又漂亮又好生養。他們囝們多數沒有什麽好的水米滋養,一個個生得臉面寡黃的樣子,看了就讓人不舒服,哪裏還會有人想娶回家裏去擺着,又不是個個囝都生得像祖辛那樣,祖辛那樣的是一個極特別的,長得連這城裏的女人都比不上,像那樣的當然也是會有男人喜歡。而範禹又反觀了一下自己,倒又不覺得自己出挑在哪裏,雖說這一向倒真是越長越好了似的,可往往因常看着祖辛,若哪時一經過那面銅鏡、一見着鏡中的自己,就實在又是覺得平凡普通。興許就是天天看着祖辛看慣了,有了那比較,就一反看自己馬上就覺得并不怎樣。起碼他自己看來是這樣的,也不知是祖辛生得太過好了,還是他自己真就是平凡的。
他想了這樣一堆的事,心思尤為紛雜,到最後都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再到末了甚至乎都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思索着些什麽,只是知道很傷懷,并且知道心裏是亂的。
後來他就想着,也不知夏侯乙還來不來找他去他家吃飯了。因他都有許久沒去夏侯乙家裏吃飯了,這麽一算,都接連能有一個月沒有去過夏侯乙家裏吃那頓他往常是每天必蹭的晚飯了。沒往盤充城那頭去時,他先是在家裏避了七八日沒去,那七八日後夏侯乙還親自過來了一趟,還問過他要不要去他家裏吃飯了,結果他口上應着說去,可緊跟着的第二日就策馬揚鞭、駕着家中粹白之馬、領着兩個宅中壯士、潇潇灑灑地往盤充城去了。
可一回了來,就眼見着那樣讓他心酸的事情,再不想認都好,心裏還真就是酸死了的。如今都已有一個月沒上那人府上去了,之前那人親口來問去不去了後,他都沒有去,那這會兒也不好就這樣突兀地跑過去、又蹭起飯來。那肯定是不行的,也沒有一個銜接,也沒有一個鋪陳。
範禹是想着,唉,這一回也不知那人會不會再來叫自己過去吃飯了,他要是再來叫他去一回,他也好有個臺階下。
于是,範禹這一回就在家裏有些心焦地等着。雖也沒有幹等着,到底還是顧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的,像是制那可以用來做布丁、軟糕之類的洋菜粉子,可到底一直是心焦的,心裏空落落的,還一直有些恍惚,一直都在分神想着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再都不來叫他過去他府上吃晚飯了。
範禹就這樣一路等着,因那日在大街上撞見夏侯乙與他堂妹時,範禹是并不知道夏侯乙也是發現了他的,又因他也不知道夏侯乙一早差了兩個人來盯他的梢,他還當是興許他回了來夏侯乙也是不知道的。于是他這樣在家等了四五天之後,想了想,就去問宅中老伯,問說他走的那些日子裏可有什麽夏侯府上的人上門來,老伯說沒有,他聽了後,心裏又是一空,想着怕是夏侯乙因他之前那樣說了去吃晚飯又沒去吃晚飯的事,就當是他在有意疏遠他,那他也就不再一副“拿熱臉貼冷庇股”的樣子了,也就不再湊上前來了。
範禹這麽一想,心裏竟也不知該有一個什麽樣的想法了,只知道難過是肯定的。
他就這樣,又過了四五日,連洋菜粉子都給他做出來了。他還是一直心裏隐隐盼着那個夏侯乙也不知哪日會不會上門來找他去一起吃晚飯的,他心裏還想着如那人來了,他就要先端着兩分顏色,跟着就一定肯了,再都不會既說了去了卻又最後不去的,哪知那人終是沒有來。
他就一直心裏涼涼的,又再過了四五日,連他那布丁都已給他做出來了,那人卻依舊是沒有上門來。就這麽耗着,也不知那人到底存的是什麽心思。範禹在這幾日裏,有時回過頭來一想,想着定是那人對他也是從來就不上心的,不然也不會這樣,哪有因他的一些極為客觀的因素別扭了一陣子,就再都不上門、不往來了的。他那時鬧別扭也不是有意的,他這別扭還真是極其客觀的一種存在,也不是說他天生就是有不少小性子沒處使、總愛鬧脾氣的。他那會兒猛地一下子意識到了有這樁事的存在,意識到了自己現有的這一種體質與心理,而原本的他要就這麽去承受這一種新的身體狀況與新的心境,哪裏就那樣快就能調适過來了。這麽說來,有別扭也是自然的事,哪裏料到那人竟這樣地不大度,竟再都不上門、不往來了。
這麽一來,叫他以後與他再怎麽處,他是個男人,他不主動地上門來,難不成反倒叫他要反過去地貼上去。
範禹倒是在這一兩日裏是有想過實在不行的話就倒不如由他上門去,也充個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說什麽他那日有要緊的事就上盤充城去了,臨行時也沒顧得上告知一聲,這會兒回來了,就想着來探望探望他、想看看他這一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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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禹都甚至作過這樣一番盤算,想着也可借機過去看一趟,也好與他再搭上,就故作是一副老朋友的姿态,而不要表現出任何是對他存了什麽心思的樣子也就是了。在他看來,這樣主動地去再與那人搭上倒也無不可的,畢竟原本的他是一個那樣的在有些方面心性粗的男人,且也慣常于鑽營之道,沒事時就喜歡拉拉路子、使點招術,這些行為他也是慣了的。
可真地放到了眼前目下這一樁具體的事情上面去了時,他又發現現在的他根本也無法那樣去做。因他瞞過了誰也瞞不過他自己,他對人有心思就是有心思,帶着那樣的心思上門去的話,那哪裏是去結交探視什麽朋友的,那就是去倒貼的。一想到是這樣的,他又做不出了。
他左思右想,就是覺得那人必定是對他無意的,不然也不會這樣,也不會自那日他離了這魚女城往盤充城去後的這好些日子就再未上門來過了,一定就是先是惱了他那日食言,明明就應了上門去一起吃飯卻又最後沒去,再是想想他這樣的人不結交也罷,跟着定是有一堆的紅粉知己、都像是粉玉一樣的女人圍着他,他就也根本無暇顧及他這一頭了。
範禹在這邊山上家裏統共等了能有二十來日,他回來這處城後的第二日就撞見夏侯乙與他堂妹走在一起的樣子了,也就是說自他回了來這處魚女城之後的二十來天裏,他都一直是在等待着,等着夏侯乙能主動一些,哪怕是上門來問問他最近有沒有做出些什麽新的食物來也是好的,哪怕不是來叫他上他家裏去吃飯、而只是問生意相關的一些事情也是一件好事。
可偏就是不見那人來。而範禹随着時光這樣一天天地消磨了過去,竟就這樣恹恹得了病。
他竟就這樣得了病,倒也不能算是一件怪事。這就像是那種常年裏時常小毛小病不斷的人反不易患上什麽大病,反倒是那些一直特別健朗的人反而有時較易一病不起。像範禹這一種人向來沒被什麽感情上的事情磨折過,他向來是不知道這種事情的苦處,每天活得不知道多“天真”與自在,等真地一到他也遇上了這種事情了,這事情就馬上變成一塊很大的心病,一下就能把他磨折得削瘦了、躺到床上去動也懶得動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沒用。但是反正就是不想動了,誰也不能逼着他下床去。于是他就一副病恹恹的樣子在床上躺着,祖辛與婆婆很急,要給他找大夫上山來,可他偏不肯,非說什麽躺躺就好了。其實他自己心裏知道,這是心病,也不是身體上的毛病,大夫哪怕上了山來,也興許只會給他開一副理氣安神的方子,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
他既不肯,那祖辛與婆婆也就不好再堅持非要找大夫上來了,雖憂心,可也只得由着他就那麽往床上一躺。
可他就這樣躺了四天了,也依舊是不大下床,這四天裏他連往常一定是堅持要親自去的在下午四點時在檔上與有意代銷糖果的小商販會面的那件事都不去了。本來他一回了來後,就仍是每天下午四時要親自去一趟的,原先他去盤充城時,就讓人把他寫的一份新告示貼在檔口上,說讓那些人去他城東宅前,說宅中會有人與他們商談的。在他離開的那二十日左右,都是由祖辛為他代管這事。之後他回了來後,就又是改成是他自己親自過問這事。
可經由現在這幾日這麽一躺,他又不理這事了,而又是讓人去他城東宅子找祖辛談這事。而他自己則是什麽都懶怠理會。
他這樣一躺躺到了第五天,祖辛實在不願就讓他這樣躺着,他這樣不明不白也不知道原由地躺着,祖辛心裏也是害怕。因這一回他這麽躺着,人明顯看着就是瘦削了的,根本也不像上一回,上一回他也是躺着,可上一回他也只是有些沒精神,也并沒有變得很瘦,且多數也只是在晚上時躺着,哪像這回,這回是天天由早躺到晚,再由晚躺到早。再這樣下去,真不知會躺出什麽大病出來。
于是祖辛在第五天的下午,就由城裏請了大夫上山來了。他那天在山下宅裏做了午飯,吃了午飯,就去城裏張羅這事去了。領了大夫上山去之後,大夫給看了病,說了什麽心氣郁結,還是得開幾副舒肝理氣的方子,先吃着再說。然後祖辛就請大夫開了方子,還跟着大夫下山抓藥去了。抓了藥回來就煲了一小鍋,再扶範禹起來,讓他喝下去。見他喝完了藥,他又再下山去了,因下午四時還得在山下宅子裏守着,得看有沒有人上門來談賣糖果的事。
這第五天晚上,夏侯乙就被報知範禹這已是連着第五日沒有出過他山上院門一步了,且這天下午時還有一名大夫被祖辛領着上山去了,卻不知是為了宅中的哪一個人看病的。因他們想着興許那大夫是被請上山去為山上院子裏的哪一個老伯醫病的,而範禹也有可能是悶在院中、一步不出地在琢磨鑽研些與他攤檔有關的事情。
他們問夏侯乙可要明早上讓他們中的一人去找那被請上山的大夫問問,到底是宅中的哪一個患了病、請他上去醫病的。夏侯乙其實聽了那兩個盯梢的人的話,就已經心中惶惶了,聽他們這樣問了,就說:“明早上即去打聽一下。”
那一整個晚上,夏侯乙都有些心焦,想着莫不是真出了些什麽事了吧。他這二十幾天裏原本還一直是有些得意的,想着那個先前給了他不少臉子看、且三請四邀也沒請得動的範禹現如今就暗自吃味吃到飽去吧,他倒是要看看是他能忍還是那個範禹能忍。自那個範禹回了來這麽長時間,他就是沒去找過他,而又因心知那人心裏在為撞見了他跟他堂妹走在一起的事情而吃醋,于是就更是不上門找那人去,就是要憋屈着他。他哪裏知道那個素日裏看着那樣健朗硬氣的人也有可能十分經不起心病的折磨,或許大夫上山去就是醫他的病去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也真是的,才憋屈了這麽一點日子,就直接躺到床上去起不來了。
雖這事也未經證實,可夏侯乙越想越有這可能,于是一晚上都沒大睡好,有些翻來覆去的。直到天明了,就馬上使家仆叫起那盯梢的,讓他們快些去找那大夫問清楚,還說都這時候了,那大夫也早該起了,還說早知道就讓他們昨晚上就去問了,橫豎這城中的醫廬裏的大夫大多數都接夜診的。
那兩人也只有早早地去了,又因他們并不知那大夫是哪一家的大夫,只得由城東那一片的醫廬挨個兒地走訪起,卻找來找去找不到他們曾見過一面的那大夫,于是只得留了一人繼續找,跟着讓另一人去盯着範禹他們那邊山上的院子的動靜。那繼續找的人又找了約摸一個鐘點,就找着了。想要打聽一下,哪知那大夫說與病患無關的人哪裏就能随意探聽病患的病情了。那人一聽一氣,就要動用武力,哪知這大夫還一副寧死不屈、極有醫者尊嚴的樣子。那人畢竟之前也只是做做樣子,也不會真地打下手去,就開始求這大夫好歹也告訴他是山上院子裏哪一個人患了病,是老的還是少的還是幼的,哪知那大夫不說就是不說,還說除非是能證明他與病患是親人,否則就是不說。
把那人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就這樣回去禀明他家主人。夏侯乙一聽也是一氣,本想說你就不會好好揍他一顧,看他還嘴不嘴硬了,後一想他家宅裏的人向來也不是橫行跋扈的。既這樣問不出也罷了,那只得他下午時借故上範禹山上院子裏走一趟,要是沒病最好,頂多就是他這邊先拉下臉來靠過去罷了,要是有病了,那還了得,得早治。且如果範禹是這會兒工夫患了病,那多半就是心病,那他也不能再在這裏一心想着要給他點教訓了。
好容易等到了下午午飯剛過那會兒,夏侯乙掐準了時間就到了範禹山上院門前,又是叩了門等人來給他開門。不多時,一院中老伯來應了門,那老伯先是将門牙開了一條縫,探了一顆腦袋出來,一看是一個男人,那男人自報說是夏侯乙,說要見範禹。于是這老伯跟上回那老伯一樣,說是要問了能不能見再說,跟着把頭一縮,把門先給合上了。
那老伯去敲開了範禹的房間門,說有一個叫夏侯乙的人來說要見他。範禹本是平躺着的,一聽這話,還有些激動地把頭一翹,勾頭起來看着老伯,想說些什麽的。可等到他都這樣勾頭起來、脖頸處都離了枕頭了,卻又發現他自己究竟也沒什麽話要說的。就又沉沉地往後一躺。
他這躺着的幾天裏倒真沒有想過夏侯乙這時要是來找他的話那他要如何如何應對。他剛回來後的那幾天、等着夏侯乙再上門來找他一起吃晚飯時,倒是不停地想出了許多許多種如果他上門來那他要如何應對的形景與姿态還有要說的話,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之後,到了眼下都在床上病了這好幾天了,他倒真沒有再想過若那人來了他要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