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雙城見宋湄那天,是花藝社活動的休息日。溫房裏只有宋湄一人修剪花枝,秋雨綿綿,随風斜飄,顧雙城從小樓出來走到溫房之間短短幾十步就落了一身細密的雨滴,凝結在他全羊毛的西服表面,一粒粒針尖般的晶瑩剔透。
氤氲的霧氣蒸騰在暖暖的溫房裏,宋湄拿着小花鏟聽見開門的聲響,轉過身來就看見那個清冷俊朗的青年已然走近。
細雨打在玻璃花房的屋頂和牆上,天地間都是模糊一片,那青年側臉輕輕撣去肩頭的水珠,劍眉星目,那般的纖塵不染,她一個恍惚脫口而出:“青睿……”
“連太太。”顧雙城開口,拽回了她飄零的思緒。宋湄不知不覺間竟濕了眼角,側臉輕拭了一下,舒展開柔和的笑容,“是顧少爺啊,怎麽找來了這裏?”
顧雙城牽起一枝剛剛打理好的木芙蓉輕嗅了一下,“連太太真是個愛花的人。”
宋湄不知他來訪的目的,隐隐有些不安,但還是平靜地說:“是的,我平日也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愛這些花花草草,不比顧太太能幹。”
顧雙城笑了,那笑容卻比外面的秋雨還冷,還未近身就讓她感到那樣徹骨的寒涼和恐懼。
“這些花草可嬌貴得很,比起那些養個貓兒狗兒的人,連太太可算是極有耐心的人了。”他淡淡地誇獎了一句。
宋湄客氣道,“到了我這把年紀,也只剩耐心了。”
“那怎麽會呢?”顧二爺挑眉表示不信,“像您這樣能成大事者,除了耐心外,還得有那份狠勁。抛棄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能二十多年安枕無憂地做貴太太,這份狠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也難怪您當年能大紅大紫了。連太太,哦、不,甘女士,您說是嗎?”
“哐——”宋湄手中的小花鏟掉落地,彈起打在她光潔的腳背上,砸出一塊淤青,她也毫無知覺。“你、你怎麽知道?”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本應該矢口否認,怎麽輕易就上了他的套呢。
大概,是因為他的目光太過銳利了吧,一眼看過來就好像把她看透了似的。
顧雙城彎腰,替她拾起了小花鏟擱在架子上。指尖沾了些許泥土,他微蹙了眉頭倒也沒說什麽,只是繼續繞回了正題。
“你在未成名前,有過一個孩子,交給你姐姐撫養對嗎?”
“姐姐……”宋湄輕聲念了一下那個稱呼,有一種遙遠的陌生感。她也是前不久見了甘願,一番才打聽後才知道這位顧小姐的母親正是自己十八歲離家起就再未見過的姐姐甘霖,年少時的沖動,等來的卻是不到黃泉終不見。
“你大概是怕這孩子影響你的事業,加上孩子的父親也沒有娶你的打算,趁着沒出名你把她丢給了你姐姐。本以為天衣無縫卻不想陰差陽錯這個孩子被我爺爺誤認為是他的女兒,因為她長得太像甘霖了,但是你們姐妹倆,本來就極其相似,她像的其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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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湄一時眼前炫白一片,幾乎站不穩,扶着花架失魂落魄。二十多年來,這個秘密她深藏心底,在無數個夜晚想起都撕心裂肺輾轉難眠。因為愧疚,她害怕自己多看一眼那個孩子就會心軟,而她走到今天這一步注定了無法回頭,也更不能動搖。所以這些年,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懊悔,她都默默承受。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早已淡忘,可那傷疤還是在被顧雙城揭開的瞬間,鮮血淋淋,宛如昨日。
她擡眼看着顧雙城,他淡然而篤定笑着。宋湄、或者說甘泉就知道,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不是來詢問自己,他也不需要一個所謂的答案,他早已認定了真相,來找自己不過是出于禮節的通知一聲。
那樣高高在上,那樣俾睨衆生,真像他啊,曾經他也是這樣看着她說“我從來都沒說過我喜歡你。”就決然離開,再無然後。
他們的眉眼,是那樣的相似。
藏匿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被他揭穿,她反倒釋然地一笑,掠起鬓角的碎發別到耳後。“你說對了大部分,但不是姐姐。我離家那麽多年從沒有想過回去,孩子出生後我也沒回去過。當時我躺在一家小診所裏,耳邊是孩子哇哇的哭聲。我找不到孩子的父親,是一位朋友一直在照顧我。她說我不能留着這個孩子,那會毀了我的一生。那位朋友抱走了孩子,送去給我的父母,據說他們……”
她說着有些哽咽,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下去,“他們看了一眼,說确實、确實是甘家的女兒,就收下了她。我一直都沒有回去看過,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怎麽被姐姐帶走的,更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
“所以你連自己父母和姐姐的葬禮也沒參加,是嗎?”顧雙城冷笑了一聲,打從內心深處鄙夷了名為甘泉如此美好,卻實際狠毒如斯的女人,“你還真是夠狠心!”
宋湄默不作聲,隔了良久才開口,“一定是那天我打翻了茶杯才讓你懷疑的吧。其實那天我并不是因為甘願才找上門的,我只是想到你是青青的兒子,因為她就是曾經照顧我的那位朋友。我只是來替她看你一眼,倘若你說我狠心,那麽你呢?”
趙青青這三個字,刻在顧雙城的心上很多年,是一道早已愈合的傷疤,他并不怕被觸及。關于她,他下的定義是這樣——生下他為了換錢的那個女人。
所以顧雙城連愣都沒愣一下就嗤笑了一聲,墨黑的眼眸銳利地眯起,語調清冷,“那倒真不奇怪她能替你送走甘願了,她連送走自己的孩子都毫無留念,更何況是別人的孩子。她那樣的人,哪能算是母親呢?”
他挑着眉頭看着她,宋湄啞口無言。
“倒是你的父母,一句話都不問就替你背起了你丢棄的包袱,你和趙青青,都是一樣冷心冷血的女人,你們有什麽資格說別人狠心,別人再狠也比不過你們沒有心……”
最後一句話,徹底壓垮了宋湄僅存的那點支撐。她腳下一軟,就癱在了地上。顧雙城抽出手帕,細細擦拭了自己方才沾了泥土的指尖,“我本是想你是她的母親,現在卻發現你根本不配。”
他傲然地轉身離去,宋湄再也無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出了溫房顧雙城沒有在花藝社有分毫逗留,似乎對這個地方充滿了厭惡。
“二少爺,現在去哪?”駕駛座的李特助問。
“去接小姑媽。”顧二爺說完抿着嘴補充了一句,“哦,對了,她不是我小姑媽。”。
“嗯。”李特助應了一聲。
車子開出去麽多久,後座的顧二爺又開口了,“她不是我小姑媽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厄,我知道。”李特助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二少爺,那嘴角怎麽忍也忍不住地向兩邊扯去,滿臉是藏不住的笑,“是甘小姐。”
又開了五分鐘。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甘小姐吧?”
“……”李特助擦汗,“二少爺,資料都是我調查的,我當然知道。”
“李特助。”顧二爺收了笑容冷冷地開口,“你跟了我幾年了?”
“有四年了,二少爺。”李特助一看他臉色變了,陡然一驚,連忙畢恭畢敬地回道。
“那你就不能恭喜我一下嗎?!”傲嬌的顧二爺終于忍不住發火了,那俊臉都皺成了一團,恨恨地瞪着李特助。
李特助淚流滿面,“二少爺,恭喜你。”
“嗯。”顧二爺滿意地笑了起來,那笑容裏的歡喜,那歡喜哪裏有詞可以形容呢。
車子到了別院,顧雙城傲慢地讓李特助去叫甘願出來,卻不想李特助空手而歸,“小姐不在,陳嫂說她好像去大宅了。”
“大宅?”顧雙城不解,“她去大宅做什麽?”
“這個……”李特助為難地說,“我就不知道了。”
“去大宅。”顧二爺不爽了,這種激動人心的時刻,竟然找不到人,要是讓他知道是誰叫她去的大宅——殺無赦!
因為答應了顧一鳴,甘願如約到了大宅。剛要敲門,手機就滴滴地響起。她掏出來一看,是顧一鳴的電話,想來他肯定是急了,一路上就沒少接到他催促的電話。
“喂,我到了啦。”她說着敲了大門一下,以示真實。
那頭的顧一鳴卻不是催她,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驚慌失措,“小姑媽,你別來!她們沒走!她們說——”
她還沒回過神來,大門咔嗒一聲打開,開門的,不是方叔,而是沈瑜。
電話裏顧一鳴的聲音還在繼續,甘願卻腦子嗡地一聲悶響,還未回過神來,沈瑜就揚起手,一個響亮的巴掌夾着風襲來,清脆的一聲“啪!”。
這一巴掌打得着實狠,似乎宣洩出了沈瑜憋悶許久的怨氣,打得甘願眼前一黑,踉跄着摔坐在地。沈瑜挑着柳眉瞪着她,那妩媚妖冶的紅唇裏吐出最惡毒的字眼。
“野種!”
顧雙城趕到大宅的時,甘願一個人站在空寂的前院裏。雨點漸密,她的身上濕了一大片,長長的睫毛也落着晶瑩的水珠,她一眨眼,那水珠就滑落,沿着她的臉頰蜿蜒成細細的小河,她擡起頭看着顧雙城,“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顧雙城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先回去再說。”
甘願擡眼看他,像盲人乞求眼前能有一絲光明一樣乞求着他給她一個答案。
他無力隐瞞,只能點點頭,“是的,我也是剛知道。”
甘願腳下一軟,幾欲摔倒,被他一把攬住扶着上了車。李特助急忙遞上車裏備着的幹毛巾,顧雙城拿過毛巾一點點替她擦拭濕透的長發,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極耐心地說:“我們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再喝點姜湯,好嗎?”
“她們說,是連太太是嗎?”她根本沒在聽他的話,兀自地低喃,許是剛才淋雨凍着了,她的聲音裏帶着顫抖。
“難怪我和連喬那麽像,難怪我也像她。爸爸領我回來,并沒有做親子鑒定,是因為我長得太像媽媽了是麽?他怎麽那麽傻,那麽傻呢……”
當初甘霖出車禍的機場大巴,是隸屬于顧氏的運輸子公司。顧懷山是在看到車禍死亡名單時才看到了甘霖的名字。他當即就派人去打聽消息,找到甘願後二話沒說就把她領進了顧家宣布了她的身份。
“好了。”顧雙城沒有接她的話,而是繼續哄她,“先回去好嗎?”
“你去找過連太太對不對,她為什麽不要我?”
“你先別想這些了。”見她臉色慘白,連雙唇都毫無血色,顧雙城心裏是刀割般的心疼。他本想由自己親口來說會好一些,他想了好幾種可以讓她不那麽受傷害的方式,可卻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顧雙城!你叫我怎麽不去想!”她一把甩掉毛巾,“你叫我怎麽不去想!回去!我回哪裏去!哪裏是我家!我是誰!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像一頭絕望無助的小獸,拼勁了全力嘶吼,發了瘋似地就去開正在行駛的車門。車門上了鎖,她一下下硬掰,最後無力地擱下。然後是歇斯底裏地痛哭,那哭聲像是小鹿的悲鳴,揪人心弦……
他攬過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摸着她還濕着的頭發,她喑啞着說,“帶我去見她。”
花藝社小樓的頂層有個小小的陽光房,可以看見屋後成片的花園。窗前的一個女人背對着宋湄而坐,雖然裹着一條厚實的羊絨毯,依稀可見嶙峋的瘦骨。“雙城他長得……像哥哥啊,那一定很好看。”
“你真的不去見他嗎?”宋湄問道。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人都說外甥像舅舅,好在我記憶裏哥哥的模樣也是他這般年紀,所以想象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難。”
那女人話語中的“哥哥”讓宋湄有幾分不自在,便轉移話題,“還有,這個世界真是小啊,那個被你抱走的孩子竟然成了他的姑媽。”
“你後悔了嗎?”她猛然打斷了宋湄的話,“你是不是心軟了,想着時隔多年,覺得虧欠她,想和她相認?”
她的問題讓宋湄猝不及防,或者說是一語中的,一時間啞口無言。
“別妄想了,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回頭的。當你獻出靈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善良的人了,你若是心軟,我就是那代價……”她轉過臉一笑,逆光中只能看見那森森的白牙和有些猙獰的笑容,在幽暗的小閣樓裏陰森得吓人。
宋湄覺得,冬天是真的快來了,她覺得骨頭都冷得打顫,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将要天黑,也是該回家的時候了。宋湄鎖上小樓的大門,轉身支起傘,白色碎花的傘豎起,她就看見了倚着顧雙城走來的甘願。她收了雨傘,對他們說,“跟我來吧。”
溫房裏有個小爐,天冷的時候宋湄時常在裏面修剪花草,煮上一壺茶,偷得浮生半日閑。今天她拉開茶櫃的門卻遍尋不獲姜茶。轉念一想是連喬讨厭喝姜茶,她便沒有買過。只能打開一罐錫蘭紅茶,配了淡奶,給她煮了一壺濃濃的奶茶。
米黃色的液體注入杯中,白蒙蒙的煙袅袅散入空氣中,香醇的味道飄散開。甘願接杯子的手微微顫抖,顧雙城替她接下讓她捧在手裏,自己拒絕了這種含奶的飲料。
甘願看着那個優雅慮着茶渣的女人,從第一次見到時就湧上心頭的親切感再次如浪濤洶湧而來。她覺得自己應該恨的,她應該去質問這個女人為什麽要抛棄自己,她應該用一個冷冷的語調來開場。
可是一開口,那聲音卻還是藏不住的激動,而那激動裏欣喜大于仇恨。
“你……”她顫抖地開口,可說完這個字,她又怔住了,覺得這個稱呼不合适,可腦海深處那個字她又怎麽樣都說不出。
宋湄看出了她的緊張和無措,淡淡地說:“你還是叫我連太太吧……”她把茶渣倒進一個小巧的垃圾桶裏,輕嗑着桶沿兒,一點點把濾網裏的茶渣倒得幹幹淨淨。
連太太……
甘願眼底那點光瞬間就熄滅了,在唐莉把一疊資料甩在她臉上時,在沈瑜給她一個耳光叫她“野種”時,在沈豔秋沖着她大罵“滾出顧家,滾回去找你那個不知羞恥的母親去!”時,她心底唯一亮起的像燭光般那樣點點的光就是——她有母親?她還有母親!
然而一句“連太太”就一下把那點僅存的溫暖也抽走了。
“可是……”甘願顫顫地擡頭看着她,那烏溜溜的眼珠裏噙着淚花,是這陰雨綿綿的天氣裏唯一閃亮的東西,一如她剛出生時那般澄澈透亮。
趙青青抱走孩子的時候,宋湄掙紮着從床上坐起,“再、再給我看一眼……”
趙青青無奈地扯開小毯,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鬧,就睜着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織成了一張網,勒在她的心上,一點點收緊,把她的心割成無數的小塊。
那血湧起,湧上頭,湧進全身,她突然發狂似地掀開被子跳下了床,撲向那個在她身體裏孕育了十個月的小生命。趙青青連連後退,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筋骨像被碾壓過般的疼,“把她留下吧!”
“不可能的,宋湄。”趙青青說着把孩子遞到她眼前,“她不是你的孩子,是你人生的污點,事業的終結,還有嫁入豪門的絆腳石。”
宋湄伸出手,在距離那孩子的臉頰還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來,“走吧。”然後那雙如夜般的墨色雙眼,就在她視線裏一點點遠去,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