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猛地從冗長裏的夢中驚醒,睜眼卻是白花花的一片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她掙紮着動了一下,卻發現全身骨頭都想碎了一樣的疼,坐在床邊的林蓁一下撲過來,“甘願!你終于醒了!吓死我了!”
甘願?她愣了一下,現實和舊夢混合在一起,她一下理不清了頭緒了
路雅南正端着兩杯咖啡從門口走進來,見她醒了,也是滿臉的歡喜,“你終于醒啦。”
甘願擡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號服,動了一下眼皮,卻覺得隐隐地疼,伸手一摸,額頭上纏着厚實的紗布。
“你真是命大,只是微微撞破了腦袋,身上也只是淤青和擦傷,很快就會好了。”路雅南說着把咖啡遞給了林蓁一杯,擡手看了看時間,“這才12小時不到,你就醒了呢。”
她扭頭看看窗外,天是黑的,那麽她是睡了一個白天嗎?對,她出了車禍,睡了一天。
車禍?她突然驚坐了起來,疼得直咧嘴,“雙城呢?雙城呢!”
林蓁急忙扶住她,“沒事沒事,你們倆都是命大的。他拼了命擋着你,反倒也救了他自己,正好是駕駛位撞上了貨車,副駕駛室只是撞上了路邊的欄杆。不過他上半身躲過一劫,下半身卻不太走運……”
林蓁的話,說得甘願心頭一震,差點又要暈過去。路雅南急忙打斷林蓁的話,“你別吓唬她啊。甘願,你別擔心,顧雙城沒有生命危險,那麽嚴重的車禍,只是左腿的髌骨和踝骨碎裂真是萬分的走運了。他已經做完了手術,只是後腦震蕩有些嚴重,所以還沒清醒。”
她一顆揪起的心轟然落地,沒有生命危險就好,她可以接受一切最壞的打算,卻獨獨不能接受他就那樣離開自己。
回過神來,已是滿手心的冷汗。
路雅南見她定了神,也就安心了幾分,“那我去叫醫生來看一下。”
“等等——”她叫住路雅南,“讓林蓁去吧。”
“嗯?”林蓁有些奇怪,“她去我去有區別嗎?”
“你穿着平底鞋,走路快啊。”甘願胡亂地誇了一句,“而且你向來做事利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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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蓁倒也真信了,嘿嘿地就起身要走,她急忙補充一句,“我想吃蛋糕,能順便給我買嗎?我現在感覺還好,不用醫生急着來的。”
“行,你等着!”林蓁一拍胸,嘚吧嘚吧地就出了病房。
路雅南給她調節了一下點滴的速度,“事出突然,本想給你們轉院去安仁,這樣我平時就能多照應你了。不過你沒什麽大問題,過兩天也就能出院了,顧雙城我看了一下情況也還算穩定,回頭觀察一周左右也只要回家休養就行,所以就不折騰你們了。”
許是昏迷得久了,甘願有點口幹舌燥,動了動幹裂起皮的雙唇,似乎想說什麽。
路雅南給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她的床尾,“你真是好運氣,兩次車禍,都沒有出大事。”
她咕嘟嘟地喝光了一杯水,路雅南問:“還要嗎?”她搖了搖頭,把空杯子擱到床頭的櫃子上。
她開了口,聲音有些重創後的無力感,“甘、甘願,你才是甘願吧……”
路雅南一怔,杏目眨了一下,溜過一絲驚慌,又迅速平靜下來,“你在說什麽?”
“甘願……”她這麽叫着自己用了十幾年的名字,第一次覺得從自己口中念出來這兩個字,既別扭,又陌生,“我想起來了,我不是甘願,我是雅南,宋雅南……奶奶,姨媽,還有你,我都想起來了……”
路雅南見甘願一臉的肯定,和小時候一樣烏黑的眼眸裏閃着帶着期盼的光,頓時就覺得自己沒辦法繼續對着這雙眼睛撒謊。病房裏的暖氣開得并不高,路雅南卻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推開半扇窗戶,迎着夜風長籲了一口氣,轉念一想怕那冷風吹着甘願,便關上了窗戶,又踱步走回了床邊。
“你還是叫我路雅南吧,那個名字,我已經快要忘記了。”
“那……雅南你是知道?你知道……不,當初關于我的一切,都是你告訴我的!”甘願扶着額頭,覺得腦子一亂就牽動着傷口,一抽一抽地疼。她想不明白,當初的甘願,如今的路雅南,為什麽要那麽做。
做了十幾年的小姑媽,又忽地一夜不是小姑媽,然後又是小姑媽,她已經徹底被這反反複複的肯定與否定繞暈了。而這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十四年前那樣意外造成的。如果她沒有失憶,她就不會變成小姑媽,也就不會有之後所有的身份錯亂了。
“我的DNA鑒定,是你做了手腳吧。”甘願想起,DNA鑒定是在安仁做的,安仁的醫療鑒定中心又是由路雅南負責的,她做手腳并不是一件難事,雖然這是不應該的。
路雅南點了點頭,倒是很坦白地承認了,“是的。”眼下她不承認也沒有辦法了,甘願找回了記憶,這場長達十幾年的騙局就結束了。
“你為什麽要騙我?”她這樣直言不諱地承認,反叫甘願有些接受不了了,心中原本已經猜測出了答案,可答案真的到了眼前依舊會難以相信。
“是因為我蠢嗎?因為我很好騙,小時候你說什麽我都信,所以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的騙我?!你知不知道,你騙了我十四年!我一直被蒙在鼓裏,像一個傻子,扮演着你給我安排的角色!小姑媽?!可笑不可笑?我就這麽蠢?蠢到你覺得的我連知道自己是誰的資格都沒有嗎?”
“甘願,你不要激動……”路雅南見她情緒激動急忙拉住她胡亂揮舞的手臂,她左手的點滴已經回血,那鮮紅色的液體充斥了半截軟管,手背的靜脈浮腫了起來,青紫一片。
“你們每個人都叫我不要激動,事到如今,我還會聽你們的話嗎?”她竭力嘶吼起來,有種歇斯底裏的絕望,她內心憋了太多的東西,她一直在努力抑制,終于在這一刻全部洶湧而出。
“連太太……說她二十年前不要我,現在也不會要我。還讓我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我是誰,我是現任連太太結婚前和別人的男人生的野種!”
“你騙了我全部的人生,我做了十四年的顧家小姐,最後被人掃地出門,然後你還叫我不要激動,我應該很平靜嗎?!那不好意思,是我沒能控制情緒。我對不起你們!”
“是不是我對不起你們所有人,所以你們才會這樣對我!那我現在還夠了嗎?還不夠的話,我要怎麽還,你們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麽、還!”
路雅南緊緊抱住甘願,任由她使勁捶打着自己的後背發洩情緒,她聲嘶力竭地哭吼着,最後漸漸沒了力氣,把下巴抵在路雅南的肩頭,微微地顫抖啜泣。
“對不起,對不起……”路雅南輕拍着甘願,猶如年少時哄她入眠時一般,只是此時,無人能入眠。
佛堂裏,唐莉雙手合住一對茭杯,俯身參拜之後,正要松手,卻被沈豔秋冰冷的話語打斷。“向神明請示一件事最多擲筊三次,你已經丢了三次了,難道要問另一件事?”
唐莉心下遲疑,她并沒有打算問另一件事,只是前三次,她擲出來的都是陰杯,她着實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見她沉默了,沈豔秋走過去,抽走她攥在手裏的茭杯,放到案臺上。“既然不是,就不要問了。”
“表嬸,你別怕,小劉都說了事情安排得好好的,況且他也辭職走了,這事沒人知道的。”一旁的沈瑜安慰着有些驚慌失措的唐莉。唐莉并非遇事就慌亂的小戶人家婦女,她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只是這性命攸關的事,卻真是頭一回。
原本她以為把甘願掃地出門,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就能由顧一鳴繼承,卻不想這個丫頭竟然真是顧家大小姐。他們和甘願撕破了臉,再加上顧雙城在安仁說的那番話,唐莉就害怕了,她害怕顧一鳴的繼承人之位,真的會保不住。
但她卻沒想到顧雙城知道了甘願被沈瑜打了一個耳光的事後,竟在股東大會上公開宣布了沈氏的黑戶注資。一時間,沈氏和顧氏的股票接連暴跌,尤其是沈氏,這些年本就是個空殼高樓,如今更是接連傳來股東撤資的消息頓時就岌岌可危了。
唐莉一下就慌了神,要知道沈氏的股票,她可是替顧一鳴買了不少啊!
連丈夫顧宏傑都有些無奈地對她說:“看來這次我也阻止不了雙城了……”
唐莉不相信,難道自己這麽多年付出的心血都要白費嗎?如果繼承人不是顧一鳴而是顧雙城的話,她該怎麽辦?
在沈瑜的撺掇下,唐莉一時沖動竟然想到了——殺死他!殺死他!顧氏的繼承人就只能是她的兒子顧一鳴了!
她做了最完全的打算,不留一絲機會給顧雙城,可當她聽說顧雙城是開車去接甘願時,她就隐隐有些不安了。久久等不到張助理傳回的消息,她便一連擲了三次茭,想問能否事成,可都是代表着不順的陰杯。
難道……真的不能成事?
“小劉辭職又如何?”唐莉斜了沈瑜一眼,“顧雙城如果沒事,會找不到他嗎?”
沈瑜沉默了。雖然是她撺掇了表嬸,但實際她可不想和這事扯上幹系,這是他們顧家的事,她只是想要沈家平安無事就好。
見沈瑜和婆婆是這樣的态度,唐莉面露愠色,她不便質問婆婆,只能質問沈瑜。“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你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表嬸,我不是……”沈瑜可不想這節骨眼和唐莉鬧翻,畢竟這事還沒結果呢,真要是事成了她還得唐莉繼續合作呢。
“我告訴你。”唐莉狠狠地撂下話,“這件事成則已,不成的話,誰也別想逃掉幹系!”
路雅南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憶起自己還被叫作“甘願”的那段日子了。她努力把記憶封存,希望一切就這樣過下去。這樣她就可以忘記那個不願意見自己一面的父親,忘記母親的意外身亡,忘記自己身上私生女這個不堪的烙印。
外婆去世,是她第一次回國。喪事辦完後,母親答應要帶她去見父親。她從前一天知道消息起就激動得一夜未眠。
母親對她說,“爸爸很忙很忙,我們只能看他一眼,小願答應媽媽不可以去纏着他好嗎?”
“嗯。”她點點頭,“那我可以和爸爸拍照嗎?拍了照片的話,回家了也能看見爸爸,好嗎?”
“好,爸爸會答應小願的。”甘霖點了點頭,牽起女兒的小手。甘霖雖不知道自己這樣貿然前來是否合适,卻從未懷疑過顧懷山對自己的那份感情,她們母女倆不想破壞他的家庭,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事,只是看一眼讓孩子以後有個念想罷了,所以她絲毫沒有想到顧懷山會傷到孩子。
“那雅南好可憐啊。”她想了想,有點同情地開了口,“這樣我不僅有媽媽,還有爸爸,可她什麽也沒有……”
“那小願以後多陪着雅南好嗎?”甘霖說道,“等我們回家了,小願把自己的芭比娃娃送給雅南一個好嗎?”
“好!”她點頭,“我可以把媽媽也分給她,但是爸爸是我一個人的爸爸!”
可當她為即将見到父親而激動不已時,等待她的,卻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她沒能見到自己的父親,反而是一個看起來比自己的母親年長許多的陌生女人來見的她們母女。
仆人們叫那個女人——“夫人”。
她不喜歡這位夫人的眼神,那麽高高在上,似乎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她想起母親教過自己要懂禮貌,于是她揚起嘴角想友好地笑一笑,卻發現自己被那種窒息般的壓迫感壓得無力動彈,怎麽也笑不出來。
夫人說,“把孩子養這麽大才找來,你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啊……”
她不知道為什麽,母親的臉色特別難看,緊咬着下唇,聲音也有些顫抖,“我只是想給孩子看一眼父親,我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從沒想過要進顧家的門。”
“說得真好聽,男人是不是都特別吃你們這一套?不想進顧家,你把孩子生下來幹嘛?像你們這種表面柔弱實則貪心的女人我見多了,你絕不是第一個。”
那時候的她并不太懂這些話的意思,只知道母親委屈極了,是因為自己總是纏着要爸爸嗎?她一把撲上出拽住那個夫人的手,“不許你欺負我媽媽,我是來看爸爸的,你叫我爸爸出來,我看完就走!”
那位高貴的夫人毫不留情地一揮手,她就被重重地甩到地上,今天為了見爸爸而特意穿的新裙子沾上了一大片的泥土。而那夫人自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就好像她就猶如地上的泥土一般肮髒不堪。
“別碰我!誰是你爸爸?他根本就不要你,他要是要你,會一直不去見你嗎?”
“媽媽……”她嗚咽着站起來,“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
甘霖替女兒撣了撣身上的泥土,“小願,我們走吧。”
“要想我看得起你,就踐行你說的話——你根本不想進顧家。出了這個門,就不要再回來,否則就別怪我叫你們不要臉的狐貍精和恬不知恥的野種。”
那時候的她不知道野種是什麽意思,但她知道,一定是比孤兒還要慘的東西。
所以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到,如果她可以不做野種,她如果只是一個孤兒,會不會就不再有這些痛苦和煩惱。
因為孤兒原本就什麽都沒有,沒有過擁有的幸福,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
于是在懵懂無知的年紀裏,她犯下了這樣一個錯誤,在警察詢問宋雅南身份時,她開了口,“她、她叫甘願……”
她想,雅南,我分了一半媽媽給你,你不是欠我嗎?那你就讓我來當當幾天的你作為交換吧。
那時候的她,并不知道宋雅南是自己的表妹,她只知道,宋雅南是孤兒,但她是私生子。
“其實我沒想過能隐瞞這麽久。”路雅南娓娓道出一切緣由,“時間越長,我就越安心,就把這些都抛之腦後,我開心地做一個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一切的孤兒,這種感覺推着我将秘密一直隐瞞下去。直到顧家來做親子鑒定……”
“所以你不願意秘密被揭穿,于是繼續讓我活在你編織的謊言裏是嗎?”這意外的一場車禍,讓甘願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記憶,她不是顧家的大小姐,她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是,她在一個十歲小女孩的謊言裏活到二十四歲,卻發現她的命運比之前更加可笑荒誕。
路雅南生怕她再次激動,抽了紙巾替她擦拭止不住湧出的淚水。“一切都是我的自私造成的。在我和你重逢的時候,我想過要告訴你真相,但後來我卻發現我不能說。顧家人虎視眈眈你的遺産,一旦你的身份被揭穿,那些股份一定會落入他們囊中!我咽不下這口氣。”
“尤其是你來做鑒定的那天,我親眼見識到了她們的醜惡嘴臉。我恨顧家的每一個人,我恨她們當初對我和媽媽的謾罵羞辱。我甚至想過,如果顧懷山肯來見媽媽一面,會不會我們就不會坐第二天的飛機,那麽就不會遇上車禍,媽媽也不會離開我。所以我決定做手腳用自己的血樣替代你的血樣,我要讓你繼續把持顧氏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叫他們徹底絕望。 ”
“我知道,顧一鳴沒有支撐起顧氏的能力,而顧雙城如果有了你的支持,拿下顧氏是毫不費力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當他們發現顧氏被他們所看不起的私生子掌控時的樣子,那模樣是不是像我和媽媽當年一樣狼、狽、不、堪!”